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胡尋把從裴若鴻那兒贏的錢放在桌上，擇菜的胡雪文看了一眼，冷言，“又從哪兒弄來的黑錢？拿走。”

“這回是若鴻玩牌輸給我的，干凈著呢否則也不敢往您老的眼前攤，拿著去買件新衣服吧?！焙鷮ぐ涯_撐在椅子上，從桌上的籃子里拿起蘋果大口的啃。

“腳拿下去，臟不臟？還有你那蘋果沒洗的！”胡雪文短短掃過一眼，將四季豆拿進廚房過水。

外面大門的聲音又打開，胡尋走到門口才大聲往里面喊，“我今天要晚點回來，你先吃吧別等我啦！”

害怕胡雪文出來攔，胡尋說完就趕緊撤了。等胡雪文出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她重重嘆了一口氣，進去看著胡尋放在桌上的錢，不得不說，即使別人說他萬般不是，當母親的只覺得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她的積蓄被胡尋前幾年折騰完了，現在只能靠著在共和社打理貨架賺的那點錢生活，要不是這小子時不時的往家里送錢，有時候真撐不下去。

程啟均身旁那個精蟲叫龜俠，年近三十也沒混出頭，因為酒后亂性而吃過幾年牢飯，出來后給后生仔當起小弟，傳授半吊子的經驗。

他每天必去的地方就是桃花街，即使不進去消費，也要在發廊門口穿幾圈，就為了看看那些小姐招呼客人的樣子，沉迷于巷落里的香水味。

今天不是他預算好的“消費日”，所以他就插著兜，極為猥瑣的哈腰，從桃花街像只巡視的癩皮狗那樣穿過。走到一間推拿室的門口，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引起他的注意。

這位一頭紅色學生頭的女孩柳眉星眸，嘴角上挑，五官生出一種妖氣，但是有一種別如她同行的氣韻在里面。她穿著碎花吊帶短裙，立在招牌上灑下來的紅色燈光中朝龜俠媚媚一笑，手臂微揚，簡直要把他的魂兒勾走了。

龜俠停住腳步，朝那姑娘吹了吹口哨，姑娘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龜俠想了想，然后踏了進去。

“小妹有些眼生啊，剛來的？”

“早在六年前就入行了，不過前些年間休業了?！惫媚锃h著手在他前面扭著水蛇腰走動，走進一間破舊的小房間，挨著床沿坐了下去，順道從高跟鞋里抽出起一只腳放在床上，她沒去看龜俠，自己從床頭柜拿煙抽了起來。

“那怎么現在又吃回這口飯？”龜俠賤賤的笑著，彎下腰坐到她旁邊，伸手往她光滑的腿摸去。

姑娘面無表情，伸腿蹬掉他的咸豬手，吐出一口煙，“為了你唄。”

“什么？”龜俠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是手繼續往她身上探去，還沒碰到裙子，就被人扒到地上。

那姑娘站起身來，冷冷的看著他，然后走到剛剛闖進來的那三人身旁。

龜俠打算站起身來，立馬被人拿凳子劈頭蓋臉的砸了一頓，“叫你起來了嗎？”

雖然沒有混出頭，但是該懂的規矩他都懂，現在脫離單被人搞上就得老老實實的，可是他平日沒甚么出息，算起真正得罪的人也沒有啊，他虛虛抬眼望前看，昏暗的光線中領頭的那個不就是下午在燒烤攤說的野崽嗎？這才想起來自己說的話，霎時一頓冷汗。

“阿櫻，這次多謝了。”胡尋對從門背后的衣鉤上取下外套穿上的高櫻說，眼睛卻盯著蹲在地上的龜俠，“跪下。”

龜俠沒說話，顯然不愿意，胡尋旁邊的唐劍抓起他的頭發扇了一個大耳光子，直扇得他眼冒金花，不由自主的跪下。

很有自覺的，高櫻知道接下來的事情自己不適合在場，所以整理好衣服后便走到胡尋身旁道別，“尋哥，地盤是芳姐的，你們記得鎖門就行。我還有事先走了?！?

