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六千字,抵兩章了)
造船廠位于番禺城南的郁水汊流入海口,原本的歷史上,兩千多年后,這里也會發(fā)掘出一座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最早的造船遺址,只是不知道,那座工坊,是否有墨者的足跡。
墨者阿忠已經來此半個月了,這工坊與中原相比不算大,陸上是木料加工場,嶺南多巨木,杉木、蕈樹,都是造船的好材料。由兵卒徭役們手持斧鉞砍刀伐下后,拋入郁水,便可順流而下,省時省力。
水邊則是十個并排的造船臺,六小四大,小的可造三百斛船,大的可造五百斛船,來自膠東、會稽的船匠忙活不停,從建龍骨開始,到裝釘甲板結束,造好一艘船得花月余時間。造出來的船只剛下水就駛往上游,昌南侯對甌越的戰(zhàn)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阿忠問過,大多數(shù)工匠是從膠東“青島港”被征來的,正是這群船匠,造出了能跨越東海,遠征海東的風帆樓船,昌南侯手下的幕僚徐福還時不時來巡視一番。
但眼下工匠們所造的十艘,卻并非尖底的遠航海船,而是平底的河船,且無高大的桅桿,主要動力是槳葉,但在船后三分之一的位置,卻再無槳孔,反而一左一右兩側,多出了兩個酷似大車輪的東西……
若跑到船倉內部一觀究竟,便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不是車輪,而頗似南郡的“踏車”,亦稱之為龍骨水車。此物是去年在安陸縣出現(xiàn)的,常安在田間地頭,數(shù)人扶著木杠,腳踩踏板,帶動輪軸,便能利用水輪汲水到田中。阿忠路過南郡時,便見過農人妻女踏水,與大水車不同,它是由人力轉動的。
如今,不過是將踏車放到船上,再稍加更易,保留了踏板和大小輪軸,卻將木鏈刮板換成了輪槳,入水約一尺……
這就是黑夫要阿忠來幫忙的原因了,雖然原理不難,但卻絕非移植那么簡單,制作并調試巨大的輪軸,使之合理運行,得有墨者提綱挈領才行。 ? t tkan? co
正因安了輪槳,這種新型船只才被黑夫稱之為“輪船”,眼下這是兩輪,旁邊還有更大的四輪、六輪乃至八輪。
“胳膊擰不過大腿。”
這是昌南侯原話,也是一句廢話,從腿部與臂部力量的不同,就可知蹬踏肯定比手劃出力多。從物理做功效率來看,明輪槳葉是連續(xù)運動,效率高,而木槳劃水時,間歇運動,效率低。
這些話,阿忠聽懂了,畢竟墨子早就就提出過“力,形之所奮也”,力是物體加速運動的原理。
總之,昌南侯期望,裝上明輪后,輪船將比普通槳船快,也能在這多雨河急的時節(jié),逆流而上,將兵卒送到郁水上游,以配合正在實施的”碉堡戰(zhàn)術“,平定西甌。
實踐是檢驗理論的唯一標準,今日,第一艘”輪船“造好,昌南侯便帶著隨員來觀看下水,但誰也沒料到,君侯車駕才到船廠,外面突然天降暴雨,江水渾濁而湍急,輪船只好暫不入水。
“徐福,你不是說今天是吉日么?”
看著外面的暴雨如注,黑夫一臉晦氣地看向徐福。
徐福笑道:“下吏乃齊地人,離開了東海,到了南海,所禱之神不同,這卜算觀星,就不怎么靈了。”
“呵,你這是魯人徙越啊。所以下次,本侯再出門時,要找個越巫來殺雞占卜了?”
黑夫沒好氣地說道,看來徐福的“觀星術”還是沒法當天氣預報啊。
沒辦法,黑夫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卻發(fā)現(xiàn)老天爺一點面子不給,雨越下越大,仿佛云層上有神仙往下潑似水的,豆大的雨點砸得瓦片噼啪作響,且一點不見小,別說試航輪船,連帥帳都回不去了!
“這就是嶺南的雨啊,真兇!”
黑夫感慨,他不想自己和親衛(wèi)都淋成落湯雞,炎炎夏日,正是疾病高發(fā)區(qū),也許一場感冒發(fā)燒,引起并發(fā)癥,就能要了人性命。
“也罷,今夜就在船廠過罷。”
黑夫干脆讓眾人在船廠里住下,他頗有與士卒同衣食的覺悟,蹲在地上,和船工們吃了一點簡單的魚湯泡飯,還讓兵卒找酒來犒賞眾人,并教他們劃拳,輸者飲酒,以打發(fā)時間……
等天完全黑后,大雨仍沒變小的趨勢,黑夫認命了,讓桑木安排好守衛(wèi),打著哈欠,正要去睡覺,阿忠卻過來朝他一揖。
“何事?”
