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有水滴濺落的輕響聲傳來,伴隨著微不可見的喘息,蹣跚不穩(wěn)的腳步聲,時深時淺,在靜謐到幾乎沒有半分兒聲響的山洞中,顯得格外的清晰。葬月一手撐在了洞壁上,慢慢走著,天水碧的衣裳綻著一叢叢火紅,殷紅色的血滴順著她的脖頸蜿蜒而下,再隨著她的走動一滴滴靜靜滑下,從她細韌的腰身,到膩白如玉的腿間,再到足踝。淹沒過她赤著的足背,再一點點滲入到陰暗潮溼的泥地裡。
她走了一路,一路血色蜿蜒,暗紅色一團一團,如地獄的業(yè)火,如罪孽的魔障。“呵……”擡眼望著洞口處傳來的一星光亮,她瞇了瞇眼,收回扶著洞壁的手,慢慢走出洞口。籠在袖中的手指怔怔一鬆,撲得一聲悶響,一道寒芒墮入泥地,連動也不曾動得寸許便沒了進去,只留下半邊雪色的一抹,卻是一把精鋼的匕首,在陽光的照耀下,刃上一片血跡鮮紅到奪目。
又是一週天了。她抿了抿脣,不無憤惱地撕扯著身上早已和血跡纏成一團的衣裳,抖落出一封素白的信箋,上有一道字體,流雲(yún)飛月,卻是寥寥“等我”二字。一雙幽深的暗綠色眼瞳迷離地望著遠方,一個被她刻意地封存在記憶底層的地方——天臺山。
其實什麼也都是看不到的,她於是也便只是保持著這一個眺目的動作,從朝陽初升,望到落日熔金,從身上斑駁的綠色鱗片褪去又生,生去再褪,蝕骨的疼痛一*襲來,卻沒得解脫。
又是一週天了,那個可惡的女人——狠狠地搖搖頭,將眼前愈來愈清晰的一抹清顏搖成破碎的光影,手指一動,袖中便滾落一顆圓圓的晶石,流光斐然,其內(nèi)似有兩道血痕糾纏延伸,拈在手中,令她心潮涌動。“再過一日,你若仍是不來……”她冷冷哼出一聲,“我便將女媧石與妖血相融,毀滅人寰,讓你畢生守護,全成烏有!”
夜。
黛藍色的死寂一點點爬上半壁天空,月色黯淡,明明是初春的時令,卻竟然料峭風寒,冷冽如割。
焚月城,美人如玉,歌舞昇平。七尺珊瑚海棠臺,妃色裙裳的女子鬢髮如雲(yún),環(huán)佩叮噹,赤足裸腹,如初生嬰孩一般蜷縮在那海棠花心,只在一聲樂起,驀地舒展開四肢,長髮流瀑,夜色裂錦,瞬間海藻般鋪灑下來。女子仰首,大亮的琉璃晶燈下她一張嬌顏瑰色嫣然,美目流盼生輝,足尖只微一踮落,便是一個絢麗的輕旋,而袖中不知何時亦多出一段烈火般紅豔的綵綢,在愈發(fā)激昂的禮樂聲中快速旋繞起來。
葬月靜靜地飲著一壺烈酒,略有些醉眼迷離的望著面前那愈旋愈快,幾乎旋成一團火焰的女子。禮樂聲驀地一個嘎然而止,那火焰一般的女子足下一頓,綵綢揚空而來,獵獵風響,只在下一刻便驀地繞上了她正拈壺斟酒的手臂。
她神色不動,然而一雙幽綠的眼瞳卻順著那紅豔的綵綢自那女子面上緩緩定格。綵綢被一寸寸捲動,那女子足尖輕點,幾個起落,身子已近在眼前。“公主……”曼聲頓起,是深山霧靄一般的迷濛粘膩。“奴家服侍公主飲酒。”話音未落,一隻纖纖素手已攀上了她清瘦的肩膀,新筍般的指尖若有意若無意地自她肩胛上輕輕滑過。
葬月瞇眼望她,烏髮黑瞳,鼻如瑤柱,脣若落櫻,似曾相識的妍嫵清麗令她心頭微微一窒。目光漸次下落,那輕薄的綢衫隨著她傾下的姿勢下滑,半露出胸前那柔軟的高聳,深邃的溝壑右側(cè),那白皙的肌膚上一點血色斐然,映入眼中,令她瞬間驚痛。幾乎是立刻丟下了手中的玉杯,她俯身便攫住那一團溫熱。
“公主……”彷彿是被葬月纖細的手指縛痛了胸前的柔軟,她眉宇間有著微薄的痛楚,聲音也透著些許不勝負荷的嬌弱與無助。
葬月卻很快鬆開了手,緩緩退了回去。擡手揉一揉微微脹痛著的額角,她霍然起身,揮開一邊上前跟隨的侍從,懶懶開口。“今晚,你來。”
媚惑而妍嫵的容顏映照在纏枝海棠底盤的琉璃妝鏡裡,白皙的指尖輕觸銀盤中一點洇紅,再緩緩抹在形狀優(yōu)美的脣畔,暈開胭脂如血,燭下倩影似消。
葬月走進房中的那一刻見到的便是這一幕。佳人如玉,秀髮滴水,衣裳早已滑落到了肩頭,是妃色的一抹。白皙優(yōu)美的肩胛骨窩一動一動,襯著鏡中那一抹深邃更添誘人,而那赤紅色的一點更是附著在她左胸肌膚之上——心痦,色如硃砂,形如半月,這世上合該只有兩人生有,她,和那個女人。所不同的是,她生在背上後心處,而那女人,生在胸口。
