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百年前,法喇已有人定居,居民為彝族。清代,法喇為烏蒙府米糧壩廳歸治里六甲地。民國二十八年屬米糧壩縣第八區。翌年為八區慶勛鎮法喇照村。明、清以來,法喇均歸土司統治。清末統治法喇的是海千戶,此時大量漢族群眾進入法喇。
“大煉鋼鐵”與“大協作”同時開始。公社確認法喇有鐵礦,指示法喇建廠煉鐵。法喇人就用石灰石建了幾個高爐,挖含量極低的鐵礦石來煉,但根本煉不出什么鐵來。有關法喇鋼鐵質量好、產量高的傳聞卻日盛一日。從日產幾十斤吹到了幾百斤,吹到了幾千斤。縣上就派縣供銷社主任到法喇領導煉鐵工作。法喇男女老幼全被動員起來,建了兩個高達三丈、直徑五米、用四個風箱從四面鼓風、每個風箱要二人才能扯動的巨型高爐,號稱每小時每個高爐產鐵一百斤,稱“法喇一號爐超過美國一號爐”。兩大高爐之外,尚有小土爐一百五十多架。每日晝夜三班苦煉。供銷社主任上報日產鐵二千斤。縣上就派財貿部長周虹帶五百余人到法喇參觀,召開現場會,學習經驗,回去辦好各自的鐵廠。
除土司苛虐外,土匪橫行,也為害于民。民國二十一年,嵩明民變,匪首劉開學率匪眾到達米糧壩五區天生橋,四出燒殺搶劫。劉匪初起,孫壽康、孫運發等到烏蒙做生意,即將劉匪罪行傳回法喇。法喇人為避劫難,聚攏商議,有人建議如清代時修營盤,有人認為如今有槍,營盤已不起作用。后有人提議道:二道巖絕壁上有個巖洞,在絕壁上鑿一條路通到巖洞,劉匪一來,躲進巖洞,劉匪便無可奈何。眾人皆道有理。于是法喇石匠行動起來,硬在絕壁上鑿出一條路來,通到巖洞。并在洞里鑿了石缸,以裝水和糧食。每聞劉匪到來,全村人都朝洞里跑。法喇多次遭劉匪襲擾,但法喇地險民悍,劉匪為之懼,雖周邊盡遭蹂躪,法喇始終未遭洗劫。
鐵廠建立伊始,買社員房前屋后的林木做燃料。隨鐵廠擴大,燃料越要越多,公社無法出錢,由社員自備燃料。于是社員提刀斧,在村中逢樹便砍,不到一月,村中樹木便盡。縣上就調集數千群眾到法喇,組成“伐木隊”,砍伐原始森林煉鐵。“伐木隊”的口糧由法喇人提供。不到一年,幾萬畝原始森林被砍伐干凈。己亥年秋,法喇累計已煉鋼萬噸。成績被報到省上。省上派了四名鋼鐵專家來驗。專家們一看高山似的土石山,用小釘錘邊敲邊搖頭:“這不是鐵!這不是鐵!”法喇的大隊長著急了,從專家手中搶過小釘錘,吼道:“這不是鐵是什么?我敲給你們看!”
戊戍年九月,縣委貫徹中央和省委、地委關于建設人民公社的指示,并鄉轉社,將法喇高級社并入“戰斗人民公社”,社員全部耕地包括自留地、牲畜、農具、果木等收歸公社所有。牛馬羊折價入社。公社“政社合一”,一切生產資料和勞動產品歸公社所有,管理區屬生產管理單位,生產隊為生產作業單位。法喇分一個管理區,轄二十一個生產隊。組合成一團五營二十一連建制,建立二十一個公共食堂。“組織軍事化,行動戰斗化,生活集體化”,取消評工分制度,實行供給制度。社員在食堂吃飯不要錢。公社可無償平調糧食、勞力、土地、耕畜、農具等。
放糧食衛星的同時,法喇又放畜牧衛星。吹法喇的豬有多大,牛有多多,羊子滿山都是。公社向縣上吹。縣派工作隊進駐法喇,也不務實,更吹得厲害。縣上又向專區吹。地委書記就帶全區各縣縣委書記到法喇,開畜牧現場會。之前一天,縣委書記到法喇要各隊長去匯報工作,發現數字與原報數字不符。就派人核查,硬將數字東拉西扯,到符合為止。參觀隊進村,縣委書記叫法喇匯報收入情況,大隊長將編造的數字念上一通,就到山上參觀。是日大霧,參觀隊被帶到一個山包下的路兩邊,縣上將法喇周圍的幾個大隊的好羊都擇了來,羊毛洗得干干凈凈,又肥又大,一群群地走過。過去了的,一過山包,又趕了繞回來,又從地委書記等眼下走過。大家驚嘆不已,說法喇的羊真多。天氣很冷,看了三個多小時,地委書記問縣委書記還有多少羊,縣委書記說還有一半,地委書記說走了走了,現場會結束。