“好?！彼c點頭，轉身對旁邊的另一個同伴張世游道，“去送送。”

大晚上的，又是在桃花街，張世游理所應當的點頭跟高櫻走了出去。

等門再次合上，胡尋慢慢走到龜俠身旁，走到他身旁，一腳將龜俠踢倒在地，隨后腳迅速的踩到龜俠的手指上，龜俠痛得大叫，想動手卻被唐劍一手鉗住，“老實點，否則把你手剁了信不信？”

“我頂多是說錯了幾句話，你不用這么狠吧？”龜俠痛叫。

踩得差不多了，胡尋松腳，坐在床沿上，“柴哥和秦爍的約戰的事程啟均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這話問出，龜俠才恍然大悟，原來胡尋要搞的不是他，是程啟均?！拔沂裁炊疾恢腊。彩墙裉焱砩虾外x哥喝酒的時候摻了幾句閑話，即使要問，也不能問我呀。”

“程啟均是故意想搞裴若鴻，這件事他怎么會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一回事，我知不知道又是另一回事。”龜俠聳聳肩，好像很無奈的說。

胡尋聽他如此言色知道此人還不算是個軟骨頭，倒是不由對他又幾分刮目相看，“想跟我玩道義？”

“靚仔。”龜俠雖然還是趴在地上，但是眼睛瞇了起來，他抬起頭對胡尋說道，“你這樣的年輕人我見多了，吃過點苦頭，然后擁有些好運氣，幾個老弟在低下跟著混，就以為自己多了不得啦？”

“你個老皮條，倚老賣老，以為我們不敢動你嗎？”唐劍脾氣向來暴躁，聽見龜俠這么說，立馬不爽了，拉起他的頭發將他往地上一磕。龜俠撞得大叫，“小弟這么狂是想迎頭做老大嗎？”

“你！”唐劍伸手又想打，胡尋伸手止住，隨后他腳往前伸，慢慢蹲到龜俠旁邊，“喂，大哥，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把你交去翡翠酒吧嗎？”

“你小子想要我先多吃點苦頭再把我送去裴若鴻那，因為我夸你媽漂亮?！饼攤b看著胡尋。

“還有?！焙鷮だ湫??！俺虇⒕降字恢缹沂乔貭q？”

“我說了你不信?！?

“因為你沒說實話。”

龜俠沉默了一會，問，“你覺得什么樣的話是實話？”

老皮條終究是老皮條，即使混得再不得勢還是懂行路的，胡尋站起身來，從口袋里掏打火機打算抽煙。

也就是這會功夫，龜俠猛然側身將唐劍推往胡尋，自己往門口飛跑而去。唐劍起身追去，龜俠卻在外面把門拉住。

那是老式的拉鎖門，里面可以用拉條鎖住，外面只有自己補上的鎖鏈，可惜芳姐就留個鎖，鑰匙在胡尋身上。龜俠私下張望有什么可以掛住鎖鏈的東西，左顧右盼只等來了折回的張世游。

后者看清局勢后將龜俠猛地一踹。

隨后一切又是原樣。

胡尋一直覺得，在道上混，要學會相信自己，而不是去信真理，比如程啟均是否知情，這不是他要去追尋的，因為程啟均必然是知情的，他相信這點，別人才會跟著相信。

龜俠其實是很會審時度勢的人，他的骨頭只會在該硬的時候硬，就像之前，他就為出門的那一刻時機而拖延時間，可等張世游回來，他就知道自己再逃無望，只被打了一頓就什么都乖了。

他思來想去這一切的源頭不過是燒烤攤的幾句話，胡尋卻玩得這么狠，所以最后他忍不住問胡尋，“幾句話而已，你就要把我們一鍋端?”

“我沒那么刻薄的。”胡尋從口袋拿出紙巾蓋在龜俠流血的臉上——那是唐劍拿鑰匙劃的，他笑了笑，很認真的說，“其實別人怎么說我都行的，我胡尋不在意。”

“那你...”

