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武軍兵馬使莊園深夜時分得到盧龍軍譁變的消息,一躍而起,披甲來到軍事廳,擊鼓聚將,又派快馬請副使韓鹽露、何泓等人過來商議。
幽州境內駐有兩支互不統屬的軍隊,一是盧龍軍,二是雄武軍,盧龍軍實力強悍,其軍使例由節度使兼任,是幽州軍的主幹,總兵力約七萬。
另一支軍隊即爲雄武軍,雄武軍大本營在嬀州,嬀州是進擊塞北的基地,防禦塞北遊牧民族的屏障,位置在幽州西北,地位十分重要。
雄武軍的實力本來很弱,劉怦、劉濟出任節度使後,才逐漸崛起,二人皆出身雄武軍,對起家的部隊十分優待。
雄武軍現有兵力三萬人,主力屯駐在嬀州,一部屯駐涿州和幽州,劉濟任節度使期間,理所由嬀州遷至幽州,但在幽州的駐軍並不多。
連同韓鹽露、何泓的兵馬在內,屯駐幽州城的雄武軍也不足五千人,而盧龍軍的大本營就在幽州,內外屯兵超過兩萬,且多精銳。
對張弘靖,莊園並無特別好惡,對城內發生的這場譁變,莊園早有心理準備。張弘靖深居簡出,不大問事,寵信的韋雍、張宗厚卻是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貨色,幽州不出亂子纔怪,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就亂起來。
韓鹽露、何泓所部距離幽州城最近,城中變亂,二人已經知曉,只是兵馬太少,又無軍使、節度使的命令,二人按兵不動作壁上觀。
進了莊園大營,見副將以上將領都已到齊,二人吃了一驚,先找到莊園私談。
莊園面色凝重:“據可靠消息,何醇、朱粟的城防營當街綁架韋雍、張宗厚,節帥派朱洄去要人,二人不買賬,煽動士卒譁變,咱們一起議議如何應對?”
韓鹽露道:“不是譁變這麼簡單,何醇和朱粟都是朱滔的老部下,朱滔死後以朱洄馬首是瞻,怎會當著他的面煽動士卒譁變?我看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兵變!目標就是衝著節帥和我們雄武軍來的。”
何泓道:“必是朱洄謀劃,其若得勢,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韓鹽露道:“立即出兵,救出節帥,誅殺朱洄。”
莊園道:“誅殺朱洄?我們連幽州城都進不了。”
韓鹽露道:“進城不難,北門守將龔小象是咱們的人,可以讓他開門。”
何泓道:“我等家眷盡在城中,一旦爲朱洄所擄,只能俯首聽命。再說就是進了城,以我們的實力也未必能平定叛亂。”
韓鹽露道:“若坐視不理,一旦朱洄得勢,召你我去見,你去是不去?不去是反逆,去了只怕是自投羅網,倒不如亮明刀槍跟他幹一場,大不了回嬀州,他又能奈我何?”
莊園道:“咱們做兩手準備,韓老弟先回嬀州,守住根基,我與何老弟進城去看看,事有可爲,咱就爲,不可爲,咱就撤,咱們手握兵權,他能奈我何。至於何老弟的擔心,我以爲無妨,他朱洄老奸巨猾,豈會因小失大?只要你手上有兵,他非但不會加害你的家眷,還會派人妥善保護,給自己留條後路。”
何泓還欲爭辯,韓鹽露譏笑道:“大丈夫做事幹脆利索,臨陣不決,豈不可笑。何將軍若是放不下,不如就此去投奔朱洄,也好謀個前程。”
莊園打個哈哈,安撫二人不要再吵鬧,計議已定,三人出見衆將,宣佈出兵平叛。
衆將轟然應諾,韓鹽露即回大營,拔營向西回嬀州。何泓回營收拾兵馬,與莊園一起進城去窺探虛實。出營走出五六裡,林中突然撞見一夥人,衛士飛馬圍住,來人大叫:“切莫射箭,是自己人。”
一人出班望何泓拱手拜道:“何將軍可認得我?”