全縣糧荒,縣上發現問題嚴重了,退過頭糧以應急。大隊長是大族人,還想掩蓋。孫運發則叫孫江成:“老百姓挨不下去了!我們是小家族人!餓死人我看你怎么辦?”公社叫了法喇支書、大隊長去問。大隊長還在掩蓋。孫江成急了,說:“糧食一粒沒有!人都餓得爬不起來了!”公社于是將法喇上繳的十五萬斤糧食,退還五萬斤。糧食退到了,孫江成與大隊長不敢將糧食分下去,擔心幾天吃光。而是平時掌握情況,確知哪家實在不行了,孫江成和大隊長用提籃偷偷提上點洋芋上其家門,將其命吊著,不至于死而已。靠這五萬斤糧食,用這種特殊的方法,救住了法喇在三年困難時期,沒死一個人。
佃農的生活極其悲慘。清朝末年,法喇人都住巖洞。到民國二十年至三十年間,全村六十來戶村民中,僅有一半住上土墻茅草房,土墻僅高二到三米。另一半人或住茅棚或住巖洞。原來使用四節犁,極為笨重。要兩頭牛才能拖動。民國三十年左右,姜家一人到外地學會了打三節犁,只需一頭牛即可拖動。村里原也無人倒鏵口。民國初,從外地逃難來一對柳氏夫婦,會倒鏵口,即在法喇以倒鏵口為生。民國末年夫婦同日去世,法喇人為感謝這夫婦之功,為這夫婦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直到清末,法喇人的炊具都是沙鍋。到民國二十年左右,才用上了銅盆、銅罐,民國三十年左右,才有人用上了銅壺、鐵吊鍋。鐵吊鍋極厚,底尖,使用不便。都是用土碗。只有安家有個假瓷碗。全村僅謝家有個洋酒瓶,每有陸慶緒之類的貴客來,村里的鄉長都要到謝家去借這洋酒瓶來裝酒。夜里照明,百分之八十的人家用竹片,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家偶爾用桐油。全村只有安家有一套行李,還是安正華娶慶勛鎮鎮長李乙炳的女兒時,李家陪嫁的。鄉長姜洪元把羊毛彈平,縫上布,算是有了一床被子。全村一半的人蓋羊皮氈,其余的一無所有,晚上就睡在麥草、麥糠里。很多人到十四五歲都一絲不掛。很少的人穿羊毛衣、羊毛褲。到山上砍柴,為防樹枝掛壞衣服,要把褲子、衣袖卷起來,更多的是把衣服脫了掛在林外,進林砍柴,出林才穿上。
民國二十二年,劉匪從蕎麥山一路搶劫而來。到大紅山,法喇吳家一位老人正在山上放羊。匪眾便逼老人趕了羊跟他們走。到光頭坡,安家被洗劫一空,兩個姑娘也被搶走。到臭水梁子,匪眾餓了,在農民地里拔洋芋燒吃,吳家老人才瞅空逃回。
戊戍年秋,浮夸風甚囂塵上。各隊爭報高產,法喇也不敢落后。宣稱糧食突破百萬斤。大隊長每擇到一個大洋芋,就抱著朝公社跑,侃法喇的“衛星洋芋”。當年法喇洋芋的確豐收,但正值秋收時,勞力被調往四方或修水庫,或修公路,或修堰溝,只有參加秋收大協作的少部分社員得回村秋收。秋收中又只講速度、數量,蕎子霉爛在地里,無一顆收獲。洋芋挖起來,也爛在地里。麥子雖割了起來,但直到臘月才打,全部出芽。秋收結束,僅收糧食二十余萬斤。上級以為法喇真超百萬斤,要法喇上繳公糧十五萬斤。以后哪里缺糧了,都從法喇調。剛秋收完,社員就缺糧。很多人餓得浮腫,爬不起來。一位縣領導經過法喇,見農民瘦骨嶙峋,就問大隊長:“你吹法喇糧食豐收,咋這些人會餓成這個樣子?”大隊長說:“這些人是筋骨人,再吃也吃不胖!”