黑夫對阿忠還是比較欣賞的,這群墨者,雖然喜歡BB,也是群行動派,且心靈手巧,最難得的是,是真心實意“為人民服務”的。
阿忠道:“本不愿打攪君侯,只是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心中有惑。”
“坐下說罷。”跟非禮非樂的墨者,黑夫不必講究,大刺刺地在榻上箕坐。
阿忠得到黑夫允許后,也在一旁坐下,說道:“我助工匠制作輪船時,發(fā)現(xiàn)這船上的輪槳,其原理,來自于踏車。”
“嗯,正是踏車。”
黑夫點頭,兩者太像了,普通人也能看出來,踏車是去年他南下,在家里那些天,正好姊丈櫞也回來,黑夫授意其所造,不過是后世南方農村常見的器物。
“而踏車,聽說乃是君侯之姊丈櫞,去年在南郡所制……”
阿忠盯著黑夫,覺得自己已摸到了關鍵。
“再回想一下,吾等墨者這十年來所制的水磨、水碾、水排、水車,皆發(fā)端于君侯與櫞所制的水碓……至于水碓,又是由安陸踏碓所化。仔細一想,這十年來,但凡讓工農之業(yè)事半功倍者,皆源于安陸,皆與君侯有關。君侯,你竟有子墨子、公輸班之技么!?”
“哈哈哈,真是個聰敏的后生。”
黑夫卻大笑起來,恍然間,想起十多年前,有只聰慧的老狐貍,也一眼看穿了這破綻,只可惜啊,世上再無內史騰。
笑罷后,他卻搖頭道:“你說錯了,阿忠,這些水力器械,其實源頭并不是我。”
“那源頭是誰?”
阿忠是很聰慧的,做事情喜歡尋根究底,在關中隨師長安裝水磨,并開發(fā)更多道理想通的水力器械時,他就曾想過此物的源頭,篤定是昌南侯所為。
“有紙筆么?”
黑夫不直接回答,卻打發(fā)阿忠拿來筆墨,趴在案上畫了起來。
外面雨依然下著,縱然船廠宿舍是干欄式的,但濕氣依然很重,幾個兵卒團團圍在外面,擋住從門縫透進來的風雨,阿忠才能保持燈燭通明。
卻見昌南侯在紙上畫的,是一棵樹,樹干很大,慢慢往上,分出無數(shù)個分枝來,而每根樹枝,又分出無數(shù)小椏。
“知道這是什么樹么?“黑夫點著紙問。
阿忠不明所以,搖了搖頭。
黑夫卻露出了有趣的笑:“我叫它‘科技樹’!”
……
“敢問君侯,何為科技?”阿忠沒聽說過這詞。
“是我新造的詞。”
黑夫大言不慚,但他的確有合理的解釋,侃侃而談起來:
“陳無咎等醫(yī)官的醫(yī)技,徐福等方士的方技,農家老圃的農技,汝等墨者擅長的工技,乃至于,弓弩飛石,兵法陣列,這些殺人之技!“
“一切世人掌握的技藝,可統(tǒng)稱為’科技‘,在我想來,其形狀,便如同傳說中,與天齊高的建木!”
“是這樣?”
阿忠睜大了眼,神情認真起來,仿佛回到了咸陽的秦墨駐地,與師兄弟們排排坐,聽夫子講解《墨經》的情形,而夫子送他來嶺南前說過,別看昌南侯出身不高,但肚子里的學識,可不亞于張蒼!
他有種預感,昌南侯今天,要教自己極其重要的一課!
言罷,黑夫又取了張紙,寫上“工技”二字,接著,開始畫出幾個小枝椏尖端,寫下了水磨、水碾、水排、水車、水碓等名,但在諸椏發(fā)端的位置,卻寫了“水輪”二字。
“你說的沒錯,先是有了水碓,世人才發(fā)現(xiàn),除了人力畜力,吾等還能利用水力來舂米、磨面、鼓風、汲水。但水碓上,最關鍵的部分,水輪,它又發(fā)端于何物?”
阿忠想了想:“當發(fā)端于車輪。”
“不錯。”
黑夫將水輪分成“橫水輪”“豎水輪”,繼續(xù)往前畫,它們變成了一個枝干,原來整個“水力器械”,不過是工技上的一個小分支,而其核心部位水輪的發(fā)端,正是車輪!