何泓打火把一看,驚道:“黃奎將軍,你怎在此?”又望一眼,連忙滾鞍下馬,拜道:“雄武軍兵馬副使何泓拜見相公。”
張弘靖勉強一笑,說:“何將軍請起,盧龍軍譁變,我成了喪家犬,何將軍欲保我,還是順乎大勢取了我的人頭去謀富貴?”
何泓再拜:“朱洄反逆,何泓與他勢不兩立。”
張弘靖大喜,扶起何泓,盛讚其忠勇。
張瑞賢一旁說道:“相公遇險,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何將軍,何將軍,此處離你大營不遠,可否借貴地歇歇馬。”
何泓道:“張將軍如此說,我何泓無臉見人了,主公有難,何某焚身碎骨不足以報,豈敢推辭。”見張弘靖騎的是匹騾馬,便將自己的戰馬想讓,護著張弘靖去了自家大營。
莊園與何泓有約在先,兩家各自出兵,在幽州北門外會合,莊園大軍先到,卻不見何泓的身影,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正彷徨間,驟然,轟地一聲巨響,吊橋落下,幽州北門洞開,一騎持戟飛出,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拋向莊園,大喝一聲:“敢反相公,這便是下場!”
莊園看時,那人頭正是北門守將龔小象,情知謀泄,又見來將更是魂飛魄散。
來將身高九尺開外,體壯如熊,他的坐騎毛色灰黃,較平常的馬整整大出一號,莊園認得此人,朱洄幼子朱克定,朱克定,幽州名將,與魏博史憲忠、成德王庭湊並稱“河北三大虎將”,皆有萬夫不當之勇。
莊園識得厲害,撥馬便走,其部大潰,朱克定催兵進擊,盡屠雄武軍兩千衆,莊園僅脫身走,人馬盡失,一敗塗地。
天曠地遠,星辰閃爍。
莊園無路可走,何泓未如期赴約,其心難測,韓鹽露更與他面和心不合,舊日又有仇怨,也不能去投。部將勸其速去嬀州接管守將穆全萬的兵馬,莊園嘆道:“那是根牆頭草,風吹兩邊倒,我孤身前去,禍福難料。”衆皆嘆息,不知所措。
莊園忽問:“當今天下,誰稱英雄?”
部將答:“成德王承元、魏州田弘正,蔡州吳少陽,遼東李茂華。”
莊園問:“他們中誰待人最爲寬厚?”
部將答:“李茂,金梯邕、雪碧華、高蘇都是其死敵,一樣收容重用。”
莊園道:“罷了,我等去投李茂吧,不求重用,但求安身保命。”
何泓聞聽莊園潰敗,忙勸張弘靖去嬀州,嬀州是雄武軍大本營,尚有兩萬軍馬,統兵穆全萬與何泓關係不錯,與韓鹽露卻不和睦。
張弘靖無可奈何只得允準,拔營向西走不出十八里,忽然有數騎追來,卻是韋雍、張宗厚,二人下馬謝罪,聲言朱洄早蓄謀反之心,二人察覺其異,欲向節度使稟報,被其派軍攔截,幸得盧龍軍中亦有忠義之士,暗中相助,方得脫身。
張弘靖心中並不十分相信,但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韋雍建議張弘靖立即宣佈朱洄爲反逆,令全軍共討之。
張弘靖猶疑道:“盧龍軍會聽我的嗎?”韋雍道:“聽與不聽另說,要緊的是搶佔先機,坐實了朱洄的反逆身份,相公便是代天討伐,亦無失察之罪,屆時大軍合圍,天下共討之,縱其軍強馬壯,到頭來也只有敗亡一條路。”
張弘靖默思片刻,允其所請,韋雍奮筆疾書數十手札,令何泓遣人分送各地駐軍。
張弘靖逃出帥府時,張瑞賢忙中不亂,把印信都帶在身邊,他現在仍然是無可爭議的幽州節度使。