燭光下那影影綽綽的身影,鏡中倒映出那清晰的一點洇紅……似曾相識。
心,猛的一怔,琴絃崩裂,她聽到血液奔流的聲音,眼前如一片片的亂紅染盡,血漫長天。一時更彷彿看到那清妍女子,素衣白裙,攜著妖音般的瑤琴款款走近,腳步輕盈如蝶,妖嬈似雪。
清清淺淺的氣息,清清淺淺的腳步,清清淺淺的眸光,清清淺淺的落寞,清清淺淺的笑顏,清清淺淺的誘惑。
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刻骨的記憶。
袍袖一掠,一件素色的裙裳便掉落一側(cè),眉嫵訝然擡眼,“公主……”
葬月薄脣輕啓,卻只吐出短短二字。“換上。”
眉嫵一怔,卻順從起身。“是。”
身畔水晶燭臺上兒臂粗的紅燭驀地綻開一朵絢爛的燭花,噼啪輕響,令她心緒躁然,無法平靜。擡眼望住那立在屏風旁,一身天水碧的衣裳,身形消瘦而容色清妍,更因眉宇間一抹清愁而平添三分楚楚的寂寞女子——她深深吸一口氣,擡起一手緩緩扯落身上衣衫。
葬月靜靜站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面前那女子眉目如畫,熟悉的眼波與輪廓瞬間擊中她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那處存在。望著她扯落身上那件妃紅色的綢衫,大亮的燭光下她光裸著如玉般的身子煢煢孑立,一手拈起她丟過去的那件素色衣裳緩緩攏上肩頭。目光落在她清麗的面上,那刺目的妝容令她心口一窒,她驀地上前,擡手便用力捏住了眉嫵纖細的脖頸,重重地以手心反覆擦拭著她脣上的洇紅與眼眉間青黛色的描摹。腕上只微一使力,眉嫵便覺下顎一陣劇痛,不自覺驚叫出聲。“啊——!”
葬月咬牙切齒地開口:“誰讓你擦這些的?誰讓你擦的!去,自己洗乾淨去!”說罷一把便將她搡了開去,再憤憤抽回了手來。
眉嫵不明舊裡地摔在了地上,尚未穿好的衣裙狼狽地散落一旁,那冷涼的觸感一下子便蔓延了她全身,激起一陣顫慄。“公主……”
葬月昂著頭靠在屏風旁站著,重重地喘著氣,瞪著那被她一掌揮落的嬌顏。“朝歌讓你到我身邊來,別以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冷冷開口,“我既然敢留下你,就不怕他背後玩什麼詭計。眉嫵,我不管你是誰,可是你留在我身邊,就要守足我的規(guī)矩!”
“是……公主。”眉嫵顫抖著爬起身來,跪縮成一團,雙手死死地抱在胸口抓緊了那衣裳的襟口。“奴……奴家這就去清洗,請公主稍候。”
她說罷便裹緊了衣裙踉踉蹌蹌衝出大門而去,將門口守著的兩名女子嚇了一跳,其中一個著鵝黃色衫子的好心伸手扶了扶她,“哎,小心。”
她這才穩(wěn)住了身形,蒼白著臉頰重重吐出一口氣。被那嬌嬌軟軟的手掌穩(wěn)穩(wěn)扶住,這才似恢復了一些兒的人氣兒。擡眼看過去,尚未開口,那兩名侍女卻一下子從她臉上殘留的胭脂粉痕瞧出了端倪。那鵝黃色衫子的侍女笑道:“眉嫵姑娘,公主她向來不喜歡女子塗脂抹粉,你怎地又忘了?”
她屈辱地咬住了嘴脣。這世上女子誰人不想精雕細琢地妝扮自己?女爲悅己者容,她想打扮自己也是爲了讓葬月瞧著歡喜,怎知她竟大忌如此,尤其今日——她可從來不曾對她發(fā)過如此大的怒氣呢!
“罷罷,你且去清洗清爽了再好好去給公主陪個不是,也就是了。”鵝黃衫子的女子見她目光流轉(zhuǎn)不定,竟是愈發(fā)委屈了起來,忙出言勸道。
另一名水藍色衫子的女子倒是沒多說什麼,只若有意若無意地睨了她兩眼,在她點頭轉(zhuǎn)身走開後她脣角微動。“芷溪,主子今日連她的怒氣都發(fā)了,看來當真心境很亂。”
那被喚芷溪的侍女微微一滯,瞬即應道:“她?我倒覺得主子待她的樣兒也沒見有什麼特別。”頓了頓,她低聲道:“不是那個人,面目再相像又能如何?終究是邯鄲學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