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三爺所說的那樣,自從那日以後,白霞就徹底地消失在了凌曉的世界內(nèi),除非她閒得無聊專門打探她的消息,否則便如人間蒸發(fā)一般,再也見不到蹤影。
凌曉曾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瞧過白霞一次,說起來也是意外的偶遇。白霞看上去仍舊如往常一般的柔弱,卻似乎已然少了曾經(jīng)那迷人的楚楚動人。公婆——或者說根本稱不上公婆——的冷待,丈夫的厭棄,衆(zhòng)人的輕蔑,一切都讓白霞失去了青春的活力,提早從一位妙齡少女變成了深閨怨婦。
人人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是嬌貴的,但是倘若沒有一個人願意將她捧在手心裡愛護(hù),又有哪一個女人能夠真正嬌貴地起來呢?一旦嫁了人,又沒有丈夫的呵護(hù),水做的女兒便如賈寶玉所說的那般,被污成了泥,渾濁不堪,令人一見就心生厭棄。
隨著白霞一起沉寂的,還有曾經(jīng)在少男少女的交際圈中風(fēng)靡過一時的宋文斌。
不得不說,他與白霞之間的事情令所有曾對他心懷愛慕的少女們失望萬分,連正房太太都還沒有娶,便有了一個不入流的姨太太,這顯然是他身上一個很難抹去的污點(diǎn)。如今受到新思潮衝擊的少女們都幻想著能有一個專心待自己的男子,可以效仿西方的一夫一妻無妾,一生一世一雙人,加之宋家並不是什麼人人趨之若鶩的高門大戶,宋文斌自然被大多身份較好的待嫁少女們從擇婿的範(fàn)圍驅(qū)逐了出去,也不知未來當(dāng)真娶到的正房太太將會是什麼樣的家世、人品。
也許是被白霞開了葷,於是再也難以剋制“男性的本能”,或者是知道自己所憧憬的婚姻被毀,於是乾脆自暴自棄,宋文斌很快便學(xué)會了成年男人們尋歡作樂的生活方式,即使凌曉沒有刻意去打聽,也被告知過許多次,有人曾經(jīng)看到他在高級會所裡左擁右抱。
大略是她曾經(jīng)與宋文斌有過婚約,見到宋文斌墮落地如此迅速,許多人都不由得感慨她實(shí)在是命好,沒有被表面所矇蔽,當(dāng)真嫁給這個曾經(jīng)看起來如此完美的男人。
滬市的交際圈內(nèi)從來不缺少名媛與貴公子,宋文斌的黯然失色,使得他很快就會被其他人所取代,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取代他成爲(wèi)少女們心中的所憧憬的婚姻對象的人,頗有些諷刺意味地竟然是邵傑。
由於凌曉曾經(jīng)聲名自己對宋文斌心有所屬,最初對於該如何追求佳人毫無頭緒的邵傑自然是一切向宋文斌看齊,學(xué)習(xí)他的待人接物,學(xué)習(xí)他的溫文有禮。只不過邵傑有著宋文斌所沒有的跋扈與張揚(yáng),這令他的一舉一動就像是太陽那般絢爛奪目,卻又不失貴氣與優(yōu)雅,加上比宋文斌更加強(qiáng)大的家世背景,使得他迅速成爲(wèi)了滬市交際圈中的新星。
最讓凌曉頭疼的是,自從她與宋文斌的關(guān)係宣告終結(jié),自認(rèn)爲(wèi)時機(jī)已然到來的邵傑追她追得更加殷勤露骨,以極大的熱情展示著自己的心意,幾乎讓凌曉避無可避。
“最近,邵家那小子倒是殷勤。”某次,當(dāng)凌曉與三爺閒話的時候,也不知爲(wèi)何,話題就被莫名其妙得引到了追逐在凌曉身後的那幾只狂蜂浪蝶上。
凌曉苦惱地嘆了口氣,卻又不知該如何說什麼。雖說三爺是她的長輩,但是察覺到自己對待三爺?shù)母星樯杂谐龈竦牧钑砸恢狈浅V?jǐn)慎,一旦談到這類話題,就各種地不自在。
“邵家倒是又跟我提了幾次,眼見你年紀(jì)漸長,又有幾家的男孩子有些蠢蠢欲動,他們似是也有些坐不住了。”三爺垂眸,茶杯蓋一下一下扣在杯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更襯得書房裡寂靜至極,“你是如何想的?覺得邵家那孩子是否是良人?”
