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左足連聲怒罵,連聲冷笑,手中鐵拐,更如狂飆般向白袍書生擊下,不但招招快如閃電,招招狠辣無情,而且有攻無守,盡是進(jìn)手招式,果然是一副拼命的樣子,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剎那之間,林中樹時,被他的鐵拐掌風(fēng),激得有如漫天花雨,飄飄而落。
那自拖書生卻仍然滿心茫然,他搜遍記憶,也想不起自己以前究竟是做過什么事,是以公孫左足罵他的話,他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逾出"血腥……血腥……"他心中暗地思忖,難道那些尸身是被我殺的?"身形飄飄,帶管寧,從容地閃避開這公孫左足的招式,卻未還手。公孫左足冷笑一聲,"力劈華岳"、"石破天驚"、"五丁開山",一連三招,招風(fēng)如飆,當(dāng)真有開山劈石之勢。"君山雙殘"雖以輕功稱譽天下,便他此刻使出的,卻全是極為霸道的招式,一面連連冷笑,他見這白袍書生只守不攻,心中越發(fā)認(rèn)定他做了虧心之事,是以不敢還手。管寧身不由主,隨著這白袍書生的身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覺自己身軀四側(cè)強風(fēng)如刀,掌風(fēng)拐影,不斷地擦身而過,只要自己身軀稍微偏差一點,立時便有骨碎魂飛之禍。他雖非懦夫,但此刻也不禁嚇得遍身冷汗涔涔而落,心中尋思道:"難道這公孫左足竟誤認(rèn)這白袍書生便是四明山莊中慘案兇手?"目光抬處只見公孫左足目毗欲裂,勢如瘋虎,不由心頭一凜,高聲喝道:老前輩,請住手,且聽小可解釋……"公孫左足冷笑一聲,刷地一招,竟向管寧當(dāng)頭打來,口中大喝道:你還有什么話說?哼哼,我只當(dāng)你是個正直的少年,卻想不到你竟也是個滿口謊言的無恥匹夫。"他悲憤怨毒之下,竟不給一個說話的機會。
管寧只覺耳旁風(fēng)聲如嘯,眼看這一招勢挾千金的鐵拐,已將擊在自己頭上,心中暗嘆一聲,還來不及再轉(zhuǎn)第二個念頭,只覺自己臂膀一緊,腳下一滑,身軀又不由自主地錯開一些,這根眼看已將擊在他身上的鐵拐,便又堪堪落空。
直到此刻,他還弄不清這公孫左足怎會向自己也施出煞手,微一定神,大喝道:"公孫前輩,此事定必有些誤會,待小可——"哪知公孫左足此刻悲憤填膺,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大喝道:"我公孫左足有生以來,還從未被人愚弄,想不到今日陰溝里翻船,竟栽在你這小子手上。"他身為一派宗主,以他的身份,本不應(yīng)該說出這種江湖市井之徒的話來,但此刻他已認(rèn)定四明山莊的兇手之事,普天之下,除了這白袍書生的黨羽,方才對自己說的話,不過是來愚弄自己,讓自己始終無法查出誰是真兇,因此心中不禁將管寧恨之入骨。
這恨痛之心,激發(fā)了他少時落身草莽的粗豪之氣,此刻大聲喝罵,罵的語聲,雖快如爆豆,但這幾句話間的工夫,卻又已排山倒海般攻出七招,只可惜這白袍書生身法奇詭快速,有如鬼魅,招勢雖狠雖激,卻也無法將之奈何。
白袍書生身形閃動,心里根本毋庸去為自己的安危擔(dān)心,只是順理成章地去閃避這些招勢,有如水到渠成,絲毫沒有勉強之意。
他茫然地望著眼前這有如瘋狂一般的跛足丐者,忍不住皺眉問道:"你這是干什么?"公孫左足牙關(guān)緊咬,手中鐵揚所施展出的招式,雖仍如狂風(fēng)驟雨,呼嘯不絕,胸膛起伏,卻已遠(yuǎn)較先前急遽。
這以輕功名滿天下的丐幫幫主,此刻不但將自己-生武功的精華都棄之不用,而且也摒棄了一切武學(xué)的規(guī)范,招式大開大閡。
大確大勢,非但不留退步,而且不留余力,這數(shù)十招一過,他真氣受難免生出不續(xù)之感。
管寧心中正自尋思,該如何才能阻止他的攻勢,哪知這丐幫其人突然大喝一聲,后掠五步,漫天拐影風(fēng)聲,亦為之盡消。
白袍書生雙眉一展,飄忽閃動的身形,他倏然停頓尸來,靜如山岳般挺立著,生像是他站在那里從來沒有移動著似的,這一動一靜間的變化,當(dāng)真是武學(xué)中的精華,管寧雖不甚了解,心中亦不禁不服企慕地暗嘆一聲,然后才發(fā)覺自己的身影也突然停頓下來,幾片枝葉,飄飄從林梢落下,幾點砂石,靜靜落到地上,然后這林間又歸于靜寂。
卻見公孫左足鐵拐一頓,在這已歸于靜寂的樹林中,又發(fā)出砰地一響,白袍書生又自茫然地望了他一眼,緩緩問道:"你到底是干什么?"公孫左足本來微垂的眼臉,此刻突然一開,數(shù)十招一道,他已自知自己縱然拼盡全力,卻也無法奈何人家,自己死不足惜,但自己一死,這件秘密豈非永無揭穿的一日。
