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4 師父,床上請 書包網
三人同在桌前坐定,公孫先生早將湖水濾進甕中,此時加麻子、赤小豆與馬尾草煎煮成湯,待三滾之后篩進壺里,一人斟上一杯代茶水喝,這是《本經新撰》中所記載的凈水方,可去諸毒,殺三蟲,辟水之百惡,公孫先生將此方教給難民,凡從河流湖泊中取來的水必須經過濾、煎、篩三道工序才能盥洗飲用。
應笑托著茶杯不敢輕嘗,拉拉師父的袖子。方澤芹俯身將耳朵湊到她嘴邊,應笑兩手遮擋著嘴巴悄悄道:“師父,這凈水方子用下去,水性微涼,虛寒的人和孕婦不宜喝,我知道前面小龍山里有座三星觀,觀里有口地井,吉靈社便在那處落了戶,日常飲用與煎藥都是用那井里的水。”
應笑以《本經》入門,書里摘錄的古方妙法她都記在心里。
公孫先生聽見了,笑道:“這小女娃倒是懂得多,師父教導有方。”
應笑面上泛紅,端正地坐好,方澤芹問道:“可吃過了?”
應笑小聲說:“吃過了,子元真人雖兇狠,卻不曾叫我挨餓受凍,一日兩頓少不了,遇上他順心時,還會從城里帶些細果點心回來。”
公孫先生暗自起疑:近來封城封得嚴,耗子擠不進一只,他怎能出入自如?
便問:“子元真人時常進城去嗎?”
應笑道:“是聽道士們說的,若是不進城,那船要泊在荊湖北岸,我們得回三星觀歇宿,若要進城,便泊在蘆葦蕩里,待到天明還要去南岸接他。”
方澤芹道:“聽說那子元真人與一個頗有來頭的京官過從甚密。”便將在游舫上發現濟賑糧草一事據實相告。
公孫先生大吃一驚,問道:“那京官可是永昌侯?”
應笑道:“不知是什么候,小道士只稱呼侯爺便是。”
公孫先生砸拳捶掌,忿忿道:“那便是了!我在東京時聽聞天子詔令永昌侯南巡賑災,那時便覺不妥,你道那永昌侯是誰?乃是郭后堂兄郭衙內的兒子,據我這一路所見,他哪有救災濟民之心?有道是天高皇帝遠,自在山中稱大王,若是遇到個廉正剛直的清官還有個盼頭,恐怕這地方府尹也是貪享富貴的,把個府城大門一關,全不管難民死活,只偶爾赍發糧草做做場面,還設個什么難民營,明著是收容,實是要把人暗暗磨死呢!”
方澤芹沉吟片刻,建議道:“不如上京投告。”
公孫先生道:“我正有此打算,只不過這上京路遠,父老們體衰病弱,需把身體調養好才成,我再想法子籌借些路費,定要把那禍國殃民的蛀蟲給治了。”
方澤芹笑道:“先生真是個直腸熱性的人,方某在附近倒有認識的朋友,小有家資,也是個仗義疏財的,盤川倒是不必愁。”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談得投機,應笑默默旁聽,起先十句里還能聽進去七八句,到后來困意上涌,對著公孫先生直行點頭禮,公孫先生見狀,算算時候也不早了,便起身告退,自往耳房里睡去。
方澤芹將應笑扶上床,拿把葵扇坐在床頭給她扇風,應笑雖是困倦,可在床上翻來覆去總也睡不安穩,一會兒看師父一眼,一會兒又拽住師父的袖子,方澤芹道:“若覺著熱便將外裳脫了再睡。”
應笑搖頭道:“不是熱,是怕睡了之后,師父又不見了,起來后哪兒也找不到。”她往床里挪了挪,拍拍席子,“師父也上床來睡吧,這屋里黑咕隆咚的,我有些怕。”
方澤芹本覺不妥,聽小徒弟說怕,語氣委屈得很,當下把那些陳詞俗條全拋在腦后,脫鞋上床,還像以前那樣,讓應笑枕在臂上,另一手輕輕拍哄,問道:“應笑,方才聽你說,若子元真人進城,道士們便要在次日天明開船去接他,難不成他要在城里住上一宿嗎?”
應笑回道:“許是要住一宿,每回把游舫停在蘆花蕩里,子元真人就徹夜不歸,據道士們說是去朱雀樓耍樂了,聽他們話里的意思,那朱雀樓也是個勾欄院,聽說那些官兵把姐姐們和年輕的婦人都賣進了勾欄院里,荷云姐姐定是在那兒被子元真人發現的。”
方澤芹沉吟片刻,問道:“那荷云姐姐對你很好?”
應笑沒有立即回答,想了想才道:“挺好的呀,與雪娥姐姐一樣好。”
方澤芹想起在府里時旁人都說應笑的不是,唯獨雪娥向著她說話,不由心生感激,笑道:“那確實不能袖手旁觀,需找個機會進城打探她的下落。”
應笑問道:“城門都關上了,還有士兵把守,師父要怎么進去?”
