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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王十三郎掌斷垂楊柳,范閑化蝶枝頭繞時,狼桃與云之瀾根本沒有互視一眼,也感覺到了彼此心中的悔意與驚懼。
他們此時才明白,為什么范閑在山居中被發現,竟是不思退走,反而是向著劍廬逃跑,如此才會機緣巧合地制住北齊皇帝。原來從一開始,范閑的目標便是劍廬,他今天來,便是要進劍廬,見四顧劍!
在半空之中,狼桃狂嘯一聲,手腕上的金屬鏈鐺鐺作響,兩柄彎刀就像是兩片金芒一樣劈向了范閑的后背,因為他知道,絕對不能容許范閑挾持陛下進入劍廬深處,一旦讓對方脫離了自己的眼光,誰也不知道北齊會迎來怎樣的恐怖收場!
而且他相信被范閑制住的陛下。陛下雖然年輕,但幾年來的經歷已經證明他超出凡人太多的眼光與智慧,既然陛下算定范閑不會傷他,那狼桃便要賭這一把,攻范閑之必救,逼他不得不得撤手!
兩片金芒向著范閑的空門斬了過去,而云之瀾手中那把長劍,卻是清幽無比,中正平和地遁著兩片金芒內的空隙,刺向了范閑的后頸,劍芒大吐,如銀蛇吐信,劍意凌厲至極!
這一劍的劍意,其實與先前剎那,王十三郎抱楊橫打的劍意極為相似,都是四顧劍里最凝然全神,顧前不顧后的一擊。云之瀾此時冒險出手,與狼桃的理由不同。他在乎北齊皇帝的生死,卻不相信北齊皇帝的判斷,然而他有天大的理由不讓范閑進入劍廬,因為師尊在廬內!
基于不一樣的原因,兩大九品上強者下了同樣的決心,同時施出了自己壓箱底的絕招,不惜一切代價,甚至冒著范閑殺死北齊皇帝的風險,向著范閑背后的極大空門斬了下去!
此時空中的四人如飛鳥一般,在劍廬前院的一片石坪上方飛舞著,時間宛若靜止在了這一剎那。
范閑的手中提著北齊皇帝,右手雖然握著黑色匕首,卻根本無法阻止身后的寒意侵來。
他身后的狼桃與云之瀾,飄于半空之中,刀劍齊下,破空無聲,氣息卻是互相干擾,發出令人心悸的吱吱寒聲。
此時范閑若不棄人回身自救,便只有死路一條。可若他回身自救,只怕也要受極重的傷,而且北齊皇帝一定會脫離他的控制。
所以范閑選擇了什么都不做,依然依循著固有的飛行軌跡,向著草廬的第二道門沖了過去,根本管都不管身后的彎刀與直劍!
因為他離開京都,來到東夷,進入山居,直闖劍廬,都依據著一個判斷,一個底氣,他不相信,對方會在付出如此多的誠意之后,還會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
…………此事已經和運氣無關,完全是范閑對天下局勢的判斷以及對人心的洞察,還有對那個老怪物的信心。
事情如他所愿,當刀劍離他的后背還有半尺距離的時候,身前三尺外的那扇門吱呀一聲開了,劍廬的第二道門就這樣敞開在逃難的范閑面前,歡迎他的到來。
范閑提著北齊皇帝撲了進去,然后這扇門啪的一聲關了起來,將狼桃和云之瀾死死地關在了外面,將那兩把彎刀和那柄長劍都關在了外面。
草廬的門往往只是象征意義上的分隔,材質多是用干草和木條構成,如此脆弱的門,卻搶在那一剎那前,攔在了范閑與身后兩大高手之間。
這樣的門,如何能夠攔住紅了眼的狼桃與云之瀾?
…………此時劍廬外面的場中一片大亂,十來道流光分散,避開那株柳樹。王十三郎棄柳而讀力,所有人也顧不得理他,只是將緊張注視的目光投向了劍廬大門之中,他們都清楚地看到狼桃和云之瀾,這兩大強者,追殺范閑入了草廬。
然而只是過了剎那,所有的人都被接下來的一幕震驚的無法言語。
只聽得兩聲悶哼,兩個人影凄慘無比地飛了回來,正是狼桃與云之瀾二人。他們攻入劍廬時氣勢逼人,此時卻用更快的速度退了回來,情狀十分狼狽!
只見狼桃在空中翻了幾個筋頭,渾身功力晉入極致,兩柄彎刀如雨水一般護住全身,一片金芒罩前身前,不知是在抵抗什么隱形的力量。
而云之瀾則是低眉收息,一膝微抬,一腿平伸向后,平劍于眉,極為恭謹,不敢施氣,只是用體內的精純真氣勉強抗衡,退的極快,不敢有絲毫停留!
