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殿,建于十年前,是在那場京華大動蕩之后由圣元皇帝親自督令建造的。
玉清殿由四座連接無縫的宮殿組成,宮殿高七丈,長一百三十丈,寬七十四丈,外人只能看到高高在上的紅墻琉璃瓦而不能看到里面的絲毫物景。
有人說,玉清殿圍住的空間里封印著一個絕世妖魔,每當月圓之夜都會發出咆哮聲。可是沒有人相信,只認為是謠言亂語。相反,更多的人相信玉清殿里面有一個絕世桃園,有仙女時常在里面婉轉歌聲,翩翩起舞。因為每當月圓之夜,無人聽到妖魔咆哮聲,相反那一晚的月亮都格外明亮,清冷的光輝灑在龍騰城的各個角落,高高在上的玉清殿此時會像水面一般,出現陣陣漣漪,伴隨著漣漪一同出現的是優美徜徉在天地間的琴音。
游子清持槍入京華,并無城內大小百姓、富貴官員想象中的遭到當今圣元皇帝的阻難,相反,在游子清經過的道路,以前本該有的巡城衛隊都消失無影。
京華城南面是商賈流通之地,三教九流,紈绔子弟,亦或者大戶人家的小姐,官宦人家的當紅丫鬟,都遠遠地看著這從遙遠南疆過來的不速之客。無人靠的太近,眼含畏懼的望著這群黑色盔甲黑色戰馬的將士,因為他們身上散發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像是隨時要對騷擾阻難者橫刀相向。而最前方的那個騎在白馬上,手持銀槍的溫文爾雅的鎮南王更是奪得眾多自認為貌美如花且家世顯赫的小姐們的芳心。
京華城內有龍騰城,為皇帝居住之所,仿同于史書上記載的遠古時期的帝王紫禁城。
高聳巍峨的朱紅大門,上面布滿嚴格按照法制嵌在上面的碩大半圓形銅球,有兩列十八衛將士守衛,而分別東西而去,更是有源源不絕的巡邏衛士。
游子清拽緊韁繩,白馬停步不前,后方的一眾龍吟衛也像是事先說好一般,整齊有序止步。
“卑職吳澤睿,叩見鎮南王。”此時,一隊身穿金色戰甲的將士騎著棕色戰馬過來,為首者是一位高大巨漢,臉上橫肉抖動,一雙細小眼睛卻炯炯有神,壯碩的肉體把戰甲擠出一個夸張的弧度,似乎隨時都要撐爆一般。看到鎮南王,率先下馬,先行叩拜。
游子清望了下白馬前方的吳澤睿,微微低頭,道:“開城門吧。”
“這……”吳澤睿抬頭,眼睛看著游子清身后的龍吟衛,有些遲疑。
“有什么事,直說無妨。”
吳澤睿像是下了什么決定一般,道:“回王爺,帝國律法規定,非是皇家軍隊,不得入龍騰,還請王爺單身入城。”
游子清本來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微微一笑,抬頭看了看遠處的玉清殿高大樓閣,道:“圣元皇帝曾經與我開玩笑,想將這華夏古國交付于我,當時我說:‘菩薩畏因,眾生畏果。’不敢,不敢。”
吳澤睿心中猛然跳動一下,大受震驚,想到十年前鎮南王南下,并且組建龍吟衛,三年一大換血,被換掉的龍吟衛都被派遣到京華作為守城將士、或者龍騰城內重要位置。當時有大臣拼死力諫,道鎮南王在南疆手握重兵,大權在手,很難沒有叵測之心。而今再將曾為其親衛軍的龍吟衛收編為皇城將士,更等于是引狼入室,不可不防,不得如此。當時圣元皇帝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來,不曾理會誠惶誠恐的王公大臣,走下玉階,來到大殿門口,遙首仰望南方天空,喃喃低語幾句,徑直離開,當天,那位力諫的大臣便被貶到鳥不拉屎的小縣城內做一名縣令。從此,幾乎無人再談鎮南王。
“開城門!”吳澤睿迅速轉身,當機立斷,大聲對著城門將士喊道。
游子清看著西方落日斂去最后的金輝。留下越來越沉重的黑暗氣息,再看看東方,一輪泛著橙色光芒的月亮已經冉冉升起。然后不待眾人有所反應,直接一甩馬鞭,策馬狂奔。
十年前的儒生游子清,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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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殿內,水千琴剛剛送走無痕大師,此時正站在門口看著在池塘邊撥弄蓮花嬉戲的季命。
輕輕招手,季命奔跑著過來。
水千琴漂亮絕倫的臉上顯露出一絲不舍,將手放在季命空靈俊秀的臉上,手指輕輕的滑動摩挲。