也是戊戍年秋,米糧壩縣決定修筑烏蒙到米糧壩的公路。此前米糧壩無一寸公路。有一昆明醫學院的大學生畢業分到米糧壩。該生到了烏蒙,離米糧壩縣地界尚有一天路程,已被烏蒙的高山嚇怕,聽說米糧壩山更高,路更險,無一寸公路。夜晚,在烏蒙的旅社里,就著煤油燈,向米糧壩縣委書記寫信,請米糧壩縣饒他了,放他回昆明。共產黨都統治米糧壩縣十年了,米糧壩縣才得來第一個大學生,如一件寶貝,縣委書記豈能饒他?下令:“用滑竿抬也要把他抬到米糧壩來!”在米糧壩,滑竿就是轎子。結果這第一個分到米糧壩的大學生,硬是被轎子抬進了米糧壩縣城。
盧和金部二名彝族戰死,發回則補安埋。沿途命人抬送。到法喇,命孫運發等十余人抬送。孫等抬到蕎麥山,在苞谷林中休息,趁盧部不防,溜回法喇。
地主及其管家到法喇,都得熱情招待。一次陸慶緒夫婦到法喇姜家,要姜家殺羊招待。姜家當晚便不敢把羊趕回家,由姜家一個十歲一個八歲的兩個小孩圍在山溝里過夜。天剛擦黑,兩狼前來。一狼被打跑,一狼叼走一羊。姜家兩兒哭著舍命追趕。狼棄羊而跑,羊已死。姜家忙將死羊剮來煮與陸夫婦吃。陸夫婦不知,夸獎說羊味道不錯。
陸慶緒兼并法喇后,法喇百分之九十的土地歸其所有。陸家對佃戶的剝削,比海家還嚴重。租佃利率高達百分之五十到七十。無論天災人禍,一分不減。納租以實物為主,但陸想盡方法搜刮佃戶,就一律改為貨幣地租。所納地租以一年中蕎麥山糧食的最高價收取。同時還有“打加找”的剝削方式,死人有“死找”,活人有“活找”,每百斤租擔加找二百斤油菜籽,而油菜籽的價格,是糧食的兩倍。陸家逢年過節,或是娶媳婦、嫁姑娘都得加找錢物。有時一年,加找達一二十次。陸家死人抬喪、嫁女娶婦,法喇人都得背一背上好的燒柴送去,并得幫著辦完事后才許回家。民國三十六年陸修房子,法喇的石板最好,就叫法喇人背石板到蕎麥山。此外還有押頭。解放后減租退押統計,陸氏共欠法喇群眾押頭二千余兩銀子。
收洋芋、蕎麥才三天,公社打電話來,命法喇停止收洋芋、麥子,限三天完成三千畝菜籽播種任務。法喇的大隊長知難以完成,對著話筒:“噢!汪同志!噢三千畝!”對方就道:“法喇支部咋個搞的?叫孫江成!”孫江成接了電話,表示說三天一定完成。立即叫社員全部出動,沿公路兩邊,將耕地隔兩三米一鏵犁翻。第二天公社來六次電話催問。第一次問,孫江成說完成二百畝,得到表揚。第二次問,孫江成說已完成四百畝,又得表揚。第三次,說六百畝,又得表揚。到最后一次電話,說已完成一千二百畝。孫江成守著電話,準備下一次問,就說已完成一千四百畝。沒料沒再問了。次日天未明,電話又問了。孫江成說經連夜苦戰,三千畝已經完成。公社就派人來慰問社員。孫江成問能不能殺個豬打打牙祭,說可以。于是社員在全村捉豬,主人哪敢攔阻,連夜燙出,共殺十三條豬,分給社員。
次日飯后,法喇人故技重演,有的在山上睡覺,有的在農民家中睡覺。到下午,電話報告已完成任務。公社又要求魚畢殺豬打牙祭。法喇人就忙到全村去捉豬,當地很窮,捉遍全村,只有三條。連夜燙了,砍成坨坨肉煮好,又烙了蕎粑粑,款待法喇人。法喇人吃好,才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回村。
丙午年,**開始。法喇奉命組織造反組織。村里先組織了二十多名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參加“紅衛兵”,張貼大字報,召開群眾大會,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揪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至冬,造反組織炮轟黨委,揪斗孫江成、大隊長和全大隊二十一名隊長在內的當權派。大隊長平時得罪的人多,被揪斗二十余次,他又仗著他身體好,不加保護,被斗身亡。孫江成被斗后回家,孫運發就找草藥醫治。于是被斗了十幾次,未被斗死。孫江成家同時被查抄四次。孫江成剛發現形勢不妙,就帶孫平玉夜間將布帛等全背了轉移到另一個公社的孫江芳家,未被抄出。