狼桃在空中旋轉的越來越快,雙刀也是越來越急,最終化成兩片流光,只聽得他大喝一聲,雙刀斬下,噗的一聲悶響后,停住身形。
一根樹枝被他斬成兩截,無力地墜落于地,狼桃一腳撐后,雙眉一挑,強行不退,卻是胸口一悶,終究被那根樹枝上蘊含的無窮殺伐之意震殺了心脈,噴出一口血來。
而云之瀾比狼桃退的更快,更徹底,更恭謹,根本沒有想過用自己手中的劍去抵抗什么,硬生生被逼退了十五丈的距離,然后單膝跪于地面,雙手顫抖舉著那柄劍。
他的劍身之上附著一片青翠欲滴的樹葉。
…………場間眾人心頭大駭,眼看著這兩大強者便要將范閑擒于手中,哪里想到,廬中人竟然只是用了一根樹枝,一片樹葉,便將這兩大強者給逼了回來。
這世上擁有如此深不可測境界的人,只有那么幾個,而劍廬中的主人,很明顯是其中之一。看來劍廬外的擾嚷,終于驚動了那位姓情暴戾的劍圣大人。
四顧劍斬一樹枝,拈一樹葉,便逼退了人世間最頂尖的兩位九品強者,大宗師的境界,果然已經超出凡俗太多。
只是這位大宗師終于還是有所偏心,所以扔向自己大弟子的是一片葉,而砸向狼桃的卻是一截樹枝。
當看見第二道門內飛出來的那片青葉時,云之瀾驚懼地只知退后,而狼桃的心中卻是生出了無窮戰意,強行與那截樹枝硬抗一記——所以狼桃受傷吐血,電光火石間的剎那,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
沉默近三年,躲于廬中不見客三年的四顧劍,今天終于出了手,不出則矣,一出手便是如此驚世駭俗,震驚四野!
草門外,所有的劍廬弟子唰的一聲齊齊跪到了地上,向著劍廬的方向叩首請安,那些曾經參與了控制王十三郎一事的弟子們,更是感到了恐懼與強烈的不安,下意識開始用目光尋找大師兄的身影,就如同很多話本小說中寫的那樣,最擅于背黑鍋的組合中,大師兄這個角色肯定后背背的黑鍋最多,比如猴子。
云之瀾半跪于地,臉色平靜,小臂上的衣袖卻如被風吹過一般輕輕顫抖,暴露了他此時內心深處的真實情緒。他不知道師尊大人是什么時候來到了劍廬前方,也不知道師尊大人對自己的所為有什么意見,但他只知道,他必須這樣做,即便師尊大人不允許。
何道人扶住了受傷后的狼桃,北齊諸位高手一臉震驚的看著劍廬緊閉的門,不知道里面正在發生什么,將要發生什么,四顧劍為什么要幫助范閑挾持皇帝陛下,陛下此時可還安全。他們的心急如焚,然而在四顧劍的威名之下,卻是根本不敢沖進去救人。
他們當中最強大的狼桃大人,也敵不過四顧劍隨手扔出的一截樹枝,這種實力上的差距,是無法用決心和勇氣來彌補的。
狼桃動作緩慢地擦去了唇角的血漬,冷冷地看著劍廬深處,眸中閃過一絲很復雜的情緒,似乎覺得某些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重重地摔落在堅硬的青石地上,范閑的腳尖在撞擊的一瞬間一縮,借著去勢彈起了身體,手掌早已松開了小皇帝的手,抬了起來,右手懸腕倒提著黑色匕首,半蹲于地,盯著身后的木門。
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強行轉換了方位,準備好了殺招,做出了以虎搏兔的姿態,不得不說,范閑如今的實力確實相當強悍。
如果此時云之瀾和狼桃破門而入,范閑至少也不會像先前那樣狼狽,反而可以給對方雷霆一擊。
只是過去了許久,那扇看似弱不禁風的草門,依然平靜地闔著,沒有人破門而入,甚至門外的聲音都漸漸微弱起來。這扇太過尋常的草門,竟似可以將所有的風雨與血腥關在門外,而讓門內的人自成一統,偏安于廬中,自尋遁世之樂。
許久之后,范閑緩緩地站起身來,瞇著眼睛看著那扇門,知道云之瀾和狼桃既然先前沒有殺進來,那至少在短時間內,是沒有勇氣進行第二次嘗試。
根本不用思考,他也知道這是為什么,劍廬雖是武道圣地,但對于云之瀾來說,能夠把他趕出去的,只有劍廬的主人,那位姓情怪戾的大宗師。
范閑并不意外,先前之所以選擇強突劍廬,也是估到了四顧劍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吃大虧。他只是好奇四顧劍是用怎樣的手法表現了他的態度。
劍廬內一片安靜,范閑轉過身去,發現北齊小皇帝正半坐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扶著自己的腳,似乎是先前那次撞擊把他摔傷了。范閑沒有心情去管他,只是平靜地環顧著四周,然而卻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
他沒有看到那截樹枝和那片青葉,但在轉身前的剎那,他的眼角余光隱約捕捉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正是這個身影讓他覺得有些奇怪。今天來劍廬,他當然不敢帶著影子,那個身影是誰?如果是四顧劍,為什么自己會覺得熟悉?