“三爺……您不是覺得他不算好嗎?”凌曉小心地觀察著三爺?shù)哪樕犓曇舻模傆X得其中似乎壓抑著不悅。
“我說他不好,你便聽嗎?”三爺擡頭,目光平靜中透著銳利,彷彿想要將凌曉的腦子剖開看看一般,“現(xiàn)在的孩子,自己有想法得很,崇尚戀愛自由,總是不願將長輩的話放在心裡,總覺得那是古板的教條,是封建的糟粕。”
“……我怎麼可能會這樣想!”也不知三爺受了什麼刺激,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就像是凌曉當(dāng)真爲(wèi)了一個男人要與他翻臉一般,儘管覺得奇怪,凌曉還是連忙挽住三爺?shù)氖直郏叩剿砩希χ鰦桑拔易匀皇锹犎隣斣挼模 ?
三爺不可置否地勾了勾脣角,將手中的茶杯放下,斜眸看向凌曉挽著他的白皙柔軟的手,與那緊挨著他的手臂上日漸豐滿的胸口。
凌曉順著三爺?shù)哪抗饪戳丝醋约海D時意識到不對,連忙拉開距離,訕笑著解釋:“瞧我,從小給三爺撒嬌都習(xí)慣了,都快忘了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
三爺輕笑,擡頭看向明明漲紅了臉色、卻努力做出不在意模樣的凌曉,伸手將她摟回自己身邊,那姿態(tài)甚至比先前還要親暱上三分:“無論你長成什麼模樣,在我眼裡都和小時候沒什麼差別。”
凌曉乾笑著應(yīng)了,但是身體仍舊僵硬著,不知該如何放鬆下來。
是的,她已經(jīng)長大了,在這個歲數(shù),已經(jīng)又不知多少個女孩早就嫁爲(wèi)人婦,甚至生下了孩子,而尚且不到三十的三爺,更是正年富力強(qiáng)的成年男子。
即使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像先前那樣注重男女大防,但是一個待嫁年歲的少女與一個毫無血緣關(guān)係的男人如此親密的接觸,仍舊是有些不妥的。從小到大,已然熟悉了三爺懷抱的凌曉一直將三爺視爲(wèi)父兄,並未察覺到異樣,但是方纔那一瞬間,她卻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與三爺早已不是可以如此親密的年歲了。
有時候,就是如此不起眼卻又令人無法忽視的瞬間,足以改變一個人所固有的想法。凌曉靠在三爺懷裡,感受著那隔著衣衫源源不斷傳來的熱度,再也無法將這胸膛視爲(wèi)可以安心休憩的港灣,反而覺得那緊實(shí)的肌肉與禁錮的力度,充滿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侵略性。
“對邵家那小子,你是如何想的?”三爺?shù)穆曇羟宓统粒诹钑缘亩呿懫穑钏荒菄姙⒃诩∧w上的熱氣激得一顫。
凌曉垂著頭,良久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對三爺?shù)膯栴}做出了反應(yīng):“邵傑……我覺得他還挺不錯的……”話音剛落,凌曉就感受到三爺圈著她肩膀的手臂微一收緊,只不過她本身也緊張得很,根本沒有將這一瞬間的改變放在心上,“不過,我不想嫁他。”
“哦,爲(wèi)何?”三爺?shù)恼Z調(diào)微揚(yáng)。
“因爲(wèi)我覺得自己跟他不是一路的人。”凌曉誠實(shí)地回答,“而且像邵家這樣的世家,必然規(guī)矩是很大的,我不想被禁錮住,然後一輩子當(dāng)一個安守後宅的女人。”凌曉擡起頭,看向三爺,黑曜石般的眼眸熠熠閃光,寫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與對自由的嚮往。
三爺垂頭看著她,鼻端縈繞著少女的馨香,懷中是少女溫軟的身體,少女嬌聲向他傾訴著自己的理想,這一切都讓三爺?shù)纳裰怯幸凰查g的動搖,幾乎想要去吻一吻那璀璨若星辰的眼睛。