海國安并得土地,漸成法喇一霸。認為“牛不打不下田,人不打不出錢”、“要吃肉貓尾巴上宰”,拼命壓榨法喇群眾。一吳姓老人在空歡喜梁子原始森林里砍柴,海硬說森林是他家的,將老人揪來吊打,老人的屎都屙在褲襠里。一孔姓人交不起租佃,被打瞎眼睛。有人說吳光耀的三爺爺偷了海的財物,海就將吳帶到紅土灣,令法喇全村人每家帶一塊柴去,燒起大火,將吳扔進火中。吳在火里慘叫不已,掙扎著爬出來。海將吳一槍打死,扔在火中焚燒成灰。因土地都被海正國賣與法喇漢族,海國安揚言,要將法喇吳氏、姜氏、謝氏、羅氏、陳氏、王氏、岳氏、安氏等大姓逐一提來吊打,把海氏賣出的土地全部收回。
陸慶緒死后,法喇人又被迫參與蕎三對海萬金的戰爭。孫江成、孫江華后加入蕎麥山游擊大隊。二人到則補、拖車工作后,己丑年,政府征集法喇青年十四人補充入四十三師六團,開赴鹽津、大關進剿土匪江瀛洲、向如楷和從綏江敗下來的國民黨殘部。朝鮮戰爭爆發,這些法喇人就回烏蒙學習文件,加入第二批入朝志愿軍,開赴昆明加入三兵團0九一0部隊二團,經瀘州、武漢、豐臺出山海關抵安東,渡過鴨綠江,進行抗美戰爭。直到戰爭結束方回。
隨后法喇農民被兩次調往烏蒙修南廣老廠至落雪的公路,第一批二十五人,第二批二百五十人,經蕎麥山、米糧壩、發朵至落雪,行程六日,都在運糧隊,從法者運糧往老廠,每人每次任務是背一百斤糧食,外加自己的口糧和行李,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吃飯睡覺。一星期才能背一轉。法喇人都圓滿完成任務,年底回村。
則補彝族權紳盧和金奉米糧壩縣知事劉光武之命,率領團丁和四川彝族剿辦劉匪。四川彝族英勇善戰,劉匪打不過盧和金,認盧和金為父。劉光武和盧和金于是招撫劉匪,于席間殺死劉匪,其眾潰散,安家兩個姑娘才被救回。
辛丑年確立以生產隊為基礎的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所有的集體所有制。撤銷公共食堂,糧食分配到戶,恢復評工記分,恢復自留地,允許社員飼養家禽和經營少量家庭副業。壬寅年二月,鞏固三級所有的集體所有制,改“法喇大隊”為“法喇公社”,下轄九個大隊和二十一個生產隊。土地所有權歸生產隊,以隊為核算單位。
全縣到處饑荒,死人無數。縣上被迫調全縣群眾運糧,以有余補不足。其實所謂有余,就是吹得到頭,而死不認賬的地方。法喇人也被抽調六十人去運糧,從拖車將糧食背往雙河。運糧隊出發時,自帶口糧。到拖車后,每人背七十五斤,其中二十五斤為“腳糧”,背者所得。這些農民長期饑餓,身體極差,生了病,雖有二十五斤腳糧,但根本難以將其背回家。背到路上背不動了,無辦法,將二十五斤糧換一碗涼粉吃了就算了。
民國二十三年,海國安至七區搶地主李興章,李已有準備。海搶不到財物,。海捉到李興章嚴刑拷打,逼李交財物,李不交,便令將李的十指用布纏起,澆上桐油點燃,命名“十指點燈”。李仍不給錢,被活活打死。李妻向當時任米糧壩江防大隊長的陸慶緒告狀,陸對法喇垂涎已久,有圖海之心。且海的勢力日漸壯大,已威脅到陸的安全。陸即答應替李報仇,狠敲了李妻一筆。
海家被劫擄一空,衰落下去。海千戶次子靠出賣土地過日,維系至民國十三年病死。三子海正國靠打“加找(任意向農民強加賦稅)”維生,民國二十年死。但海家的衰落之勢已不可免。漢族佃農買得海家土地,即成為自耕農。
戊申年春,兩派和解。法喇組織群眾進行“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澤東思想、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線”活動。到處寫“三忠于”口號和毛主席語錄,人人唱語錄歌,跳“忠”字舞,佩戴毛主席像章,“早請示,晚匯報”。
