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心而論,徐樂也承認衛玄是個操弄人心的好手,一眼就看出自己最關心的是什么,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卻如同高手過招,一劍直取要害。對自己而言,金銀財寶功名利祿
,都是過眼云煙不曾放在心里。就想這殿內的豪奢布置,對自己而言就根本毫無觸動反倒會覺得可笑。如果說有什么執念,就是查清昔日父親遇害真相,找到罪魁禍首。雖然阿爺說過,自己父親乃是自殺,并不存在所謂兇手仇人。但是徐樂心里對這個說法,并不十分認同。人不會無緣無故走上絕路,尤其父親是追隨阿爺一路轉戰的武將
,不管武藝還是謀略都是阿爺一手栽培,心志遠比普通人堅韌,怎么會稀里糊涂就舉火自盡?當日縱然太子全無戒備,被晉王楊廣聯手楊素暗算,注定難逃一死。可是以父親的本事為人絕不會束手待斃,人到絕路自然要放手一搏。就算當時有各種顧慮不能舍命拼
殺,也會設法求援。畢竟自己家當時也是快要建立家號之人,總不至于沒有親朋故舊。到底怎么搞的,最后就鬧到舉家投火的地步?這個謎團不解,心里總是難以安寧。阿爺在日,自己也曾提出過疑問,但換來的卻是阿爺正言厲色的訓斥,外加一頓無情責打。對于一向對自己疼愛有加的阿爺來說,哪怕自己惹了再大的禍,也不曾那般動
怒,更不曾下過那種重手。自己不怕挨打,卻怕看到阿爺那傷心難過的樣子,是以從那以后不敢再問。把這個疑問藏在心底,準備通過自己的方式設法找出真相。衛玄那句話說出之后,徐樂的心在剎那間確實產生過動搖,想要問問此老,當初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以面前老人的年紀、地位以及任職資歷,肯定知道些什么,而且以他
現在的處境,也不會為任何人隱瞞。可就在他忍不住想要開口的時候,卻從衛玄的目光里捕捉到一絲得意。雖然這個眼神存在的時間非常短暫,乃至自己都懷疑是不是看錯了,可是徐樂堅信自己的眼睛不會
說謊。衛玄在說出這句話之后心中萬分得意,他算準了自己會忍不住問這個,也早想好了如何答對。若是自己果真開口詢問,就上了這老兒的當!以他的年紀資望確實會知道很多東西,但是這些東西又從哪里去找佐證?若是信口開河胡說一通,自己是相信還是不相信?自己騙不了自己,這老兒就算胡說一通自己嘴上說不信,心里也難免埋一根刺。這根毒刺日后生根發芽,不是傷人就是害己。老東西提起此事,目的就是為了這個!長安一戰,隋軍在戰場上一敗涂地,若是在戰場之
外翻了盤,自己豈不是成了天大的笑柄?不等衛玄繼續說下去,徐樂搶先開口打斷:“某今晚身上負著軍令,沒那么多心思陪您老人家在此白費唇舌!若是提歸順之事,你我之間還可有二三言語。若是只為了說這些,徐某就告辭了!咱們手底下見真章,看看誰能活下來再說!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面,雖然阿爺當日曾在大隋為將,不過我從生下來就未受過皇恩。楊家于我只有仇恨,
不管殺人還是放火都不會手軟。到時候若是傷了誰的性命,可別怪我!”他的目光又看了一眼楊侑,后者緊緊把頭低下,不敢和徐樂對峙。衛玄本以為自己的問題可以戳中徐樂要緊處,沒想到居然徒勞無功。眉頭一皺,隨后說道:“徐將軍不必
動怒。老夫叫你來,是與你商談正事的。身為大將理應有自己的氣度,過于毛躁可不是好事。”“我倒是不急,可是我手下那些袍澤可說不好!他們都是些亡命之徒,今晚又中了埋伏,折損了自家手足兄弟,一心只盼著燒了大興宮泄憤。某人在皇宮無力約束,若是耽
擱時辰久了,他們放起火來,我也沒有辦法!”說到這,徐樂再次咧嘴一笑,模樣說不出的猙獰。衛玄見徐樂擺出一副憊懶模樣,心里也覺得有些無可奈何。真沒想到,老徐敢把孫子也教成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殺人時毫不手軟,要條件的時候又能擺出一副兵痞模樣
,毫不在意體面。這等人作為袍澤,自然是萬金不換的好朋友。若是兩軍對壘,卻讓人頭大如斗。當年多少以足智多謀聞名的智將,都被徐敢耍無賴的本事鬧得無可奈何,自己比起他們也
強不到哪去,如今又是這么個處境,又何必白費功夫?想到此,衛玄也就不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徐樂。你麾下不過十余騎,又廝殺了半夜有余。就算你們人人如龍個個似虎,也難免人困馬乏。我城中數萬精兵,就算是拿
人填也能填死你們!何況如今我軍已經集結完畢,不會再被你們各個擊破。翻臉交手必然死路一條!”
