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午后,天氣晴好。
秋末的陽光尚有些曬得人骨頭松軟的溫暖。
城東一片老小區的中心空地,挨邊擺了一排半人高的舊木長桌。
一個個臨時的流動攤位,打從一早,就吸引了不少到樓下遛狗遛娃曬太陽的小區民眾前來圍觀。
這是應了相關部門的鼓勵,小區物業和居委會,聯合外部相關單位弄出來的便民助民示范項目。
針對生活里遇到的各類問題,為老百姓提供近到家的專業咨詢。
從社保的辦理繳納到大學生創業項目的申請,從常見民事糾紛的法律處理到低保失業金的申領確認,還有物業鼓勵大家早交補交停車位物業費的宣傳攤位。
七七八八,碼了一排。
不同的小桌上,黑底白字的桌牌,印刷體寫明了各自分工。
可以咨詢到發錢領錢申請項目的桌子前,總是有人聚集,不缺人氣。就是沒什么人愿意往企圖催錢的物業攤位前面靠。
哪怕交錢就送兩把便宜掛面也不成。
宋淼他們律所,這次接的就是免費提供法律咨詢的活兒。
是關系工程,也是社會責任,順帶給他們這幾個實踐經驗不足卻法條背得爛熟的律所小新人,一個展現自己專業技能的好機會。
要是真能順帶接下幾個案子就更好了。
因為要湊合多數居民的休息時間,連著幾周的活動都是在周末。
沒有加班工資,卻可以換兩天輪休假。
對宋淼這樣睡覺逛街都不需人陪的單身小仙女來說,是不是周末休假,其實沒啥太大分別。反正也沒人跟她鬧意見。
連條表達不滿的狗子也沒有。
……這大概也是此類活計都分派給新人的原因吧。
她和其他三個新人,兩兩組隊,輪換著加這個額外的班。
今天看攤兒的,是她和同事小彤。
她這邊剛送走一個糾結著要不要為了一張三千塊錢欠條跟老家鄰居鬧上法庭的中年大叔,后面暫時沒了上門咨詢的群眾。
身邊的小彤對面,那位為自己疑似遭受家暴的閨女咨詢離婚的老阿姨,還手里攥著紙巾,一邊詢問一邊長吁短嘆。
一樁樁,一件件,瑣碎又無奈。
這便是帶她的苗大律師口中經常念叨的“人情冷暖,世間百態”吧。
宋淼擰開抱著的運動保溫杯,喝了口自帶的金銀菊花茶。
聽著小彤一邊給阿姨解惑一邊溫聲細語地安慰,覺得不便打擾,干脆拿著手機,準備避到一旁,給兩人多留些空間。
順便陪肚子里還沒來得及消化的和風肥牛飯溜溜彎兒。
一只手撐著桌子站起身,另一只手習慣地在身后椅背上扶了一把。
手指碰到搭著的挎包帶,是不甚熟悉的寬窄和質感。
反應了一下,才想起,這是苗大律師暫借給她的自己用過的輕奢舊款。
而她自己那一只才用了不久的平價小包,就在前天,剛連同其中的一堆零零碎碎,丟在了城南火車站的停車場里。
不是遺失,而是被偷。
那天,她是和苗律一起去火車站接客戶。
因為路上堵車,到的時候,那一趟列車已經到站。
苗律停好車,就拿了包著急離開。
她一個沒車沒經驗的新手,盡管也聽過不少與車輛有關的盜搶案例,可臨到著急的時候,還是疏了防范,為了省事,把包留在了副駕駛座上。
老火車站的停車場,離出站口不遠。
她想著,這一來一回也用不了多久,應該不會有事。
再說,車門鎖著,自己的包看起來又不怎么顯眼,哪家的小偷會這么沒有專業水準,專撿這種費力又不值錢的買賣。
可那天偏就這么邪門。
不知道是她走得太急沒有關緊車門,還是小偷手段高超有溜門撬鎖的本事,等她們兩個接了人從出站口回來,留在車里的她的包就已經不翼而飛了。
礙于客戶在場,又怕折了自己在師父眼里的專業水準,她只是故作鎮定地陳述了事實,然后當即打電話報了警。
幸好,最要緊的手機還隨身拿著。
警察同志讓她回憶一下,包里有沒有要緊的東西,重大財物重要證件什么的。
她挺認真地想了半天。
錢包現金銀行卡,早就沒了隨身帶著的必要。
她也沒有揣著身份證到處跑的習慣。
除了租住小屋的房門鑰匙,好像還真沒什么特別影響她生活的要緊東西……
“啊,那個……”她忽然想起什么,有些急急地開口,“我包里還有一個手機。平時不常用,里面也沒什么支付軟件和賬戶信息。”
“哦,那就好。”
接電話的警察妹子也替她松了口氣。接著,又詢問了手機的品牌顏色等細節,就按部就班掛了電話。
苗律見損失不大,安慰了她兩句,就跟客戶聊起了案子。
一樁涉及公司股份和婚前房產的離婚訴訟,紛紛擾擾,案情棘手,容不得她繼續分神操心自家徒弟這看似解決了的糟心事。
