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哩吧啦!嗶哩吧啦!
爆竹聲響,熱鬧非凡。
雖然不是過年,但開封縣城郊外某處,遠離運河的僻靜之所,卻如同過年一般,一群官員在放鞭炮。還有很多好事百姓在圍觀。
這是由青磚紅瓦的院墻,圍起來的一座書院,占地約有數頃之地。門楣牌匾上寫著“開封伎術學院”六個鎏金大字。
據說,是右相方清親自題字。
大門上掛著一條紅色的絲綢,如同封條一般,將門“鎖住”了。
“右相,今日是伎術學院開院之日,由您來剪彩了。”
劉晏對一旁笑瞇瞇站著的方重勇說道。
反正“剪彩”這個儀式也是方重勇提出來的,由他來執行最好不過了。
“那方某就不客氣啦。”
說完方重勇走上前去,拿著親兵遞過來的剪刀,將門鎖位置的紅色布條剪斷,算是完成了剪彩儀式。
就是這么的簡單而干脆!
“以后,你就是伎術學院的院長。
當為伎術官之表率啊!”
方重勇走上前去,對一個身材中等,穿著緋色官袍的中年人說道。此人是從長安逃難而來的,名叫馬待封。
他曾經在基哥身邊當過技術官僚,被人稱為“長安第一天才發明家”。
他發明過的東西包括但不限于:木頭機器人梳妝臺、酒山、欹器、指南車、紙鈔印刷機等。
基哥給了他豐厚的賞賜,但一直不肯給他正式的官員職務,只是讓他在工部聽用。
如今關中那情況也是明擺著的,馬待封一身本事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只好離開關中去別處討生活。
他偶然路過汴州(這里幾乎是離開關中,前往關東的必經之路)聽聞跟自己有舊的方重勇,在這里已經混到了“一人之下”,便前來府衙投奔。
方重勇啥也不說,直接給了馬待封一個五品官,并在三省六部里面,又新添加了一個“伎部”。
當然了,馬待封這個五品官,是伎部郎中,兼任開封伎術學院院長。說白了,專管技術的。
“請右相放心,馬某一定把這個學院管好。”
馬待封感激涕零,他也沒想到方重勇這么念舊,出手這么大方。
“馬郎中啊,伎術學院招生的事情,從明日起便開始了。其中教習一百人。陸續都會給你配齊的。
至于學院的制度,后面一步步細化,先把框架搭建起來。至于生源,朝廷會開專門的考核,擇優錄取。
此外將來朝廷的科舉,會增加一門伎術科。伎術學院的畢業生,無須初試,便能直接參加。
這個在招生的時候,一定會貼出來的。”
劉晏對馬待封解釋道。
伎術是什么意思呢?
伎通技,伎術就是技術,但又不僅限于技術,可以說是一種除了文學政治等學問以外,所有學問的統稱。
比如說在唐代,醫術屬于伎術,木工屬于伎術,天文歷法也屬于伎術,養殖牲畜屬于伎術,甚至連下圍棋的方法,也屬于伎術。
方重勇提出的這個“伎術學院”,并不是發明創造,而是將以前不正的風氣扭轉過來了而已。
比如說伎術官這一系列官職,就不是他創造出來的,而是大唐本來就有,卻不被記載于官府賬冊的。
伎術官不是正式官員,不是吏員,但也不是平民百姓。
因為正式的官員,無論是不是科舉出身的,他們一般都是擅長文學,但不擅長治理地方。就算是有治理地方的心思,也缺乏這方面的技術手段。
各類政務,對人才的專業性,要求非常高。那不是說略懂略懂就能搞定的。
比如治河、比如耕作、比如牲口育種,大唐的正式官員,在知識體系方面就有所欠缺。而他們也不可能花大力氣去學習這些專業知識。
真要是讓他們親力親為,哪怕累死也不可能出什么大成果。
所以為了彌補這個缺陷,正式官員所屬,便有所謂的“伎術官”。他們不是流官,沒有正式職務,沒有品級,甚至本身還有其他的主業。
但他們在某個方面有著非常豐富的經驗。
這些人可以為不懂具體政務,又想做一番事業的官員,提供具體的實施辦法。甚至是拿官府的俸祿具體辦差,參與其中。