“那不妨試試看!”徐樂一聲冷哼:“衛公既然如此篤定,何不下令殺人?身為男兒漢,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別像個娘們似的!”“你!”衛玄面色一變。自己坐鎮大興發號施令,一聲令下就能決定成千上萬人死活,就連代王楊侑也得聽自己的話。這徐樂何以如此大膽,敢在自己面前放肆?他幾乎忍
不住要大喝一聲呼喚外面甲士沖入,給徐樂一點顏色看看。可是不等他開口,身后的楊侑卻忍不住說道:“徐……壯士息怒……”語聲顫抖,聲音里充滿了恐懼。不用回頭去看,衛玄也能猜出代王此時的神情。這位少年千歲已經被徐敢和他的部下嚇破了膽,生怕殿前口角演變成廝殺,連累他丟掉性命。到底是少年人缺少經驗,不知道自古以來越是要和談,越要擺出強硬氣度,否則就要任人拿捏。他這一聲息怒,等于把自己的底細交給徐樂,再想和這混帳小子交涉
怕是不容易。衛玄一聲嘆息,強自支撐的精神頓時被打掉了一半有余。連楊侑都是這個樣子,自己再怎么維持又有何用?他只好放低身段,柔聲細語地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家千歲不愿多造殺孽,老夫也不希望漢家兒郎同室操戈,更不希望這天下第一雄城化為煉獄。以往種種皆陰世師所為,與千歲無關。只要你答應不傷損宮中眾人性命,不犯宮
人,我等請愿……歸順。”最后兩字說得有氣無力幾不可聞,可以想象得出,衛玄是費了多大力氣,又是下了多少決心,才把這兩個充滿屈辱的字眼說出來。在大隋江山穩定之后,從來都是別人主動向他請降,不曾有衛玄屈膝之時。沒想到如今乾坤倒轉,居然輪到衛玄代替楊侑乞降。雖然不曾肉袒牽羊,但是其中情形又能差多少?也幸虧衛玄年事已高見多識廣,
換個血氣方剛的大臣,只怕說完這兩個字就要嘔血幾升痛哭倒地。徐樂卻并未因衛玄的表情而感動,反倒是冷冷說道:“你們想要歸順,那自然再好不過。可某乃是軍將,只管沖鋒陷陣舞刀殺人,這件事不歸我管。你們既然誠心歸順,就
該去找二郎。”
“二郎?據老夫所知,城外領軍之人乃是李家大郎才對。”徐樂卻不向他解釋,只冷笑一聲:“某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其他的不必再問。你不管想要何等承諾,都去找二郎相商,某就不奉陪了!若是想和就要趁早,倘若三心二意
,某能燒掉那許多坊巷,也不差這一處宮殿。不服氣的話,盡管來試試!”衛玄眼珠一轉,連忙道:“徐將軍息怒。我等乃是誠心歸順,不會三心二意。既然將軍如此說,老夫恭敬不如從命。這就派使者前往城外,與李家二郎相談。至于徐將軍…
…”
徐樂倒也光棍,點頭道:“某就在這里等二郎。小六!”他回頭招呼了一聲韓小六:“你傳某的令,讓弟兄們稍安勿躁,不可輕舉妄動。若是有誰想要暗算咱們,也不必客氣。只管放開手腳殺人放火,惹出天大的簍子,也有某一
力承擔!”韓小六飛奔而出,徐樂及韓約則由內侍引著,前往一旁的偏殿休息。見兩人離開,楊侑就像散架一樣癱軟在寶座上,對衛玄道:“衛公,我等已派使者去接洽李家大郎,如
今徐樂卻讓我們找二郎,這該當如何?”衛玄冷笑一聲:“老夫本以為李家乃是鐵板一塊,如今看來并非如此。這倒是個好機會,只要他們兄弟之間有嫌隙,我等就有機會。楊家天下未來能否失而復得,就要看兄
弟之爭能到何等地步?不過不管如何,眼下都是個好機會,正好給他們加把火。這件事由老夫親自處置,保證萬無一失。”
楊侑又道:“母妃那邊不知道情形如何?萬一諸公不肯歸順,只怕此事還有波折。”衛玄聞言一聲長嘆:“千歲,事到如今莫非還未曾看清大局?朝中諸公倘若有半點心肝,也不至于到眼下這步田地。事到如今,千歲不可在心存妄念,否則殺身大禍近在眼
前!這等話今后不可再說,只要準備好冊圖印信,等待歸順就是!”“衛公說得是……小王知錯了。”宮殿內又陷入了沉默,望著眼前這些燈燭,楊侑陷入了深思之中。這富貴既嚇不住那三個煞神,更嚇不住李淵。很快這一切就會迎來新主人,自己的命運又將如何?是否也如面前燭光一般,看似生機無限,實則來日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