當時鹽巴半塊花錢一斤,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吃不起。“坨坨鹽”有毒,吃多了會得病。
法喇民工按軍事編制編組,自帶行李、口糧、工具上工地,僅每人每天補助五分錢的菜金。日夜奮戰,工程指揮逐日檢查進度,任務完成得好的,插紅旗,領導戴紅手套。不好的,插白旗,領導戴白手套。限期送走白旗,否則開辯論會,進行批判。民兵進行監工。每人每天高強度勞動十四五個小時,開挖土方達二十立方,石方達十立方。法喇人分到五個工段,三段在懸崖上。 口巖段最險,巖高五六百米,公路橫過懸崖五十余米。民工系上安全繩,從巖頂吊下去,懸空打炮眼,進行爆破。指揮部專門安排一人在崖頂上重復呼喊:“小心啊!掉下巖去骨頭都找不到啊!”這人喊累了,又換上一人喊。這一懸崖,死亡五人。經一年苦戰。米糧壩通了公路。
成立合作社初,法喇人先以“親幫親,鄰幫鄰,合心人找合心人”的“自愿互助”原則,組織互助組。一般每組五六戶,按居住地就近結合,有一定的優越性。后就成立初級社,鄉長每天宣傳“小農經濟脆弱,挨不住風吹雨打”,動員社員入社。不愿者強迫加入。社員的土地、牲畜全部入社,統一經營。法喇成立了五個初級社。第二年將五個社合并成一個高級社。土地等生產資料全部歸集體所有。社會主義改造完成。
丁酉年冬,法喇二百農民被抽調前往米糧壩修建建設堰。該堰引則補水源,灌溉米糧壩田地,設計渠長五十三公里,全在金沙江東岸的懸崖峭壁上修建。有的絕壁高達數百米。法喇村民分到的一段,叫猴愁巖。數百米的懸崖下面,金沙江水奔騰咆哮。當初蘇聯水電專家就建議在這巖下建一百八十萬千瓦的白鶴灘巨型電站。工程劃段包干,責任到隊,進行“插紅旗,送白旗”的勞動競賽。民工的口糧,各隊自行負責。所以民工既要從家里運糧到工地,又要完成任務。法喇村當時早已缺糧,民工都是餓著肚子炸懸崖。每次上懸崖,都不知能否活著回來。法喇人完成任務后,縣領導現場老遠看了工地,感動了,獎了法喇人三百斤糧食。
法喇人一直穿一種叫偏耳的草鞋,無論怎么珍惜,這種草鞋一雙只能穿一天。法喇人走在路上,都在打草鞋。到民國三十年左右法喇人就到米糧壩買來竹殼,按平整,用針線縫起來就是鞋子。但穿得上這種鞋的人很少。多數的人無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風霜雨雪,均赤腳而行。腳底上的老繭,堅硬如鐵。腳背上則是縱橫交錯的腳裂子直張著口,冬天冒血珠,就用麻線縫。
海正富之子海國安,個子瘦高。海正國死后,海國安繼承其薄田遺產。海為重振海氏家業,糾集無賴、惡棍,經過巧取豪奪,斂集了大量資財,到民國二十年左右,組織起一支十二人槍的武裝,常喊著“咯二三”的口令在村中操練。以武力為后盾,霸占了蕎麥山沙卻黃世民、黃小五在法喇的土地。黃家在法喇的土地原占法喇總土地面積的五分之一。
斗孫江成等不久,因各造反組織觀點歧異,互以大字報攻擊,沖擊對方組織的群眾大會,互相揪斗對方保護的領導干部,逐漸形成觀點對立的兩大派。就忙于武斗,不管孫江成等了。孫江成等領導權已被篡奪,但因法喇識字人少,缺了孫江成雙方都寫不成材料,所以無論哪一方得勢都將這個被揪斗對象用起來,仍留在革委會里。