當然了,這也包括給中樞官員制作樣品,甚至是刊印書籍等等。
伎術官一直都有,只不過從前不被朝廷重視,更沒有系統性的培養發掘罷了。
至于政治上的發言權,那是不可能有的。過去無論是以張九齡為代表的“士大夫”,還是以李林甫為首的權貴宗室,都不可能看得起他們。
方重勇提出在“六部”中增加一個伎部,就是想把科學技術研發、理科醫科教學、技術人才選拔等方面的管理,具體化落實下去。
順便,分掉一部分工部和禮部的權。
增加一個部,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把蛋糕做大了,為一部分出頭無門的人,提供了一條新的上升之路。
同時因為不會把原有的官員擼下去,所以這項改革遭遇的阻力,會比較小。
果然,馬待封對方重勇也是感激涕零,當著一大群官員的面,直接跪下,給方重勇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方重勇連忙將馬待封扶了起來。
他拍了拍對方身上的塵土說道:“這里看似僻靜,實則是在還處于建設之中的汴梁城范圍內,并不是什么窮鄉僻壤。國家以后會更加重視伎術,你安心當這個院長便是。”
“右相知遇之恩,馬某誓不敢忘啊。”
馬待封又是一番感激,隨后他便領著十幾個學院的“博士”“教習”走進了開封伎術學院的大門。里面有教工宿舍,他們以后都會住在這里,除非是回家探親,否則不會離開這里。
換言之,國家的特殊人才,會采取特殊管理的辦法,以防技術外泄。
這些人都是以前跟馬待封一起共事的伎術官。
除了沒有懂醫術的以外,其他的技術,這些人當中都有知道一些的,甚至包括勘探礦藏與培育牲口的人才。
他們將來會在這里教書育人,同時進行各種伎術研究和試驗。當然了,試驗會在另外的場地進行,這里主要還是以教授學生為主。
忍不住回頭看了“開封伎術學院”的牌匾一眼,方重勇臉上露出莫名其妙的怪笑,隨即招呼著劉晏和護衛自己的親兵們去通濟渠邊散步。
方重勇和劉晏走在前面,張光晟帶著親兵跟在后面,眾人都被運河的繁忙給嚇壞了。
這幾年北方又是戰亂,又是天災的,民生凋敝了許多。可是南方卻并未受到影響。
甚至可以說,以黃河為界,黃河以南的經濟還有所發展,特別是從關中流出了不少人口。這些人拖家帶口的或走陸路到滎陽,或走水路到汴口。
這些人的涌入,激活了汴州的經濟,使得汴州成為了運河的一個終點。很多從江南和兩淮運來的貨物,特別是糧食,直接就不運到長安了。
因為關中那邊政局的動蕩,商賈去了以后都不能確保自己還有小命能活著回來。所以直接在汴州卸船,然后采買新貨物,再轉運回去。這樣沿途路費最省,風險也最小。
“士安(劉晏表字)啊,你說今年秋天開一次科舉如何?”
本來是在閑聊,方重勇卻突然提出科舉的事情來了。
開科舉?
劉晏一愣,他是有多久沒聽到這個詞了啊!
自從皇甫惟明在幽州舉起反旗之后,朝廷就沒有再舉行過一次科舉。或者這么說吧,天下人現在連誰真正代表朝廷正統都沒搞明白。
這個時候搞科舉,不得不說,方重勇想得有點多。
“現在我們雖然是輔佐永王登基,以李唐為正統。但朝廷草創,實在是要什么缺什么。
除了不缺糧秣與財帛外,其他的東西,都是因陋就簡。
短期這么處理沒問題,時間長了,必然會出事的。特別是朝廷運轉缺乏人才,已經是火燒眉毛了。
唯有先開一次科舉,選拔國家棟梁,才能填補空缺。”
方重勇說得一板一眼的,劉晏聽得一愣一愣的,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不能說對方的話沒道理,但劉晏總不能說:現在我們就是搭個草臺班子辦事啊。這個政權還能存在幾年都難說,又何必想那么遠的事情呢?