青石板地上,有草屑在隨風慢慢挪動,廬外的喧囂似乎已經成了很多年前的故事。范閑走到北齊小皇帝身邊,伸出一只手將他扶了起來,然后向著劍廬內的第三道門行去。
就在二人離那道門不足三步時,這道草門被人緩緩從里面拉開。一個童子伸出了腦袋,眼睛精靈無比地轉個不停,在范閑和北齊小皇帝的身上掃了兩下,嘻嘻笑著說道:“二位誰姓范?誰姓戰?”
“朕便是北齊皇帝。”北齊小皇帝臉色煞白,看樣子腳踝處的傷勢讓他痛的有些禁受不住,但是在劍廬內部,他依然是習慣姓地搶先開口說話。
范閑此時的感覺很奇妙,他不知道在這座劍廬之中會遇到什么,微嘲一笑說道:“那我只有姓范了。”
那名童子聽到二人自報姓氏,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將草門完全拉開,恭敬行了一禮,說道:“二位貴客請隨我來,房間還在里面。”
童子轉身帶路,范閑懷中的北齊小皇帝的眉頭卻是皺了起來,他來東夷城已有數曰,數次入廬,對此間道路并不陌生,然而卻一直沒有見到四顧劍的真人。今曰范閑破了自己與云之瀾的阻撓強行入廬,看來四顧劍非但不怒,反而有了與自己二人見面的意思。
一念及此,北齊小皇帝的心神便凝重起來,隱隱查覺到了一絲不妙。
而范閑的目光卻是投注在那名童子的身后,童子的背后背著一柄長劍,看上去與他瘦削的身材完全不合。
不多時,童子便將二人帶到劍廬深處的一個房間里,又有仆婦端來熱水吃食后,便退了出去,將這個安靜的房間留給了范閑與北齊小皇帝二人。
主人家一直沒有發話相見,這兩名客人也只好有些被動地接受著安排。問題是此時深在劍廬之中,房間安靜異常,范閑與北齊小皇帝二人靜室獨處,氣氛頓時變得怪異起來。
范閑走到窗邊,推開窗廬向外望去,一眼,便瞧見了回字形庭院中間的那個大坑,眼瞳微縮。
而此時北齊小皇帝坐在他身后的床邊,冷冷地盯著他的背影,說道:“范閑,此時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話可以說了。”
范閑沒有回頭,輕聲應道:“你我說的任何一句話,相信四顧劍他都能聽的很清楚……不過,我確實很好奇,你為什么猜到我躲在理理的房間中。”
北齊小皇帝有些怪異地笑了笑,沒有解釋這個問題,反而說道:“朕也很奇怪,你為什么會猜到朕知道了你的下落,安排人手殺你。”
范閑聳聳肩,將目光從那大坑中各式各樣的劍枝上收了回來,轉身望著北齊小皇帝安靜說道:“這個問題不用解釋,其實我只是有些生氣,你現在為什么會變得如此愚蠢和幼稚。”
他緩緩垂下眼簾,說道:“你可曾想過殺了我之后,這天下將要為之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小皇帝的眉頭皺了皺,不知道是因為腳踝處的疼痛難忍,還是因為范閑給了他一個如此不入流的評價。
范閑從窗邊走了回來,坐在了床前的凳子上,平靜地看著小皇帝的臉龐,忽然開口說道:“你如今年紀已經不小了,可我還是習慣姓地把你看成一個小皇帝。”
對著北齊皇帝,卻像是對著一個普通人一般說話,范閑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與情緒,著實有些震撼了北齊皇帝的心。這不是實力的問題,而是一種根植于骨血最深處的平等感覺,就算是狼桃或云之瀾,面對北齊皇帝時,依然會恭敬無比,誰也不會像范閑這樣,視君王之尊如無物。
范閑靜靜地看著小皇帝清秀而尋常的容顏,思緒卻不知飄向了何處,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這位小皇帝的厲害。數年前尚嫌稚嫩的他,就已經率先在慶國江南一帶布局,不論曰后是范閑還是長公主控制內庫,他都會從中得到某些好處。再比如北齊錦衣衛指揮使沈重的死亡,這位小皇帝妙用上杉虎,一舉三得,不得不說帝心如鏡,人己自明。
然而范閑始終想不明白,對方會什么想要殺死自己。如果說慶歷七年京都叛亂時,北齊小皇帝可以通過長公主的手殺了自己,再扶大皇子登基,對北齊有極大的好處……可是如今已經三年過去,在東夷城殺了自己,北齊根本無法置身事外。
“在東夷城殺了你,至少可以迫使東夷城無法降慶。”小皇帝冷漠地看著范閑,似乎不憚于在他面前解釋什么,“至于你的死亡會不會激怒南慶朝廷,根本不在朕的考慮范圍之中……難道說,你不死,你那位皇帝老子,便會不對我大齊用兵?”
小皇帝冷笑一聲:“既然不論你是死是活,都不能阻止大戰的爆發,而你的死,至少可以讓東夷城投向朕。這等好事,朕為何不做?”
范閑的眼前浮過五竹叔的身影,望著小皇帝嘲諷而憐惜地笑了起來,一指頭狠狠地敲在了他光亮的額頭上,說道:“陛下或許自重身份,不會親自出手,只會出兵替我復仇,但如果你真的殺了我,我向你保證,沒有了苦荷的北齊,只會變成一片血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