所以在某游戲里,水磨的前置科技,就是輪子啊……
“輪是誰人所制?”黑夫的問題又來了,反正外面大雨瓢潑,長夜漫漫,他正好閑來無事,見阿忠比他夫子程商更有悟性,索性指點一二。
論具體的動手技術,黑夫給阿忠當學徒都不配,但論眼光,卻足以做其師長,隨便提點幾句,都夠他受用終身了。
阿忠沒有在墨家白呆十多年,當即道:“車輪乃奚仲所造,他乃夏禹車正,奚仲之為車也,方圜曲直,皆中規(guī)矩準繩,故機旋相得,用之牢利,成器堅固……”
等等,所以昌南侯的意思是,這一切水力工技,都得歸結到在路上行駛的車輪?
但黑夫顯然不滿足到此為止,他又將“車輪“這根樹枝向后延長,繼續(xù)發(fā)問:“你再想想,車輪又發(fā)端于何物?”
這下阿忠犯難了,左思右想半天后,忽然想到統(tǒng)一的戰(zhàn)火尚未摧毀他的家鄉(xiāng)前,他父親,正是一個整日和泥巴打交道的陶匠,那雙沾滿白土的手……
而那工坊里帶動陶土飛快轉動的,正是……
“是陶輪!”
他假裝自己困了,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隨即篤定地說道:”這才是最早的輪,比車輪更早,而最早制陶的人……乃神農氏也!“
沒錯,神農耕而作陶,一開始肯定是手捏,但到了彩陶時代,那些美輪美奐的陶器,多半是在陶輪上制作的,這當是人類學會利用的,最早的輪軸。
誰會想到呢?輪軸,這小小的,不起眼的部件,卻延伸出了人類幾千年來近半科技。
不夸張地說,輪軸,它就是文明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其地位,不亞于文字、冶金、紡織。
現(xiàn)在,在黑夫筆下,從水力器械到車輪,再到陶輪,這根枝椏總算是拉到底,一直拉到新石器時代,歸結于傳說中的神農氏了。
黑夫笑道:“現(xiàn)在,一切都明白了,是神農作陶,才讓這根粗枝發(fā)芽,而后面的一切,只要知曉了原理,不過是順理成章。”
他又在水碓的枝干上,隨手畫了一筆:“其實在這巨木之上,枝椏是可交叉的,如果說,水輪是水碓之父,那它還有一位母親,踏碓,踏碓又發(fā)端于何物?”
“石臼和桔槔。”阿忠舉一反三,立刻說出了答案。
“答對了。”黑夫頓時覺得,孺子可教,不愧是古代最接近科學的學派里出來的高材生。
而用來提井水的桔槔,據(jù)說是墨子所制,這點尚待考證,但墨子的確根據(jù)桔槔,總結出了“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權重不相若也,相衡,則本短標長,兩加焉,重相若,則標必下,標得權也”的杠桿定律,接著應用在一大批守城器械上……
于是,工技的枝椏,開始和“殺人之技”交叉了。
至此,黑夫也差不多講清楚了“科技樹”的原理:人類的一切科技,通常按照一條順序,由簡單到復雜,由基礎到尖端。之前偶然點開的新技術,會影響后來人們的研究方向和結果。
玩過《文明6》的人,對這一點肯定很熟悉:你選擇的技術會讓你創(chuàng)造出特定的產品,這些產品的打磨又會讓你更容易發(fā)現(xiàn)更新的技術,于是這個循環(huán)就繼續(xù)下去……
許多技術,很大程度上是有父子、叔侄、兄弟關系:陶輪是車輪的爸爸,車輪又生出水輪,水輪進而繁衍出水力器械的諸多兄弟,他們本該在漢晉時期慢慢出現(xiàn),卻在近十年忽然爆發(fā),原因正是黑夫這穿越者的揠苗助長。
他的到來,觸發(fā)了無數(shù)個“尤里卡”!
但穿越者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在冶鐵、采礦還處于起步階段,就妄想發(fā)明蒸汽機,多半成不了。只有前置科技出現(xiàn),并發(fā)展到一定高度,后續(xù)科技才可能出現(xiàn),否則縱然有想法,也沒有實現(xiàn)的物質基礎。
而當這條科技樹走到無法再突破的時候,說明它走到頭了,想要繼續(xù)生長,需要等待另外一個技術有突破……比如外面正遭受風吹雨打,由人力踩踏的明輪船,還要經過漫長等待,等配套的科技都完善后,才能進化成蒸汽輪船。
這些道理,能聽懂的人不多,外面圍了一圈的短兵親衛(wèi)們,這群文盲便云里霧里,但墨者阿忠,卻看著畫在圖上的“科技樹”,如癡如醉。
“夫子對我說過,知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
“世上有百工,攻木之工有七種,攻金之工有六種,攻皮之工有五種,設色之工有五種,刮摩之工(玉石之工)有五種,搏埴之工(陶工)有二種。過去只知其分工細密,人盡其能,如今聽君侯一席話,方知每個工種,都是一根工技之干上的分枝,又分出來數(shù)個小椏!”