方澤芹輕撫她的臉頰,柔聲道:“總是有法子想的,乖孩子,好好睡覺,養足精神,看你身強體健,師父才安得下心來。”
應笑將方澤芹的一縷長發抓在手中,繞了兩圈,睡眼惺忪地望向他,含著聲音咕噥道:“師父,你哪兒也別去,一直陪著徒兒。”
方澤芹被她嗲聲嗲氣的模樣逗樂了,抱著哄道:“明兒早上一睜眼,保準叫你看到師父。”
應笑得了保證才放心睡去,到了二更時分,方澤芹便要起身,見頭發還被小徒弟抓著,從袖里取出一枚柳葉刀,輕輕削斷長發,下床后又俯身凝望許久,見應笑像只貓兒般團著拳頭貼在臉前,又覺可愛又是疼惜,在她微微鼓起的臉頰上親了親,轉身走到外間,脫下長袍,自藥箱背板的隔層里取出夜行衣換上,將革囊兵器俱都扎縛停當,靠在窗前側耳聆聽,屋外寂靜,他便悄悄出去,回身帶上門,從外閂上,又將窗板掩實,縱躍上房,離開村莊。
到得城外,遠見城門緊閉,一隊士兵在門前守夜,方澤芹繞到城西,避開巡邏兵,來到城墻根下,從革囊里取出兩把鐵爪,以五縷絲絳串連相結,攥住絲絳,將一頭的鐵爪繞著手腕轉了幾圈,用力向斜上方擲去,待觸上墻面時往下一拉,爪鉤便牢牢嵌進磚塊的縫隙里。
方澤芹手拉絲絳,腳蹬磚芽直攀而上,爬了近半,又將另一頭的鐵爪朝上拋,鉤上了墻頭,沒幾下便爬到頂端,正當此時,五個手持火把的土兵巡游過來,方澤芹忙撤下鐵爪,如壁虎般趴伏在外墻上,待巡邏兵走遠才翻身上了墻頭,到另一邊朝下觀看,見左右無人,便將鐵爪掛在墻頭,順著絲絳一滑落地,將手一抖,收回鐵爪,仍是放在革囊里,使出輕功,在屋脊上躡足飛走,不一時到了風月巷里,見那樓坊最高、燈籠成串的便是朱雀樓。
方澤芹拉起黑布蒙住臉,自后院翻墻而入,摸進花廳,見前面拱門下進來兩個丫環,手捧食盤匆匆而行,盤上托的全是珍饈佳肴,尋常酒樓里也難見幾回。
方澤芹尋思道:什么樣的貴客吃得上這些山珍海味?必定是送給那侯爺的。
便尾隨在丫環身后進了一間院子。院內有座兩層花樓,樓下是個寬敞的大堂,有龜子守著,見了送酒食的丫環,忙迎上前道:“可總算來了,侯爺正愁著菜不夠下酒的。”
兩個丫環忙跑著上樓,方澤芹心知找對地方了,縱身躍上二樓的游廊,尋個有樹杈遮蔽的所在,悄然隱在窗下,窗內燈火通明,隱約可見人影晃動。
只聽一男子道:“都說蘇杭小娘子柔似楊柳,果真其妙無窮,只是有那二個婦人不服貼,尋死覓活,實是惱人。”
方澤芹聽他說話時帶著濃重的淮北口音,想來就是受命南巡的永昌侯。
又聽一婦人道:“侯爺莫惱,女人家需要好好兒去哄的,就是要那等貞烈女子軟□來才越能得個興味。”
侯爺道:“我的好姐姐,你侯爺便是愛吃那些個軟綿綿水滋滋的,你可得替我多勸慰勸慰,務必要把她們的心給說活了。”
一個嘶啞的老聲嘿嘿笑道:“那有何難,荷云丫頭最擅個誘字,準保替侯爺您打點得妥妥當當。”
方澤芹暗自吃了一驚,心道:這荷云莫非就是應笑說的那個荷云姐姐?聽她說的這些話,絕不是個品行端正的女子,莫非是顧忌永昌侯,故意裝出不端的模樣?
他指沾唾沫,輕輕點破窗紙,閉著一只眼朝里窺探,就見桌前坐著二男一女,中年男人賊眉鼠眼,唇須稀稀拉拉,穿著深藍寬衣,正是吉靈社的子元真人,年輕的后生便是永昌侯,他一身錦衣白袍,面龐光潔,容貌秀美,抱定那個嬌艷婦人戲謔嬉笑,一看便是個貪色之輩。
方澤芹見那美婦眼角帶媚,勾著唇,賣弄渾身風情,哪有絲毫不樂意?便覺不快,暫且按下心頭疑慮,繼續聽他三人說話。
侯爺呷了口酒,仰頭嘆氣:“那些女子好是好,就是年歲大了些,雖識得風情,卻少了些樂子。”
荷云“咭咭”笑道:“原來侯爺喜歡年小的,我有個好人選,就在道長的船上。”
侯爺問道:“莫非是指那小靈姑?”