“母親,怎么了?”季命忽然感到不安起來,抬頭睜大烏黑發亮的大眼睛,有止不住的水霧蒙上眼簾,他忽然覺得,這一晚,會是自己從小以來最為銘心刻骨,久久不會忘記的一晚。
“沒什么。”水千琴微微低頭,看著已經到自己齊肩高位置的兒子。然后忍不住把季命擁在懷中,眼睛里波光流轉,苦笑一下,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空以及眼簾所及之處的紅色高墻。
季命不知道說什么,只是雙手死死攥住母親的雙手,不敢松開,他怕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月亮漸漸泛白,清冷光輝給寂靜的蓮花池渲染上一層圣潔的韻味。
此時水千琴和季命正在蓮花池中央的小船上,細聲的說著。
“季命,你要相信,命運并不只是含有磨難,還有幸福,如果我不在了,你要尋找幸福,如果有太多的苦難,你一定要把幸福找到。”
“追求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但是如果真的無法把握,那就放棄。得失,只在心間。當心滿足了,你就會幸福。”
“性格與你現在所做的事決定你的未來,尤其是你現在正在做的事,要時時刻刻牢記這句話,因為行為伴隨著后果。”
“以后好好照顧自己,會有人帶你去見識這浩瀚博遠
的世界,會有人教你如何去愛和憎厭這個世界,但是你一刻都不要忘記,真正讓自己認識這個世界的,只有自己。”
……………
季命漸漸在水千琴懷中睡去。
水千琴抬頭看著當空的明月,淚水漣漣,眼眸中像是有無數的星辰閃耀著光輝。右手朝木屋方向輕輕招手,那臥房中的蕉葉式七弦琴在空中留下一道優美的軌跡,來到水千琴身前。
“永恒”,這張七弦琴的名字。傳言,當一位女子用這張琴為心中的愛郎彈奏,他們會生生世世在一次,白首不分離。
琴音響起,圓潤雅致,含有濃濃的郎情妾意,含有深深地眷戀不舍。琴音如同一道道無形的五彩氣體,邁著曼妙的舞蹈從水千琴的指間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軌跡。
琴音戛然而止,水千琴最后望了一眼那瞬間支離破碎的高大紅墻,璀璨星辰寂滅如灰,輕輕閉上眼眸,伏在季命身上。
“我看到了,那一抹白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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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清突然之間策馬狂奔入龍騰,驚起城內眾多巡邏將士的吃驚眼神,有的將士還未發現是鎮南王,以為有人擅自入宮,準備對皇上圖謀不軌,于是遞出手中的長槍或者戰刀,但是毫無例外,還未靠近游子清的白馬,便像是被一道凌厲的勁風掃中飛起,重重摔在青石板路上。
砰砰聲響不斷,因為游子清并未發出聲音,作出解釋,所以越來越多的不明就里的將士奔赴前來阻止不速之客。
等到游子清來到玉清殿前臺階下的時候,身體周圍已經被達到上千的皇城將士圍住。
翻身下馬,游子清對周圍拔刀相向的士兵視而不見,持槍緩緩向前,目露凄苦神色。
最后在眾多士兵驚訝好奇的眼神中盤坐在殿前石階上,銀槍放在膝上,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因為游子清剛才策馬狂奔時的景象太過驚人,攔路士兵都在其身旁不受控制的飛起,循著一道道優美的弧度,然后重重的落在地面上。所以周圍的士兵都只是戒備的看著他,而未選擇動手,更何況有人認出鎮南王,然后后退三十米,輕輕單膝跪下,不再打擾。
當有一半人跪下之后,千名龍吟衛來到玉清殿,跟隨而來的還有吳澤睿。
不一會兒,不屬于龍吟衛的眾多將士齊齊退出鎮南王的視線,吳澤睿臨走時,曾望一眼,看到龍吟衛一同翻身下馬,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等待游子清號令。
水千琴的指間琴音九轉十八彎之后,到達游子清耳畔,鉆入他的耳孔,然后直達心脾。
游子清膝上銀色長槍猛然跳起,如同被人高高拋向空中,游子清默然起身,一躍而起,握住銀槍。銀槍陡然間變大,被正處于悲痛欲絕中的主人無情的劈向十年前開始存在的玉清殿!