“但是不能讓我聽見，否則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就要讓他付出代價。”胡尋滿臉輕松。

龜俠拿紙擦了擦臉上的血，站起身來，不再說話。這個人只比他小五歲，但是大有可為，因為心狠，但是這樣的性情又有幾個能有好下場？

解決完龜俠的事，天色已經漆黑，桃花街的燈變得很亮，彌漫著一如往的荼蘼氣息，期間濃厚的無奈很可笑的在夜中燃燒出貞潔的碎末，這是一種相當復雜的職業，廉價又美麗，它的所有丑陋以及見不得光的標簽，不過是因為這一種職業，如若這不是職業，不需要收取費用，那么是否不會低賤？

胡尋心里存在一種這樣的概念，所以他從不看輕妓女?；蛟S因為他有一個堅強而孤獨的母親，他對女性始終留有優待，哪怕是風月場所的阿櫻，他也能當作朋友對待，甚至不惜在背上留疤。

他也看不起欺辱女人的男人，手下的小弟都知道他的底線，從不隨意招惹女孩子，至少不會讓他知道。

因此當他在一個昏暗的胡同口聽見兩個二流子在欺負姑娘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那被樓房讓出來的胡同不受路燈恩澤，只有居民樓床沿上流下來的暗輝。

起初他并不是想插手，但是挑事的有個小弟是他手下的，如何能不行仗義？

他站在路燈下，朝胡同口不輕不重的冷哼，“瘋子這么厲害了？”

小弟于峰，二十左右的年紀，因行事魯莽，綽號瘋子。不過才跟他沒多久，接觸得少，但胡尋信自己制得住他。

于峰回頭胡同口望了望，旁邊的兄弟扯了扯他的衣服問這是誰，于峰沒理會，悻悻走到胡尋面前，掏了掏耳朵，低頭喊了聲，“尋哥?！?

“你說你這么年輕有為，跟著我是不是很屈才？”胡尋伸手拍了拍他的臉，冷笑。

“別別，哥，我特想跟你混，真的?！庇诜逡桓庇妥旎啵幌胫炔辉谕槊媲皝G了臉，又能向胡尋賣個乖把這事混過去，“就是看那姐姐有點小錢，我想...問她借點煙錢，沒想劫色?！?

“你叫我哥，那么做哥哥肯定要管弟弟的?！焙鷮堊∷募绨颍喙鈷哌^一旁的瘦弱少年，湊近于峰，小聲道，“今天哥哥心情好，這事你就老老實實去老張那去領個小訓，頂個磚就行了，要有下一次，你就得去你劍哥那了?！?

唐劍是胡尋身邊的快刀，性情又狠又辣，不守規矩的小弟落到他手里，輕的挨皮帶，重的鐵棍，前些年猛的時候打斷手的也有，因此一聽到要去唐劍那，于峰立馬點頭擔保，“哥，絕對沒有下一次了！”

嚇唬夠了，胡尋放開他，旁邊那位瘦弱的少年大致也認出胡尋了，湊上來笑著叫了一聲“尋哥”，不過是張十七八歲的臉，比于峰還小，眼里的倨傲與討好并存，不愛讀書不愛看報，整天想著打打殺殺有朝一日混成一代梟雄，這是再天真不過了。

胡尋只是輕輕掃過他，又朝于峰問道，“煙錢”借”到了嗎？”

起初于峰沒反應過來，而后才從褲袋里掏出還沒捂熱的錢，“尋哥，我沒要多少，就和我這兄弟一人買包煙..”

“買煙自己去問家長。”胡尋搶過他的錢放進自己襯衫的前口袋里，繼而挑著眉看于峰，目光里有震懾力，于峰明白這意思，就是讓他滾蛋。

只怪運氣不好，搞個小動作還被老大碰見，于峰聳拉著頭，和胡尋說了聲就帶著小兄弟走了。

于峰走遠后，胡尋表情慢慢變得有些疲倦似的，他往那胡同瞟了一眼，只隱隱看到那邊站著一個人，估計是嚇著了，站在那一動不動。胡尋從口袋里將錢拿出放在地上，沒說什么，轉身就走了。

“謝謝?！?