一時間,阿忠覺得眼前通透了許多,他遂對黑夫長拜道:
“昌南侯,你好似為小子,點明了這世間的至理啊!”
“什么至理,不過是雨夜漫漫的閑聊罷了。”
黑夫笑著看向屋外,雨似乎小了些,話雖如此,他卻暗暗感謝趙高,為自己送來了一個好學生啊。
但阿忠不滿足于此,他指著黑夫最開始畫的一整株“科技樹”,打破砂鍋問到底。
“敢問君侯,若這棵樹長到最后,會如何!?”
黑夫淡淡地說道:“我說過,科技樹,它就像建木,你知道建木的傳說么?”
“知道。”
阿忠道:“建木者,高百仞,上有九欘(zhú),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生于天地之間,眾神緣之上天……”
黑夫笑道:“然也,所以這株大木,若能一代代人持之以恒,不斷澆水施肥,悉心呵護,讓它一直生長,或許有一天,我華夏科技,當真能直沖云霄,讓人可以攀爬上天呢!”
“上天!真是令人向往!君侯以此比喻天下之百技之樹,恰如其分!”
阿忠面露憧憬,上天,除了陰陽方士整日YY外,墨者卻是真真切切嘗試過的,據(jù)說墨子就耗時三年,造過能飛上天木鳶,可惜三年而成,飛一日而敗,技藝也失傳了。
但飛翔的夢,仍有幾個墨者仍在做……
眼看阿忠眼里綻放的光,黑夫生怕他也學著墨子,研究如何上天,那就真是皓首窮經了,連忙道:
“勿要好高騖遠,且看看眼前的事,你最初問我,輪船上的腳踏明輪,發(fā)端于灌溉用的踏車,且再想想,這根分枝,還能長出什么新工技來?”
下一個科技是啥?縱然阿忠聰慧,腦袋靈活,但一時半會,也想不出那種人類中最聰明的天才,才能發(fā)明的東西啊……
黑夫又笑了,他方才沒說,科技樹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梨樹結桃”。本來是為了a需求開發(fā)出來的技術,結果沒怎么用到a需求上,最后在b需求上找到了真正的用處。
腳踏、輪軸、車輪,這三個科技點,后世用處最大的,亦不在踏車、輪船。
三合一后,你想到的是啥,黑夫就想到了啥。
黑夫對阿忠公布了答案:“既然可以在水里以人力踩踏,帶動輪軸激水前行,為何不在陸上試試呢?”
……
這一夜,黑夫與阿忠徹夜而談,聊了許久,本打算下一回合就睡覺,但是……
“天怎么就亮了?”
看著屋外的破曉晨曦,黑夫有些恍然,上一次聊得這么盡興,還是幾年前跟張蒼,在膠東大聊“學以致用”和五谷五畜起源的問題。
但張蒼那死胖子是個理論派,雖然文理皆通,搞數(shù)學,編書籍理論可以,但一點工科頭腦都沒,動手能力極差,工技上的事,他也兩眼一抹黑。
倒是出身墨家的阿忠,不但手工基礎扎實,難得的是,還喜歡動腦,從他剛來嶺南就制作“氣死蟻”就能看出來。
眼看阿忠滿眼通紅的,就想去用木頭試制黑夫說過的“腳踏車”,黑夫連忙讓工匠拖這小子去睡覺。好不容易灌輸了一晚上,讓阿忠接受了“科技樹”的設定,希望能通過他開枝散葉,萬一阿忠疲勞動工出了事故,夭折了,那黑夫可要心疼死了。
等黑夫打著哈欠,走出屋舍時,發(fā)現(xiàn)經過一夜大雨,外面的水高了近一尺,只差一點,就能淹到造船廠了……
見此情形,黑夫頓時嚴肅了起來,與此同時,徐福也匆匆趕了過來,他是一早離開的。
“君侯……來了!”
黑夫知道徐福說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氣:“等了許久,終于來了!”
不再多言,黑夫立刻離開了造船工坊,直至番禺城墻,一路上,盡是神色緊張的秦卒和越人。
登上城頭,黑夫能聽到,一股巨大的聲音。
“這么快,就兵臨城下了?”
黑夫揉了揉一夜未眠眼睛,凝視遠方……
來的不是越人,不是敵兵,而是水,渾濁的洪水!
他看見,一道洪峰,正涌出江汊,直撲番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