所以,也就沒注意到她一路稍顯恍惚的沉默。
直到下午過半,送走回酒店的客戶,又想起這事,便準了宋淼提前下班,回去找人撬門換鎖,趕緊把這事了了。
第二天,還拿了自己的包送她。
一開始,她還不肯收。這包,可比她用過的所有包加起來都要貴。
可苗師父硬是塞了給她,還說:“就當是我借你的,幫我撐個門面。”
“……”她這才乖乖收下了。
該解決的好像都解決了。
丟掉的那只包,和里面其他不怎么要緊的零零碎碎,好像也就這么翻篇了。
似乎壓根沒人注意,那只被她遺忘在包里卻構不成什么實質損失的舊手機。畢竟,它在她身邊時,就已經很少響起了。
除了運營商們的垃圾短信,它的動靜不會比一只沒了電的手機更大。
……她干嘛還要隨身帶著它呢。
把它老老實實擱在家里不好么。
一想起這個,宋淼就悔得只想咬自己的舌頭。
別的丟了,再原樣買一個,就算是補回來了。
可那手機……要怎么才能補回來啊。那個把自己用舊的手機暫借她用兩天的人,都已經好幾年杳無音信了。
……唉,怎么說得好像她是個吸收二手舊貨的體質似的。
她起初還不死心,當晚回去,就給那手機又是打電話又是發短信。語氣客氣,言辭懇切,企圖喚回對方一點同理惻隱之心,至少能把這手機還她。
都是六七年前的停產老古董了,就算要賣,大概也沒人會要吧。
可對方明顯不這么想。
頗有耐心地收了她兩條短信,空響了兩通電話之后,終于果斷關掉了手機。
她還是不肯放棄,連做夢時,腦子里飄著的都是那十一位的號碼數字。
睡了一晚,起來再打過去,卻照樣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知道,這東西大概率是找不回來了。
可不知為什么,心里就是有那么點掩在灰燼下的小火苗,一閃一閃的,滅不干凈,總也放不下。
昨天忙了一天,沒顧得上。
今天再想起來,那一叢火苗就一下子活了過來似的,撩得她心癢,手也癢。
不行,她還是得再打一次試試。
萬一對方心疼手機卡里剩的一點話費忍不住開了機又一不小心接了她的電話呢……
心念一轉間,手里的手機就已經解了鎖屏。
沒有去翻撥號菜單,而是直接在九宮格上熟門熟路地點起了數字。
說起來,自己用的手機,號碼往往不一定記得熟練,因為自己很少給自己打電話。
可這三個四個一組的十一位數字,宋淼卻記得熟稔得很。
因為她經常用。
不是自己給自己打電話玩兒,而是為了登錄各種網站郵箱購物軟件。
……嗯,就是她大小寫字母加數字的密碼的一部分。
比她本人的生日好用太多了。
把這號碼留給她的那個人,都未必想得到,它會派上這樣的用途。更何況,它的繼續存在本身就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可這秘密,如今還是被第三個人知道了。
宋淼再一次在心里暗暗鄙視了一下自己的疏忽大意。懸在屏上的拇指,已經點下了撥出鍵。
亮晃晃的陽光底下,屏幕上切換的通話界面,顯示號碼“正在撥出……”。
原本就是隨手試試,沒指望真的能接通。所以拇指剛離開撥出鍵,就已默默移到掛斷鍵上候著了。
沒想到,“嘟”的一聲接通音傳來。
竟然打通了。
宋淼激動得手一抖,差點沒拿穩手機。
這是不是說明,她的手機還沒有被大卸八塊拆成零件賣掉。或者即便是手機被賣掉了,里面的那張電話卡還在。
……就算是追不回手機,能把那張電話卡追回來也可以啊。
那卡號的戶主還是那人的名字。
她一直拖著,沒去辦過過戶。
就是覺得,手機和卡都在自己手上,那就總要留點什么,沾著他的痕跡,才好證明這東西,與他和她都多少有那么點關系。
……無聊的堅持,導致現在的被動。
害得她沒法憑著自己的身份證件,掛失補辦出一張新的卡來。
真是……自作孽啊。
她已經開始在心里默默斟酌起了尷尬又不失禮貌地要求對方歸還電話卡的遣詞用句。
電話如果不接,再繼續發短信也可以啊。
可是第二個沒想到,手機在掌心微震了一下,竟然提示對方已經接起了電話。
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從聽筒里傳來:“喂,這里是G市XX區派出所,請問您是哪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