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在倥城,一個沿海的、不大不小的城市,是5月25日,星期日,下午四點三十六分,天氣為晴。
現在正是倥城第五大學的周末。
倥城第五大學不是全寄宿制學校,實行半走讀制度。現在校園里已經是空空蕩蕩,只有十幾個準備考研的大三大四學生和二十幾個比較刻苦的大一大二生窩在教學樓里用功。
一棟巨大的弧線形教學大樓正對著校門,外表溫潤的真石漆在陽光下顯出典雅的粼粼的水光一樣的色澤,一道電動伸縮門橫在門口,只開了約一人寬的口子。
江瓷提著印有外賣標志的塑料袋徑直進入門的空隙處。
年輕的保安注意到了這個穿著黑襯衫黑牛仔褲,戴著耳機低頭快步穿過保安室門口的少女,皺了皺眉,趕上去攔住了她。
“你是本校的學生嗎?你的校牌呢?”
江瓷抬起頭,那是一張十六七歲的少女的面龐,清秀得和千千萬萬的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一樣,可她的氣質卻不是與她年齡相稱的鮮活嬌嫩,而是冷淡的,寂靜猶如魂魄。她略帶漫不經心地掃了保安一眼,調了調耳機線,問:
“你說什么?”
她的聲調也是波瀾不驚的,眼神,表情,嘴唇開合的動作,都是這樣的冷,一米八五的保安在這個身高只有一米六三的女孩子一閃而過的眼神中,竟然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寒而栗,他的手肘甚至不自覺地浮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這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只是一閃而過,他很快記起了自己作為保安的職責,清清喉嚨道:
“沒校牌是不能進的,你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吧?”
江瓷的目光又漫不經心地游移至別處,清冷的聲音從她的唇齒間彈跳出來:
“你叫李成河,是吧。”
保安一愣。
“李成河,生于1987年9月27日,身高,體重85kg,ab型血,家里有母親和兩個妹妹,父親于五年前去世,沒有女朋友或妻子。練過柔道,曾在市柔道比賽中獲二等獎,現就業于倥城第五大學實習保安,試用期三個月,工資一千元,試用期過后一千五百元,比你前一個就職單位多了四百五十元。“
江瓷的頭輕輕轉回,冰冷的雙目直接攫住保安的雙眼,眼神中帶著一種極富挑釁與輕蔑神色的味道,聲音異常清晰:
“……我很明白,這份工作對你來說很重要,所以你不遺余力地去做,包括攔住我檢查校牌,你很好,很不錯。不過,也請你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江瓷。應該也算倥城五大教務處主任江瀚靜的……女兒。我不大需要什么校牌。”
江瓷抬手揉了一下眉心,眼中的輕蔑神色也漸漸變得淡漠,她從兜里摸出自己不停振動的手機,又轉眼看了那目瞪口呆的保安一下,冷聲問:
“還不夠?”
不等保安回話,她便順手按下了電話接聽鍵,把電話給了保安。
頓時,從她的手機里響起了一個刺耳的男聲,幾乎形成了回聲:
“喂!小瓷,我快餓死了,你什么時候送飯來呀?”
江瓷的眉頭輕跳了一下,繼而把手機轉向自己,冷冷地向電話那頭說:
“我警告你,記住,是警告你,第一,不準叫我小瓷,叫我江瓷,第二,我根本沒開電話擴音,這是你天然的音效,你記住,下次我再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不準你再讓我周圍的人都以為我開了電話擴音,每次他們都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這樣的事下不為例,第三,你需要搞明白,我不是來送外賣的。現在門口的保安不讓我進,你跟他說。”
“是是是,小瓷,我以后絕對注意!那個……保安叔叔,我是龍熾,江主任的兒子,昨天晚上留在這兒的,她是我妹妹小瓷,放進來吧,要不然我就餓死在這兒了,謝謝~”
江瓷把電話從保安面前又拿了回來,連眼睛也不再抬一下,隨口問了句“沒問題了吧”,就向教學大樓后面的行政樓走去。行政樓是學校各部門主要的辦公地點,有10層高,相當氣派豪華。
“我有名有姓的,別在外人面前用那種稱呼叫我。叫我江瓷。”
江瓷一路講著電話,來到了電梯門口,看到左側第一個電梯樓層顯示器顯示的數字是b1層,看樣子無人使用,于是她按下了上行的按鈕,順便把這部電梯旁邊擺放的“維修中”的牌子向旁邊挪了挪。
“知道啦知道啦。小瓷,不是我說你,對待哥哥你得有一個正確的態度,要用一顆真誠的心去感受……”
“停。從小到大你數過你給我惹麻煩的次數嗎?再真誠的心也會被你磨成不銹鋼了吧?你知道有多少次我都覺得我簡直像你媽嗎?順便,你知道有多少次我試圖在你的飯里下水銀嗎?說實話,我現在就想找一根溫度計掰斷了戳在你的喉嚨里,我說真的。”
電梯的樓層顯示器上暗紅的樓層顯示數字跳到了“1”。電梯門像是一瓣鋼鐵的嘴唇,緩緩張開。
電梯里很昏暗,應該是燈管壞了。角落里似乎站著一個人,戴著大檐帽,背靠著機廂站立。江瓷也沒細看,走了進去,按下了7樓的按鈕。
電梯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鹽腥味和什么其他腐爛的東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兩個人的呼吸聲在這狹小的空間里顯得非常明顯。江瓷沒怎么在意,無聊地盯著電梯門上的一點污跡,繼續跟電話那邊講話。
“得了,我給你推薦一個智商恢復法,把頭放進開水里去吧,智商說不定會有提高的,再怎么說,也該觸底反彈了。”
江瓷不經意掃了一眼樓層按鈕,突然感覺有點兒不對。
身后的那個人,好像沒按樓層按鈕。
那他,站在那里干嗎?