幽州城,牙城內,節度使府。
血已變黑,粘稠難下腳,屍體層層疊疊,殘肢斷臂,人頭,肚腸,零零碎碎,四處皆是,觸目驚心,尤其讓朱洄感慨的是,張弘靖的妻妾兒女亦難逃厄運,女眷們不論老幼,不分貴賤,統統被亂軍扒的精光,私戶紅腫,渾身青紫,顯然是死前承受了令人髮指的暴行。
有將領獻上一名絕豔姬妾,那姬妾雲鬟散亂,滿臉是傷,衣裳華麗卻並不合身,跪在地上如失魂魄。朱洄認識,是張弘靖的寵妾紅珠,昔日他入幽州城時,張弘靖在府內設宴,紅珠奉獻歌舞,姿容絕代,朱洄印象深刻。
朱洄忙向前一步扶起紅珠,雙手握雙手,淚眼對淚眼,俱無話可說。
左右見朱洄接受了他們的好意,大喜,忙命人將紅珠帶下,朱洄不讓,指揮心腹把紅珠送回自己的宅邸。他看見,距離此不遠處,橫著兩具中年貴婦的裸屍,****被人剜去,私戶裡插著帶血的木棒。
朱洄不敢再多看,回身向包圍著他的將領說:“你們果然要我做這個留後,就聽我一句話,天作孽猶可爲,人做孽不可活,爲人做事還是留三分退路,別把事做絕了。”
衆將聞言大喜,紛紛應諾。自兵變後,他們一直在苦勸朱洄出任幽州留後,朱洄以自己年紀大,身體衰弱爲由拒不肯接受。兵變是把張弘靖徹底得罪了,更致命的是還讓張弘靖給跑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已無路可退,若不能推舉一位有資望的人把人心攏住,將來朝廷大軍來討伐,誰能抵擋?
如今見朱洄鬆了口,衆人莫不長鬆了口氣,一時歡呼雀躍。
回到自己的宅邸,朱洄關上房門不願見人,老妻不敢多問,又恐他憋出病來,思慮再三還是敲開了他的房門。
朱洄望見老妻,不覺淚下,老妻問:“因何如此?”
朱洄含淚道:“我是被人逼上了虎背,我朱氏一門恐要毀在我的手裡了。”
相濡以沫三十載,老妻深知丈夫這話是發自真心,悽然道:“怎會弄到這步田地,是融兒做下的嗎?”朱洄道:“他也有份,定兒也有份,但真正的幕後黑手卻不是他們,挑撥我跟雄武軍內鬥,對誰最有利?鎮州王承元,遼東李茂,最有可能的是遼東李茂。”
老妻道:“那個人爲何這等兇惡,佔了我們的營州,還要步步緊逼,我們到底哪兒得罪了他?聽說他還是春孃的救命恩人。”
朱洄道:“這些都不說了,他初到遼東,我還資助過他,他與新羅交戰,我本有機會,卻沒有落井下石。我們跟他沒有仇,有的只是利,利益所在,沒仇也有仇了。”
老妻道:“實在撐不住,咱們歸朝去吧,舍了這官不做也罷。”
朱洄道:“我何嘗又不想,奈何別人能入朝賦閒,我卻不能,我們朱家在朝廷的眼裡早已是異類,這污點是一輩子也洗不掉的呀。”
老妻取了手絹爲丈夫拭去淚水,說道:“也好,不去也好,不管怎麼樣,一家子人守在一起纔好。”
經過這番開導,朱洄心情稍稍好過,對老妻說:“你不要擔心,不管怎樣,我都會把這個家撐下去的。唔,那個女孩兒你見過了嗎,張元理的侍妾,一個可憐人啊,本來能從密道逃生,卻被兩個嫉妒又愚蠢的女人纏住,結果誰也沒跑掉……唉,受了那麼大的屈辱,她還敢活著,比個男子漢還有骨氣。你好好照管她,莫讓定兒那愣小子給殺了,將來她或是咱家的救命稻草。”
老妻應允,看著丈夫喝了碗紅棗糯米粥,這才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