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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那邊,宋淼在半擁半堵的公交車上,一路苦口婆心地自我告誡。

這邊,少校一個人站在燈火喧鬧的傍晚街道,卻是難得的一片心情大好。

這一場意料之外的久別重逢,還以為會是物是人非,顧慮重重。

沒想到,半天下來,卻是一場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飯也吃了,好友也加了。

該問的不該問的,也都被他問了個清楚明白。

她對他的態度,似乎同那時候沒什么兩樣。

對他還是有問必答,工作,生活,家庭住址,他問什么,她答什么。

一點也不見設防。

一切就好像從當初斷掉的地方,重新接上了似的。

中間空出的這幾年,壓根就沒存在過。

她還是那個借住在他家卻并不經常得見的高中小女生。

他也還是那個為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目的總惦記著在無事的周末回家逛上一趟的幼稚軍校生。

不過,這幾年的變化還是有的。

至少,她的年紀長了,是個成年人了。

當年那些讓他瞻前顧后,后又讓他錯失良機的顧忌,也都終于煙消云散,冰消瓦解。

還有他自己,在隊里跟隊長兄弟們一起摸爬滾打的這幾年,也漸漸想明白了許多事。

比如,當年太過自信的不聲不響,和后來太過驕傲的輕言放棄。

他不是不后悔的。

或者說,他一直都在后悔。

后悔到明明惦記著所有能找到她的方式,卻要強迫自己假裝已經忘了。

就因為,那樣的心緒實在太動搖軍心,也叫人太過狼狽。

只是沒想到,他竟然還有能把她找回來的機會。

盡管突然,卻也真實。

唯一拿捏不準的,是她對他的態度。

不知為什么,好似只把他當個熟人。

刻意保持著的某種距離,就連旁人的誤會,也是小心翼翼避過。

明明連男朋友都成了完成的過去式。

也不知她到底在介意些什么。

或許,只是單純對感情這種事反應遲鈍。

……那當年怎么一考上大學,就接受了別人的關心表白,連他參加大隊集訓選拔的與世隔絕的三個月都沒等過去。

性格不合還開始得那么干脆,反倒把他這個性格相合的忘在了腦后。

好像從來沒考慮過似的。

又或許……她只是對他這個人遲鈍。

就像是長時間擺在身邊的物件,看習慣了,也就不覺得稀奇。

就算是她嘴里口口聲聲說的“好厲害”的軍裝制服也一樣。

打小就從沒在外形上被人說過半個“不”字的時少校,竟忽然生出些挫敗感來。

隨著人流穿街而過的腳步,也禁不住頓了一頓。

求而不得的感覺,果然還是有點苦的。

不過……

他又想到了那只舊手機。

那只他以為早就被她用到壽終正寢而忘在腦后了的手機。

沒想到,她還一直還留在身邊。

這是不是就說明,對她來說,他一直都是有機會的。

只不過這機會,大概連她自己也不曾細想過。

已經在對街站牌底下停下的少校,緊緊閉合的唇角,忍不住向上勾了勾。

一廂情愿也好,自作多情也罷,歷來的伐交伐謀,一開始總要尋個合適突破的敵方缺口。

大小不論,總歸是個念想。

對他遲鈍一點就遲鈍一點吧。

沒關系,這一次,他有的是耐心。

跨軍區的軍演結束,時爸也得空回家休養生息上兩天。

原本還想跟兒子在飯桌上聊一聊軍演實況國際形勢,沒想到那小子卻又給他媽發了消息,說遇上個朋友,晚上要一起吃飯。

這一等,就等到了晚飯吃過。

他老人家在沙發上歇著看新聞,時媽還在廚房里忙活著洗碗刷盤。

兒子開門回來,帶著屋外的涼氣。

時爸回頭瞧著。

遠遠的,就感覺到那一身的輕松愉悅。

“回來了?”

“嗯。”

男人間的對話,簡潔清晰。

時媽在廚房里也聽見了動靜,戴著刷碗的清潔手套,從推拉門里探出頭來。

瞧見兒子,立時臉上的笑容更甚:“呦,我兒子回來啦?”

“嗯。”這邊答應著。

那邊時媽已經又縮回身子,回到了洗碗池邊。

打開水龍頭前,又順口問了句:“今天跟誰一起吃的飯啊?”

少校往沙發上放背包的手一頓。

他知道時媽對他找女朋友的態度。

不是不支持,而是要挑揀。

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她自然有她的標準。

而且這標準里,還總要考慮些人家的家庭條件,父母身份什么的。

她顯然更中意大院的子女。

因為這幾年忙著拉給他“認識一下”或“照顧一下”的女孩子,大都是這個樣子。

可惜的是,他老早以前就知道,自己心里最惦記的那一個,是不被包含在這個標準之內的。

他對此倒不甚在意。

因為他從來就不是個對爸媽全然言聽計從的乖孩子。

他如果真的決定做一件事,要一個人,這樣的所謂標準,壓根就構不成阻礙。

可這樣的人民內部矛盾,總要尋個方法化解。

他還弄不清楚,時媽對此的堅持有多頑固。

也就不知道是不是該這么輕易的,將那個人的名字掛在嘴邊。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實話:“跟宋淼。”

說完,還怕兩人想不起似的,又補上一句,“就是上高中的時候在我們家住過的那個,林阿姨家的姑娘。”

他是沖著廚房講的。

沒注意到坐在沙發上的時爸,一雙濃而沉的眉峰動了動,神情復雜地望了一眼廚房的方向。

廚房里,本應立馬響起了水聲,卻堪堪停了好幾秒。

像是真的一時沒能想起這名字的主人似的。

“啊,是么?”時媽的聲音終于再次傳來,帶著點不明緣由的遲疑,“她回來了?你們是怎么遇上的?”