江瓷正準備回頭,突然,電梯里唯一的光源,樓層顯示板的紅色幽光也消失了,電梯機身也搖晃了搖晃,停下不動了。
“小瓷?你進電梯了嗎?沒信號了嗎?”
江瓷微微喘了一口氣,對電話那邊低聲道:
“龍熾,電梯停了。”
那邊的聲音明顯變得幸災樂禍起來:
“停了?你坐的左數第一個電梯吧?沒事,踹一腳就好了,那個經常有毛病的,我以前也被關過……”
他的聲音忽然一滯,似乎在認真聽著什么東西,然后帶著點兒猶疑問道:
“小瓷,你那兒什么聲音啊?”
江瓷舉著手機,手里的塑料袋跌在了地上,菜汁淋淋漓漓地從塑料袋里溢了出來,半晌,她說:
“你現在在哪兒?”
“嗯?”
“馬上掛掉這個電話,給夏綿打電話,還有……把隊長叫過來。”
“哈?為什么啊?”
“簡單說,電梯里,有一個站著的死人。死后站立,是因為尸體痙攣嗎?”
電話那邊思考了足足十多秒才又有了聲音:
“……是你神經了還是我神經了……”
“具體情況我再看。打你的電話,別妨礙我。”
江瓷的語調一瞬間變得冷酷無比,鼻腔里淡淡的,熟悉的死亡氣息,讓她的神情越來越冷冽。
她舉著手機,將綠色的光源對準那人隱藏在大檐帽下的臉,卻完全看不見他的面容,連是男是女也分不清。只能憑模糊的臉部形狀判斷出他是一個人。原因是,他的一張臉上被滴滿了鮮紅的不均勻的蠟,蠟已經全干,數道蠟淚橫七豎八地交縱在他的臉上,鼻孔,嘴唇,眼睛,耳朵都被蠟糊得結結實實,灰色的頭發里也被揉滿了蠟的紅色殘渣,仔細看是本來涂在頭皮上的蠟受到某種外力脫落了,手機散發出的熒熒的綠光和亂七八糟鮮紅的蠟混合在一起,看上去異常惡心。
江瓷深呼吸一口這電梯里腐爛的空氣,從包里掏出透明塑料薄膜手套,給左手戴上一只,用左手按了按尸體的眼睛,一大塊蠟就從他的眼圈周圍破裂脫落,露出里面的一只大睜的血眼,里面紅色的筋絡分毫畢現,眼眶幾近撕裂。
他生前似乎遭受了極大的痛苦。眼球由于缺乏眼后壓力,已經變得相當柔軟,看來死去較長時間了。從他的身形可大致判斷他是個男人,身高左右,年齡,套著一套有些不合身的鼓鼓囊囊的學校制式西服。
鼓鼓囊囊的?
江瓷把光源下移,眉頭瞬間擰起。
那人下垂的手上,也滿是干涸的紅蠟,指尖上還凝著幾滴蠟,將落未落,像是鮮血一般。江瓷似有預感,小心翼翼卷起西服的袖子。
果不其然,滿是鮮紅的蠟,整條手臂,整條腿,整個身子,都凝結著已干的蠟。
江瓷一時間沒了動作。那人全身都被惡心的厚實的紅蠟覆蓋,只有那只暴露在外的血紅獨眼,直勾勾血淋淋地看著江瓷,在這方窄窄的空間里,和她冷冷對視。
江瓷剛想去摸他的手,突然想起來了什么,倒吸一口冷氣:
這個人還活著嗎?
為什么電梯里除了自己的呼吸聲,還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