但是他剋制住了,只是微笑著輕輕頷首,宛若讚許:“那你想要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這……”凌曉有些遲疑地皺了皺眉,確切的說,她的人生規(guī)劃裡從未有過男人和婚姻這類的東西,此時突然被問起,對方又是三爺,根本不能遮掩撒謊,這難免讓凌曉有些苦惱。
不知道自己理想中的丈夫人選是什麼樣的,更加有不敢照實(shí)說自己根本沒有打算嫁人,畢竟這實(shí)在有些離經(jīng)叛道,即使開明入三爺,大概也是無法接受的。
三爺並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等待凌曉去思考。思前想後,凌曉的眼睛突然一亮,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我想要找一個男人,家世不如我,能力不如我,相貌一般,性格懦弱,我說東他不敢往西,我說南他不敢向北,我可以完完全全將他控制在手心裡,無論我做什麼,他都不敢說半個‘不’字!”凌曉高傲地宣佈,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簡直是絕妙至極。
她早已不相信女人必須依附於男人,自古以來,女人總是對男人言聽計(jì)從,不就是因爲(wèi)自己毫無能力,必須依仗男人養(yǎng)活自己嗎?那麼倘若她凌曉有手腕有能力,然後養(yǎng)一個必須依附於自己的男人,打斷他的傲骨,消磨他的意志,堵死他的退路,讓他溫順若女人,這不就能夠解決一切問題了嗎?
然後……說完這一番豪言壯志之後,凌曉就被突然黑沉了臉色的三爺趕了出去,站在書房外一頭霧水。
“三爺不喜歡我這樣的想法麼?這樣可就沒有臭男人能壓在我頭上了啊……”凌曉疑惑地?fù)狭藫厦骖a,潛意識裡忽略了另一種可能性。
思考良久還是沒有想明白三爺突然生氣翻臉的原因,暫時放棄思考的凌曉聳了聳肩肩膀,決定按照三爺說的那樣,先回去“自己好好想一想”。
反正過不了多久,三爺?shù)臍饩蜁耍匀灰膊粫偬峤裉斓氖虑椤饾u習(xí)慣了三爺?shù)膶檺叟c放縱的凌曉很坦然地放寬了心,抓住恰巧路遇的周宣華,表達(dá)了希望他能夠?qū)⒆约旱那敢馀c後悔傳達(dá)給三爺?shù)囊筢幔阈那橛淇斓仉x開了三爺?shù)恼 ?
臨時被抓了壯丁的周宣華也是一頭霧水,但是好歹他也明白三爺心中的小九九,在彙報(bào)完工作之後,便將凌曉的話原原本本傳達(dá)給了三爺。
三爺支著額頭,聽完這一番完全沒有抓住重點(diǎn)的致歉辭後頗有些哭笑不得。沉默片刻,在周宣華隱含著八卦精光的注視下,三爺輕輕嘆了口氣:“你說,我的教導(dǎo)是不是的確出了岔子?”
“曉曉的性格本就是強(qiáng)硬機(jī)敏的,甚至帶著些戾氣,生活的環(huán)境看似平順安穩(wěn),其實(shí)也暗藏洶涌。”周宣華託了託眼鏡,認(rèn)真得回答,“再加上您從小就嚴(yán)格教育她要自立自強(qiáng),不能依靠任何人,不能對敵人心軟,要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裡,如今長成這副模樣性格,其實(shí)也算不得令人太過意外。”
三爺有些煩惱地按了按太陽穴,深深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原本只是個打發(fā)時間的小玩意,自然是越獨(dú)立便越省心,只可惜如今情況變了,他就是有心想要將她收攏在羽翼之下加以庇護(hù),對方也早已習(xí)慣了在狂風(fēng)暴雨中獨(dú)自振翅高飛,再也受不得任何的約束。
——看起來,這教育女兒的方式,果然不能用來教育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