荷云道:“可不是,那丫頭不僅懂醫理,琴棋書畫樣樣通曉,是個極有肚才的,她今年十三歲,還不通男女之事,侯爺若想要時,便讓道長將她帶來,我自有法子哄她。”
子元真人卻是不大樂意,他發現應笑有過目不忘之能,拿在手里總有用處,便道:“十三歲的女娃懂什么,別唧唧哇哇哭起來,擾了侯爺的興。”
荷云卻媚著眼笑道:“這道長可就不明白了,正因她不懂才好哄騙,你上上下下弄得她麻麻癢癢,她卻不曉得是怎回事,還道得了什么病,再使些手段讓她舒服了,便說是治這個病的方,一來二回,你看她一日日舒活起來,便像有了癮似的,不比那些個自投入懷的更得滋味?”
這一席話說得色侯爺口角流誕,只把方澤芹氣得咬牙切齒,額角暴起青筋,也虧他修為好,還能按得下怒火。
子元真人連連擺手:“不成不成,那丫頭臉上生了一大塊面瘡,殷紅如血,侯爺見了準要敗興。”
侯爺是個貪愛美色的,聽說有面瘡便退卻了:“本候沒見過那小靈姑,若是個無顏的那便算了。”
荷云道:“這倒無妨,那丫頭面上紅斑是我給她染上的,只需拿桃枝、白芷、皂角熬汁便可洗去。”
侯爺好奇道:“你為何要替她染面?”
荷云掩唇嬌笑,細聲細氣地道:“侯爺這就不懂了,咱們院里的姐妹為爭個頭牌不知要耗下多少心血,有強拼硬搶的,有背里抹黑的,總不過就一個‘斗’字,奴家卻不使那一套,最重個人緣,那丫頭是個美人胚子,又會彈琴寫字,媽媽自然歡喜得了不得,定要悉心栽培她,再過兩年不又是一根紅苗苗?”
“當著侯爺的面,奴家也不說違心話,這頭牌位子是奴家吞了多少怨氣才爭來的,自不想白白送給那丫頭,我見她怯生生的,見了人便往墻角縮,就作個親切樣貌,先唬她一唬,說說那些接客待客的難處,她自是怕了,連房門也不敢出,只當人人都要害她,這時奴家再給她出主意,讓她心甘情愿的染上紅斑,一來奴家的牌子保住了,再來還送她個人情,此后便以姐妹相稱,時常差她做些雜事,那丫頭還道奴家愛親近她,感激得很,奴家說什么她都順著。”
子元真人冷哼一聲,說道:“她可真當你是親姐姐般,剛被我抓上船時還有些硬性,不愿做的事即便挨打也犟著不做,我一說拿住了你,她便乖巧了,你這般欺她一個小娃,可覺良心不安?”
荷云笑道:“道長這話可就說得怪了,良心是給自家人的,奴家的良心呀,這會兒可全在侯爺身上。”她輕拍侯爺的心口,磨蹭著嬌滴滴地道,“奴家也不要名分,只喜愛侯爺人俊風流,奴家都把裙底兒揭給您瞧了,你可不能放著奴家不管,以后您到哪兒可要將奴家帶到哪兒。”
侯爺滿口應道:“好好好,本候哪舍得丟下你這好娘子呢?你再替本候多出些力,好好調教那些沒眼力的婦人,好叫本候在此處過得快活舒心,回京時自然不會落下你,到我府上還有得你忙哩。”
荷云登時眉開眼笑,忙斟酒夾菜,使出渾身解數百般討好。
方澤芹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咬牙道:這婦人實是歹毒,幸而及時將應笑救了回來,再遲,恐就要陷進她的毒計里去了。
又聽子元真人道:“此番多謝侯爺慷慨贈藥,又讓我吉靈社能在三星觀落戶安家,只是根基尚淺,日后還要靠侯爺多扶持。”
侯爺笑道:“本是官家的財物,何費我一金一銀?那三星觀原就沒香火了,只有個快進棺材的老兒在守著,我不過動動嘴皮子而已,道長無需掛懷,只需將我交代的事辦妥,莫說是藥材米糧,就是要修觀擴廟也不在話下。”
子元真人沉吟道:“只怕漏了風聲,追究下來可就不好辦了。”
侯爺道:“道長何需畏懼?本地府尹是我爹的學生,也是靠著我爹一路提拔才高升至此,再則圣上仁厚寬大,被一個小小判官當著群臣之面冷言譏嘲,也不過就皺了下眉頭,后妃失手將熱湯潑在龍袍上,他也不忍苛責,原渭州府尹方昱臺性好風月,多次遭彈劾,圣上卻屢屢偏護,本候乃皇后內侄,縱使犯些小過也無甚緊要,本候也不是沒放賑,不也在城外設了難民營?不也叫大夫去看了?醫不好又怪得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