轟!轟!轟!
玉清殿內部突然飛出無數寫有符文的符篆,爆射出道道金色光線,把玉清殿護持的水泄不通。游子清此時黑發披散,隨風飄舞,狀若神魔。
龍吟衛此時每個方位布滿二百五十人,王勤負責指揮。玉清殿在游子清瘋狂擊打之下吱吱作響,仿佛隨時都會坍塌。眾多龍吟衛拔出戰刀,月光下染上清輝,道道泛著詭異光澤的黑影一起涌上玉清殿,手中戰刀發出狠厲的血色光華!
玉清殿瞬間支離破碎,頹然倒塌!!隆隆巨響,響徹整座京華城。
游子清漂浮在空中,白色長衫在轟然作響和無數勁風中瘋狂搖擺。
月色開始朦朧,銀槍自空中掉落,一道白色人影瞬間到達蓮花池中心的小船上。
琴音,戛然而止。
在游子清到達城門口的時候,圣元皇帝已經知曉,并且早對守城統領說過,無須阻攔,直接開城門放行。
公孫青川的種種行徑,圣元皇帝看在眼里,也隱隱明白為什么他不曾收到自己說過的密令。
當時站在御書房門口,與圣元皇帝一同瞭望南方的永新老太監疑問道“陛下,鎮南王的手段會不會太過狠辣了?”
圣元皇帝微微搖頭,眼神迷離,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不,他這輩子,除了季命,似乎已經了無牽掛了。當年他們夫婦二人入宮見朕,要朕阻攔極北之地世界末日鐘的守護者,朕也陷入兩難之地。即便知道那孕育在胎中的孩子對朕華夏至關重要,但是守護者這類遠遠脫離塵世的強者,還是不易抵御啊。事實也像朕所推測的那樣,在水千琴這個女兒的堅持之下,守護者離開。但是想到這是見女兒的最后一面,心中悲痛憤怒難以壓制,硬是拿朕華夏出氣。國運幾乎潰散,《元典》也暗淡無光,國內的幾大強者也都身受重傷,若非有一國之力支撐以及突然之間而來的援助,華夏或許真的要滅國了!今日鎮南王回來,與異族約戰一回,贏了有三月休戰時期。只是不知道這三個月,能否給朕一個不變的鎮南王!”
永新太監輕輕拂動手中拂塵,潔白臉頰上那雙被深深皺紋包裹的深邃眼睛望向自己已經服侍二百年的皇上,將自己心中潛藏十年的疑問道出:“陛下,當初水千琴到底因何原因找您,只是因為只能存活不到十年?還有那守護者為什么定要帶水千琴離開,就連守護者那種層次的強者都無法逆天改命嗎?”
圣元皇帝微瞇著眼睛,聽著城內漸漸嘈雜起來的嗡嗡聲,轉過身來,看著永新老太監那張已經被歲月爬滿,卻不曾服老的臉面,有些無奈道:“逆天改命?談何容易!上古時代或許能夠有這樣的強者,但是現在?
朕還不曾知道。
水千琴?極北之地通天塔上世界末日鐘的守護者的女兒,也叫北極圣女,身負并不完全的完美道胎。其實即使是不完全的完美道胎也說明她得蒼天厚愛,可以邁入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夠乞憐的至高境界了。但是她與游子清成親,懷有身孕,而身孕中的孩子也是一個含有特殊體質的幸運兒。水千琴可以選擇不生下他來,而且完美道胎能夠吸食體內胎兒的特殊靈氣臻至完美,修為一日千里。但是如果生下來,不全的完美道胎卻要被體內嬰兒的特殊體質吸食,當嬰兒誕生之日,變成一位普普通通的修行者。而且因為完美道胎被生生奪取,只能存活十余年。守護者當然想帶水千琴回去,但是通天塔二十年一開,莫非她要在通天塔內死去?不!她要在人間,因為人間有游子清!”