往前走了兩三步，背后突然響起一道女聲，清朗而柔靜，胡尋猜她肯定不是混桃花街的。但他沒打算回頭，直到后面的人又再重復了一聲，他才漫不經心的轉過身。

逆著光，初見只覺這女子身段好極了，瘦而高，穿著過膝的連衣裙，那裙子在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本來的顏色，有點像藏青色，上面有小小的白紋梅花。

她走過來，曼曼盈盈，肩上的長發有幾縷散過肩垂到胸前，這樣的女子，不需要看臉就已知是美女。

“謝謝你。”她走到胡尋面前，眼睛彎了彎，整片天空都掉了星星下來，砸到胡尋身上，感覺肉體既要粉身碎骨又要開出花來。

“離我遠一點?！焙鷮て查_臉不去看她，生硬的擺起平常那副冷漠的樣子，從口袋里掏出煙和打火機，打火機按了好幾下才點燃，他邊抽邊往前面走。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彼咴谒砗?，掐著自己的帆布包，緊張得要死。

走出那段巷口，胡尋發現她還在跟著他，不知怎么，真怕她就這樣一直跟下去，于是在路邊，胡尋轉身，斜著頭，劉海遮著眼睛，活脫脫二流子的模樣，“再跟著我，我就不客氣了。”

他扯開衣領，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我家也往這邊走的。”她低著頭，不敢去看胡尋露骨的動作。

胡尋看她抓帆布包的手掐得特別緊，在心底笑了笑，然后往左邊岔路口走去，那里每天這個時候，周伯都推著車來賣炒粉炒飯，路邊還會小設兩張桌椅，胡尋是他的?？?。

胡尋要了份炒飯，那姑娘坐在他旁邊。

“我叫沈君蘭。”告知姓名的時候她面帶微笑，胡尋假裝漫不經心，心里卻在想，多么美好的名字，君子蘭。胡尋等炒飯的時候在桌上抽煙，有意無意的將目光停留在沈君蘭的臉上，她低著頭，再說了聲謝謝，隨后起身離開。

煙霧繚繞，胡尋沒有和她道別，旁邊的周伯笑哼哼的唱歌，邊唱手上灑去一把蔥花，再炒幾下，就可以出鍋了。

“尋仔，剛剛那個姑娘正點啊，你小子桃花不錯?！敝懿畬⒊达埗说剿媲?，調侃道，話畢還豎起大拇指。

“周伯你越老越油啊，這么閑嗎？要不要交點保護費？”

“火氣干嘛這么大?！痹具€想多少幾句，突然被說得沒味，周伯抱怨了一句，去刷鍋了。

胡尋吃完炒飯，把錢拍在周伯的推車上就回去，踢著石頭，看自己的影子時長時短。胡尋想要的女人，一定是他的同道中人，站在他身邊，能幫他成事，能一起經歷刀山火海，而沈君蘭，他第一眼看她就知道她不是這種人。

那就沒辦法了，胡尋這樣告訴自己，如今他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還可以去天真一下，可以保留期盼，可以肆意奉獻愛情，如今他二十五歲，在那個年代，這個年齡說上不上說下不下，雖然年輕，但是已有枷鎖。

阿櫻是他十七歲在桃花街救的那個妓女，其實那個時候阿櫻也才是十四歲，家里貧寒，逼良為娼，她原本是同意的，但到脫衣服的時候后悔了，她的掙扎惹來客人不耐煩的拳打腳踢，她跑出街撞到胡尋，就有了后來的挨刀子。

他的未來全在手里，全靠自己去拼，在骯臟的泥潭里，越臟越自由，如是，也沒必要將岸上的人扯下來。

但他也不會去成全別人，就像阿櫻喜歡他，可是胡尋明確拒絕了她。阿櫻沒奢望和他在一起，只是在他面前解開了自己的裙子，因為這是她唯一能報答的，可是胡尋卻勃然大怒，他說，你以為這是報答？這是最大的恥辱，對你對我，若是什么都發生了，從此我們不過是嫖客與妓女的關系，就再也當不了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