大煉鋼鐵同時,縣上在堂瑯坪修大海水庫。戊戍年冬,調法喇民工三百前往。工地海拔二千八百米,施工條件惡劣。進度上不去,就實行強迫命令,晝夜三班輪換施工。糧食要法喇解決。法喇運不出糧食。民工生活異常艱難。后大雪封山,實在無法施工,只得撤回。同時蕎麥山又在修紅旗水庫,也實行三班制,晝夜施工。民工每天必須完成定額任務。但任務被層層加碼,每人每天完成五立方米土石,猶嫌“保守”,提出“消滅六方,達到十方”。工地上糧食極為緊張,規定各隊既派民工又出糧食,但有的隊只出人不出糧。面對有限的糧食,水庫領導要求食堂工作人員一斤米必須煮出三斤飯來,否則拿伙食團長是問。食堂工作人員只有拼命往飯里加水。施工進度上不去,掛上黑牌,由民兵強迫終日勞動,數日表現良好,方罷。因長期饑餓,勞累過度,很多民工死在工地。孫江華負責調運整個四區戰斗人民公社所屬各大隊支援紅旗水庫建設的糧食,便假公濟私,盡運給法喇群眾。法喇人才無一人死在工地。次年三月,春耕開始,法喇民工才陸續返村。因水庫是在未經地質勘測的情況想當然地建的,死了三十余人才建成。結果剛建起,發第一場洪水,就將大壩沖毀。
孫江成、孫江華回法喇后,領導了法喇的土地改革。孫江成先到縣上,學習中共中央、省委、地委、縣委文件,然后回村召開群眾大會,宣傳政策,進行清匪反霸,減租退押。劃分階級,訪貧問苦,串聯扎根,啟發農民的階級覺悟,召開訴苦大會,采取自報公議,群眾評議通過,再上報審批,確定階級成分。將法喇惟一的地主安家游街示眾,進行批斗。建立“翻身農民協會”,沒收地主的土地、房屋、糧食,分給貧下中農。再按統一標準查田評產,讓群眾插標自報,評議抽查,限期補報,群眾審驗,才估算土地面積,按人口分配土地。全村分成幾個大組,由大組長帶領群眾分片丈量、打樁。補征公糧、補收舊倉學款,重建學校。經查法喇沒有追隨國民黨反動派的惡霸、慣匪。但剛建立的“農協會”組織不純,私仇公報,族、姓斗爭突出。村民相互指控對方為惡霸、慣匪、反革命。不幾天,法喇被告稱是惡霸、慣匪、反革命者達一百余人。有一隊長為爭奪法喇領導權,捏造了五十余名“惡霸、慣匪、反革命”報到區上。孫江成、孫江華連夜開會,撤去這一隊長的職務。蕎麥山區長帶了三十多人來法喇開會,欲捉法喇五十多個“壞分子”。被孫江華堅決抵住,說法喇根本沒有壞分子。周圍幾個村都報有惡霸地主,無人敢拿。區上叫法喇去拿。孫江華天剛黑,即在村中吹起哨子,法喇人一聽,慌忙提了棍棒,黑壓壓地湊攏,孫江華、孫江成宣布完畢,隊伍就出發了。一夜就將幾個村的地霸捉拿干凈,五花大綁押往蕎麥山鎮壓了。
同治四年,米糧壩廳遭四川涼山土司武裝襲擾,燒殺搶擄,無所不作。法喇也遭禍,村民被迫以竹、木套上尖刀制成的黃竹竿子、八角桿為武器進行抵抗,先后扎起老營盤、爛營盤、營盤、先鋒營等營盤抗匪。有一孫姓人集了一群村民,于法喇村北扎起一個營盤。戰斗時孫總沖殺在前,勇猛無敵,人稱其為“孫先鋒”,稱其營盤為“先鋒營”。一日,涼山之眾偷襲先鋒營,營中石頭木板將盡,一人情急中端起剛煮沸的稀飯倒去,敵人燙得哇哇亂叫。營中紛紛仿效,滾燙的稀飯傾泄而下,敵人才大敗而去。老營盤有一李姓人常綁幾個大鈴于腰間,帶領營眾英勇殺敵,人稱其為“李大綁鈴”。有一徐姓人,使一重達二十八斤、滿是鐵釘的“三斜叉”,橫掃直挑,無人能敵,人稱其為“徐大叉”。法喇邵家自筑了一營盤,該營盤地勢不利,被涼山攻破,因稱“爛營盤”。營盤被破后,邵氏三十余人,抵敵不住,從營盤后的懸崖跳下逃命,多斃于崖下,僅有二人跳下崖后仍然活命,逃往先鋒營。涼山之眾緊追不舍,二人逃到先鋒營下面,距先鋒營尚有一千來米,氣力消耗過度,將被追及。先鋒營中沖下一人,將二人挾住,一氣沖上近六十度的一千米陡坡回到先鋒營。邵氏一婦女被捉,自度不免一死,將幼兒掐死遞與敵人為質,得以逃脫。老營盤有門名“大將軍”的土炮,能裝一斗三火藥、三個犁頭和三個銀子。涼山之眾到達光頭坡梁子,孫先鋒朝空歡喜梁子開了一炮,將一劉姓人的地炸了一個大坑,炸死涼山三人,涼山之眾就不敢進法喇村。法喇人為炫耀武功,便呼那地為“孫大炮地”。后法喇探子探明涼山之眾在空歡喜梁子林中休息,法喇人朝樹林開炮,時逢冬季,草木干燥,樹林被引燃,涼山之眾盡焚林中。