比不得剛才輕松愉悅的語氣,卻也聽不出太多的抗拒。

問話間,水龍頭又開了細細的一點,明顯有意等著回答的樣子。

少校脫下外套,掛在門口的衣架上。

趿著剛換上的拖鞋,走到了廚房門口。

他把宋淼丟包自己卻被派出所找到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自然沒有提到那只存在感微妙的手機。

只說是她丟了手機,派出所聯系不上,才碰巧把電話打給了正要回城的他。

“這么巧?”時媽刷完了碗,摘掉清潔手套,又在水龍頭下洗了下手,才甩著手上的水珠轉過身來。

利落的短發底下,黑白分明的眼望定兒子。

雖然還存著笑意,卻已有了一絲探詢的意味。

少校卻只是尋常地笑:“是啊,我也覺得。”

說著,垂了眼,像是在回應,又像是在回味。

沙發上的手機忽然響了。

是新到消息的提示音。

不是立馬需要回應的來電,不大可能是什么緊急任務。

可少校還是麻利地回身,抬腳移回了客廳。

他身后,時媽還是望著兒子的背影愣了一愣。

才在掛在門口的圍裙上,擦干了一雙手,跟著去了客廳。

少校正抱著手機,倚著沙發靠背,給什么人發消息。

從剛才起就掛在唇邊的弧度,一直都未曾收斂。

時媽一向告誡自己,兒子大了,有些事管得太多,怕是要招他煩的。

可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開口問了聲:“誰啊?”

“宋淼。”少校也不瞞著,抬起頭,張口就答,“我讓她到家了跟我說一聲。”

語氣輕松,毫不掩飾這話里透露出的稍顯曖昧的關切。

“……哦。”時媽的眼神閃了閃,卻只是點點頭,沒再多問。

她似乎也意識到了,有些事,在她還未來得及阻止時,就已悄悄成了定局。

快得叫人猝不及防。

……又或者說,她其實對此早有覺察。

早到小林家那姑娘還在自己家借住的時候,她就對周末時不時回家住上一兩晚的兒子存了疑。

他不算是個戀家的人。

回來的次數也并不怎么頻繁突兀。

可她這個當媽的,就是漸漸覺出了不一樣的微妙。

那時候小林說,她家姑娘通過了G市一中的選拔考試,挺難得的好事,卻擔心她一個人到臨市上學不方便不習慣。

她家里,老時剛剛內部調動,出外任職,個把月才能回家一次。

小時前一年又剛考上軍校,雖然也在G市,卻是住校的時候多,回家的時候少。

家里就她一個人。

也覺得怪寂寞無聊的。

于是主動提議:“就讓她來我們家住吧。正好順便給我做個伴。”

那姑娘其實人不壞,模樣端正素凈,成績也不錯,與人也很好相處。

課業不忙的時候,她回到家里,還少不了陪她看看電視聊聊天。

她不是不喜歡她。

只是覺得,她并不符合自己一早就在心里羅列好的能被挑入他們家門的標準。

那些所謂標準,說來世俗瑣碎,卻也都是人之常情。

她一個當媽的,還能坑了自己兒子不成?

有一次周五的晚上,兒子又從學校跑回來過周末。

她實在放心不下,暗暗醞釀了許久,還是借著拉兒子陪自己出去散步的機會,明里暗里拐彎抹角地想要敲打他。

問他一個男孩子,經常這樣往家跑,同學們會不會有所議論。

又念叨什么年輕人要以學業為重,感情問題可以晚兩年,等等再說。

最后他被她弄得無奈,終于在到家之前,截住她的話頭,直截了當地問她:“媽,你到底想跟我說什么?”

他問這話時,她就站在單元門洞的一樓,剛往二樓的臺階邁上兩步。

已經高了她一頭的兒子,還停留在一樓的那幾階臺階下,迎著不怎么明亮的聲控廊燈的光,站定了腳步,仰頭看她。

而她也才下定了決心似的,扶著夏夜里有些溫熱的木質樓梯扶手,低頭看著跟在身后的兒子,明明白白地問他:

“我就是想問你,你對宋淼……是不是有什么別的想法?”

那時候,他是怎么反應的?

又是怎么回答的?

她記得,他確實被問得一怔。

似是對她的直白毫無防備。

卻又很快垂下眼去,低頭輕聲笑了起來。

聲音里的好笑,和一點點似是被誤會了的無奈,并不像是在掩飾隱瞞。

那天,那一場別有用心的閑談,他最后對她說的只是一句:“媽,怎么可能?她還是個高中生。我能有什么‘別的想法’?”

帶笑的語氣,故意加重的“高中”二字。

像是故意強調兩個人之間的年齡差,中間還橫跨著一個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界限。

樓道回響著的少年的聲音,帶著點夏夜空氣里的漂浮不實。

可那語氣,太過理所應當,反倒叫她覺得,自己的問題問得太唐突,也太小人之心的,把這件事想得太復雜。

她接受了他的答案,沒再繼續問下去。

那以后,也從未再當面提過。

可心底的那點顧慮,還是隱隱約約,從沒停止。

或許是那天,他理直氣壯說著那句“怎么可能”的時候,并未同樣理直氣壯的,看著她的眼睛。

不甚明亮的燈光,為他做了遮掩。

卻沒遮住她一個當媽的直覺。

她還是顧念。

所以,才會在那姑娘提出“為了更節省時間決定高三住校不再借住”的時候,她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了。

也才會在那之后,開始更用心地留意起,身邊合心合意的姑娘,一個兩個的,想要拉進兒子的生活。

可是如今看來,她的努力算是全都作了廢。

有些事,也不是她想,就能做得了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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