只不過這么說太沒禮貌了。
想了很久,劉晏這才憋出來一句:“右相真是深謀遠慮,下官所不及也。”
他那副糾結的樣子,方重勇一看就知道是在想什么了。
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
比如說一個人現在都餓得要飯了,又怎么會想將來如果他得到天下,該如何規范國家制度的事情呢?
實屬想太多了。
“一個人如果家財萬貫,但他整日卻穿著破爛衣衫走在街上,會不會有不知道他底細的人,以為他就是個乞兒,或者落魄到快要餓死呢?”
方重勇停下腳步,眺望遠處運河上來往如梭的漕船問道。
“那是自然,說不定還會有嫌貧愛富之人折辱他。”
劉晏點點頭,顯然是很贊同方重勇的看法。
“同樣的,一個家徒四壁之人,若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穿著精美的綾羅綢緞,大搖大擺的走在街上。
那么會不會有人以為他家財萬貫,吃穿不愁。甚至會有人主動湊過來,邀約他合伙做生意呢?”
方重勇又拋出了一個問題。
劉晏再次點頭說道:“人之常情而已。”
“你看,我們開科舉,說明我們認為自己是正統,我們有一統天下之心,我們愿意接納各方人才。
外人看到這些,就知道我們一定會是笑到最后的人。
因為只有那些認為自己可以活到最后的人,才會去做這些短期內沒有什么收益的事情。
看到這些以后,那些外人便愿意相信我們,投靠我們。
李寶臣不開科舉,我們開。外人看到這個,就會認為我們是正統,而他不過是個篡位的丘八。
包括開常平倉,建伎術學院,開科舉,甚至是武舉。這都是正兒八經的國家才會辦的事情。
在外人眼里,我們便是立志掃平天下之人。
這些事情我們辦了,汴州這邊就是都城,我們統轄的地方就是國家的邊界。
長安雖是舊都,現在卻啥事也辦不了,那么它也就不再是都城。
道理就這么簡單。”
方重勇一臉淡然的說道,似乎覺得這些事情是理所當然的。
有些道理,只是隔著一層紙,讓人覺得好像有又似乎沒有,以至于拿不定主意。
誰都不去沒點破的時候,好像就是那么回事。
然而一旦有人點破了,那么殘酷的真相,就會赤裸裸的擺在人們面前。
國家構建中最重要的部分,永遠都不是國土,不是山川河流,更不是國都,邊境什么的。
而是人。
只有人才是最重要的,排在首位的,什么事情也沒有人重要。
沒有人的土地,就不存在什么國家。是人構成了家國天下,而不是國家在制造人。
聚集最多人的地方,就是都城,否則,就只能叫“遺跡”。
而所謂的“正統性”,來自于國家機器的完善,來自于對治下百姓的掌控與服務。
軍隊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卻不是全部。
方重勇不想跟顏真卿這樣的大儒辯經,爭論什么才是國家正統,去爭論基哥的哪個皇子才是稱職的。
他只知道,我把一個正常國家該有的東西給配齊了,讓它運轉得更好。那么,即便是“假的”,最后也變成“真的”了。
換言之,如果一個政權,不能把正常國家該有的東西配齊,那么“真的”也會逐步淪落成“假的”。
就好像寶臣大帥,因為支撐不起長安城內那龐大臃腫的官僚機構,所以讓李史魚進行“減肥運動”,砍掉大量已經沒有政務要運作,人浮于事的衙門。
然后重新根據需要,打造必須的衙門,重新運轉改造后的中樞朝廷。
這便是從一個正兒八經的國家機器,慢慢跌落成草臺班子的過程。
劉晏猛然醒悟,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心中那個大唐,已經……實質性的滅亡了。
或許他從前就已經明白,只是刻意不去想罷了。
“科舉的事情,明日便可以對外公布了,留幾個月時間醞釀一下。”
方重勇轉過身對劉晏說道。
“請右相放心,這件事一定辦好。”
劉晏叉手行禮說道。
他原本以為方重勇會對科舉選材比較抵制的,因為對方不止一次在私下場合說科舉制度很辣雞什么的,擺明了一副不愿意開科舉的姿態。
沒想到現在不僅要開,而且還要加入“伎術科”,這擺明了是要將科舉制發揚光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