陸慶緒的大管家龍田前到法喇收租,不帶十人就帶八人。每到一家,必須殺羊款待,從早吃到晚。同時將做生意的小商販帶上,提了鴉片煙和糖果等。到佃戶家,就說要吸鴉片煙和吃糖果。佃戶說家里沒有,龍便指商販處:“他那里不是有嗎?”就拿鴉片和糖果吃,叫佃戶付錢。收不到租,龍就命打手對佃戶進行毒打。法喇佃戶對龍又恨又怕,只要聽到龍的馬鈴聲,紛紛逃往山中躲避。時謂“聽見龍家馬鈴響,嚇得萬人眼淚淌”。吳元龍欠陸家十斤菜籽,龍田前不顧吳家苦求,將耕牛趕走,叫帶十塊花錢去取。吳家弟兄貸了高利貸趕到蕎麥山,龍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吳家給的花錢,塞一塊在自己穿的草鞋里。吳元龍只得陪著小心,對龍說:“大管家,有一塊花錢掉在你的草鞋下面了!”龍才懶洋洋地把花錢從草鞋下取出來。
法喇成績突出,又被派往魚畢協助當地種菜子。到了當地,兩米犁一鏵,不到半天,孫江成就叫當地支書匯報已完成七百畝。天晚,魚畢支書不準法喇人休息,要求連夜拆茅草房打火把,將任務完成。法喇人火了,就去拆支書的茅草房,支書看著心痛,就叫休息。
陸慶緒等報,即派最得力的打手小彩平等到法喇來。到海家房前,海國安方知。海雖知小彩平等來意不善,但自己無備,再者小彩平已手捧紅布鞭炮進屋,已不便拒絕,只得將小彩平等讓進屋里。吳二老奶早告知海國安的槍放在右邊房間里,小彩平便揀右邊的房門邊坐下。海借口進右邊屋拿鴉片招待小彩平等,欲進屋拿槍,到房門處,小彩平撲上來,抱住海國安。另二人也來幫忙,將海國安扭住。小彩平即掏出槍來,打死海國安。海的弟兄得知海亡,四散逃亡。法喇盡歸于陸慶緒所有。海國安的頭被割下,掛在米糧壩縣城東門示眾。五日后陸命小彩平將頭送回法喇,與尸體縫合埋葬。海國安死后,海家滅絕。法喇始無彝族,盡為漢族。
戊戍年秋,開展了農業秋收大協作。法喇人服從公社黨委的調動,每家僅留一人看屋,不管男女老幼,全部自帶農具、行李到天生、木一、魚畢等高級社,協助當地社員秋收和小春播種。到天生,協助社員收苞谷種小春。法喇人是高山人,種不起苞谷,到了天生,以苞谷桿當甘蔗來啃。因浮夸風盛行,片面追求高速度、高指標,再因頭年的反右斗爭正在深化,社員被隨意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進行批斗。人人謹小慎微,爭當先進,做革命的促進派,僅把苞谷掰了一部分,兩米一鏵,把地犁翻,把小春撒在地表就行了。孫江成每晚天黑,要統計好成績,涉水過河走二十余里向公社黨委匯報成績,匯報完后又要趕回天生。僅用七八天,法喇人就宣布把該村近萬畝苞谷收完,并種上了小春。法喇人“成績突出”,受到表揚,又被派往木一村。孫江成帶隊用五天將苞谷、洋芋收了,都丟在地里。就回家了。走到法喇的山上天黑,全部人就在溝中睡覺。第二天回到法喇,宣傳“大協作”的優越性,才開始法喇的秋收。男女老幼一齊上馬,只講速度、數量,不講質量、效益。蕎子因過了收獲時間,全掉在地里,全部造成浪費。只有洋芋和麥子可收。白天洋芋挖起來,丟在地里不管。晚上又忙打著火把割麥子,叫做:“白天千軍萬馬,晚上燈籠火把。”洋芋堆在地里,風吹日曬,變綠了,只有少部分飼養員和婦女有空,得去偷點回家,別的都被霜扎、雪凌,爛在地里。
丙辰年文革結束。法喇凡在文革中殺人的,都受到了刑事制裁。孫江成官復原職。
陸慶緒廣泛建立保衛團。僅慶勛鎮便有五百余人、三百余條槍的保衛團。法喇保衛團達九十余人。民國三十六年,縣長龍沛霖為鏟除金沙江西岸淌塘一帶的鴉片煙苗,向陸借兵,陸即派兵二百人前往。法喇保衛團派兵三十余人,由孫運周等帶隊前往。后陸為收拾龍沛霖,派慶勛鎮鎮長李乙炳率百余人槍進城,監視龍沛霖。法喇保衛團也參加。龍沛霖棄城而逃。李等尾追,法喇保衛團又參與激戰。