永新太監疑問道:“難道水千琴不能……”
圣元皇帝微微搖頭道:“天下父母心,誰能舍得?況且當時已經五月身孕,即使水千琴可以選擇第一個方法,但是第一個方法會讓體內嬰兒承受難以忍受的劇痛,這是一個母親絕不允許的!若只是這樣,游子清二人還不至于找到朕,只是需要朕給水千琴找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布下封印大陣。一切都是天地規則啊!游子清與水千琴之間感情至深,一旦相見,水千琴身上本來含有的完美道胎痕跡將會止不住的在其心間攪動,并且迅速死去。所以最好不相見,真要相見,那時也是一場陰陽兩隔的相見。若沒有封印,隱隱中存在的命運線條也會侵蝕水千琴的心脈,直至死亡。
水千琴與游子清之間的糾纏瓜葛造就了季命這個不為天地所容的怪胎,雖然小時候還沒有顯現出來,但是長大,必將驚天動地,這也是朕為何要傾盡舉國之力來阻止守護者的。人族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太過艱難了,需要源源不斷的強者。朕阻止守護者片刻,等待西方佛國最高法王前來止息戰斗,只是沒想到最高法王姍姍來遲。若不是為了不讓國運潰散,《元典》不會陷入死寂沉睡,朕會選擇讓那佛國入駐華夏?絕無可能!現在想來,多事之秋啊!佛國似乎居心叵測,不得不防。”
永新默默無語,跟隨在圣元皇帝身后慢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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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清從空中急速落在水千琴所待的船上,看著船上相擁而睡的母子二人,強忍住心中的不安,蹲下身來,抱起母子二人,然后在湖面上幾個蜻蜓點水,留下幾個慢慢暈開的水面漣漪,到達岸上。
季命已經被水千琴施展某種法術陷入夢鄉之中,而水千琴。
游子清將季命放在床上,緊緊抱著懷中越來越冰冷的水千琴的身體,將頭埋在水千琴的肩上,身軀止不住的顫抖!
此時,在整個塵世間傳來一聲聲貫穿天地的洪鐘大呂,隆隆作響,越響越急,聽者心頭都涌起一股垂垂暮年、蒼涼孤老的悲痛之感。
極北之地,一座高聳入云、被白雪覆蓋的巨塔矗立在白茫茫的連綿雪地之上,此時九層巨塔之上的頂樓,一位佝僂著背的白發老者正瘋狂地用已經皮包骨的黝黑拳頭擊打巨鐘!干枯死寂的眼眸中有著歲月遺留下來的絕望以及孤獨喪女的哀痛!
“女兒啊!游子清有什么好的!當初你和我回來,借助懷中的孩子,不僅可以獲得更長久的生命,而且可以得到完美道胎,進軍無上大道!你為什么和你母親一般傻!唉……一樣啊!你母親若不是這樣,又怎么會有你呢?”佝僂著背的白發老者放下擊打巨鐘的拳頭,低聲喃喃,幾不可聞。
“游子清,等到十年后老夫出塔,你若不能給我一個完美無缺的外孫,我必讓你墜入無間地獄,體味一下生不如死的痛苦滋味。”老者說完之后就一步一步的順著樓閣上的一個小門慢慢走了下去。
在此后的一年中,通天塔內時常傳來痛苦的凄厲叫聲,并且時不時的抖動,每一次抖動都會有皚皚白雪落下,顯露出神秘的黑色巨塔本體。
“十年前,你為我褪盡衣衫;十年后,我帶你游覽山河!”游子清抬起頭來,泛紅的眼睛深情地望著懷中的妻子。然后站起身來,看了眼躺在床上沉睡的兒子,毅然決然的大步離開。
“當年負劍游學,深山野林中,我窺見你的身影,驚為天人,恍然間覺得,除了師父,你就是這輩子唯一能夠影響我的人了。只是你霎時間羞紅的臉讓你瞬間離開,后來我才知曉,我是你見的第一個男子。
赤河河畔,我見你再度從天而降,自此你我心意相連。
鐵螚城內,我為你看樂譜,你為我彈琴。
施恩鎮上,你對我說:‘娶我可好?’,那一夜,你我天地為媒,結為夫婦。
雁陽寺中,你對我說,送子觀音顯靈了。
通霄峰下,忽然發現,你我面臨取舍,是要孩子,還是要你?我選擇了你,你卻沒有選擇我!
十年后,我來了,卻是陰陽相隔,莫非這就是命?”
游子清抱著水千琴來到這天地間他倆共同留過足跡的地方,情深意切,就好像那一聲聲痛苦不堪再也無法壓制的哭聲一般。
俯伏山山頂,游子清與水千琴第一次相見的山峰。
游子清倚在巨石邊上,水千琴靠在他的懷中,似乎一同在看云卷云舒。
大風吹來,云海翻涌,云氣滾動著將俯伏山山頂淹沒,當云氣漸息,露出游子清二人身影。
只見游子清淚水漣漣,低首輕輕扳開水千琴冰冷僵硬的素手。
一根銅發簪,一個已亡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