光緒年間,海千戶據有法喇,筑大宅于法喇村中。白卡伍千戶家遭人命官司。海千戶因之勒索伍千戶,盡并伍千戶土地家產,勢力達到白卡。光緒末年,海千戶為次子求婚于小米地龍氏,龍氏欲并海家,欣然應允,帶二十余名全副武裝的精壯男子送女前來。海千戶見勢不妙,忙盛宴款待龍家,暗使長子海正富急召佃農救援。當時法喇漢族,皆是海家佃戶。海正富將佃戶伏于院外,約定由其進屋開槍發號,內外夾攻,消滅龍氏。此時龍氏人馬已吃盡酒肉,將碗反扣桌上,手握槍托,虎視眈眈。海正富剛進屋內里間,龍氏一壯漢即尾隨潛入,伏于門外。海正富取槍沖出,即被槍殺。法喇之眾聽見槍響,即朝院內猛攻。龍家將海正富的頭丟出屋外。佃農見海家的頂門柱已死,即知大勢已去,四散奔逃。
民國三十四年,烏蒙陸小貴匪幫在大橋三荒樹搶劫烏蒙一安姓師長的馬幫,嫁禍于海國安。邊搶邊喊:“海小隊長!我們搶成功了!”安師長即向省府狀告海國安。省府責令陸慶緒審理此案。陸慶緒認為翦除海國安的天賜良機已到。蕎麥山有一吳二老奶,家貧無奈,常受海國安救濟。吳對海家甚為了解。陸從吳二老奶處知海國安將為義弟海國應娶妻,且燒柴不濟婚事所用。就授意吳二老奶。吳二老奶至法喇,問海國安:“后天就要辦喜事了!燒柴不夠,咋不叫弟兄們上山去砍呢?”海國安即命手下弟兄上山砍柴。吳二老奶借故離開,回家報信。
通過孫天儔近兩月的了解,法喇的歷史被他寫了出來:
丁未年初,造反派兩系武斗不斷。縣上兩派間武器全部出手,殺對方之人示眾。蕎麥山因應縣上,也準備殺人。決定將所轄地區的對方人員集中在蕎麥山,統一屠殺示眾。蕎麥山的造反派頭頭就打電話問法喇:“你們準備殺幾個?報名以后,將人捆到蕎麥山來,統一殺!”當晚剛好是孫江成奉造反派的命令值班守電話,孫江成一聽殺人,心毛了,說一個都不殺。蕎麥山造反派頭頭罵了兩句,就算了。等已篡權的黨支部書記和文革主席第二天得孫江成報,就罵孫江成:“怎么不殺?要殺!我們就是要殺安家呢!”忙打電話報告蕎麥山,說法喇要殺人。蕎麥山答復:“你們現在報已遲了!要殺的人昨晚全都從各大隊解到蕎麥山了。今下午就要動手!我們還能停下等你們?要殺的話,只有你們自己殺了!”二人又罵孫江成,于是召集人員,布置殺安家。孫江成不是什么角色,自然與他無關,逃回家睡著。支部書記、文革主席殺了人,要寫個材料上報,找孫江成找不到。就來孫家門上鬧:“孫江成哪里去了?他知不知他是個當權派?我們不保他,他早就被斗死了!現在還跟我們耍脾氣!”孫運發忙叫了孫江成去寫,說:“你只要不要參加殺人就行!他們殺了人,叫你寫,你可以寫!反正人不是你殺的!”
土司苛政虐民,無論正項田糧賦稅,還是雜派差役,均從田地上出。稱“公件”;公件銀隨糧上納稱“均徭”。除田糧正租外,還有人頭租、牛羊租、雞租及炭租、食物租等。僅食物租一項,就占收獲物百分之六十以上。除苛捐雜稅外,還有押頭。連佃戶炊飲,也要預交烤火銀子押頭。押頭一般占租額的百分之八十。土司與外敵開戰,佃戶得無償當炮灰。
全村很多群眾生活無著,一年的收獲交了租佃,只夠生活幾個月。男人們只有成年在外混,幫人做生意。從米糧壩背紅糖到烏蒙,又從烏蒙背鹽回米糧壩。以獲取菲薄的腳錢養家糊口。無法時就賣兒救窮。當時兒童都有市價,一個男孩能賣到五六十斤糧食,一個女孩則只能賣三十來斤。荒年到了,就把豬趕在前面,豬吃什么人就吃什么。黃姜、紅紫樹、野棉花、澀疙瘩、三角楓葉、車前草、楊柳花等都是食物。很多人被毒菌、毒花、毒草毒死。很多人吃了澀疙瘩、黃姜、蕎殼等得結癥,用木棍塞進屁眼通。有一姓姜的小孩上山放羊,見路邊有一堆洋芋皮,就撿來吃了,回家對其母說:“媽,我今天得吃了個小飽!不知什么人心太好了!吃了洋芋后,洋芋皮就一堆的堆在石頭上,足有一大把。我吃得太舒服了!”另一家姓羅的兩個小孩,以前燒過豬小腸吃,餓極了,就燒牛皮條吃,但怎么嚼也嚼不動。弟弟就問哥哥:“怎么沒有以前的好吃?”其哥說:“以前吃的是豬小腸,現在吃的是豬大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