因之他垂下眼險,一來是強自按捺著心中的悲憤,再者卻是調(diào)息著體內(nèi)將要潰散的真氣,此刻雙目一張,便冷冷說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白袍書生為之一愕,卻聽公孫左足冷冷接道:你明知我已揭穿你的秘密,還站在那里?哼哼,若我是你的話,便該將我一刀殺死,說什么你武功雖高,難道高過天下武林?"白袍書生仍是滿面茫然,管寧卻已知道他言下之意,忍不住脫口道:公孫前輩,四明山莊中的兇殺之事,小可雖未親眼目睹,但卻可判定另有他人所為,老前輩如何這般武斷,豈非要叫真兇訕笑?"公孫左足雙目一凜,突地仰天狂笑起來,笑聲之中,盡是凄厲悲憤之意,一面伸出他那一只干枯渤黑的手指,指著白袍書生狂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將君山雙殘、羅浮彩衣、終南烏衫一起殺死,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讓你受傷——"他慘厲地大笑三聲,又道:此次四明紅袍飛柬面邀我弟兄和烏衫獨行,羅浮彩衣這些老不死的出山,說是不但真的如愿青錢已有著落,而且還要商量另一件事情,我就在奇怪,為什么這其中竟少了黃冠老兒,翠袖夫人這些人,尤其是四明紅袍夫婦和這兩人本最要好,這種要事卻為什么偏偏不找他們。"他語聲微頓,像是又在強忍著心中的悲憤,瞑目半晌,方自狂笑道:"現(xiàn)在我才想起,這紅袍原來還沒有忘記五年前泰山絕頂和我們幾個結(jié)下的一點怨毒,竟是和你勾結(jié)好了,想把我們?nèi)颊T到這里來,布下陷阱,想將我們一網(wǎng)打盡——哈哈,哪里有什么如意青錢,哪里有什么機密大事,人道四明紅袍最最狡詐,先前我看他夫婦兩人一副風(fēng)神俊朗的樣子,還不相信,直到此刻——哈哈,只是他兩人雖然奸狡,卻還比不上你的兇狠,他們也萬萬不會想到,你竟連他們兩人也一起殺死!"他連聲狂笑,連聲怒罵,只聽得管寧心中亦不禁為之所動。
"難道此事果真如此?"
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那白袍書生目光低垂,滿面茫然地喃喃自語道:"難道真是我干的?我是誰……難道真是我干的?……"公孫左足雙眉一軒,仰天厲嘯,道:"公孫老二呀公孫老二,我叫你不要輕信人言,你偏偏不聽。"手指一偏,指向地上那串青錢:偏偏要帶這串東西趕到這兒來,好好,現(xiàn)在,你總該知道了吧,想那四明紅袍如果真的知道了如意青錢的下落,又怎會告訴你?"他低聲嘆息一下,目光突又轉(zhuǎn)向白袍書生狂笑道:"你武功雖然高絕,心計雖然狠辣,卻忘了世上還有比你更強的東西,那就是天理,那就是報應(yīng),今日我公孫左足既敢揭穿你的詭計,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你若是聰明的,乘早將我殺死,否則我就要揚言天下,說出你的惡行,你不但做出這等兇惡之事,還要利用個年輕小子將罪名推到四川豹囊身上。"目光一轉(zhuǎn),轉(zhuǎn)向管寧,又道:"你若是以為你幫這個惡魔做下移禍之事,這惡魔便會多謝于你,那你就大大地錯了,有朝一日,哼哼,你也難免要死在他的掌下。"管寧失神地位立著,這公孫左足所說的話,聽來確是合情理,他方才親眼看到"武當(dāng)四雁","羅浮彩衣",以及"少林木珠"和這"公孫左足"的身手,知道這些人懼都是當(dāng)今武林中的頂尖人物,而此刻他再以這白袍書生的武功和他們一比,便覺得他們的武功雖高,但在這白袍書生面前,便有如繭火之與皓月一樣,相去實在可以道里計。
是以一時之間,他心中不禁疑云大起,又是許多新的問題在他心中說出:"這自袍書生雖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但武功仍是如此之高,看來也只有他能將那些人一一擊死,而他自身所受的傷,自然是在和別人交手時不慎被擊的,這傷勢使他喪失了記憶,因此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是否被他殺?",一念至此,他不禁暗道:"那么……難道他便是兇手,但是……"他腦海中掠起在六角亭中所見的那怪客,以及那突然而來的暗器。"但是,那兩人和那些暗器卻又如何解釋呢?這公孫左足雖然以為這些事都是我憑空捏造出來的,但我知道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呀!"目光抬處,只見公孫左足和白袍書生四目相對,公孫左足面上固然是激動難安,目光中是要噴出火來,自抱書生的面上,亦是陰晴不安。
他心里,似乎也在尋思著這公孫左足所說之話的正確性。
"這些話是真的嗎?難道我真的做下那種事,無論此事的真假,這跛足乞丐既然說了下來,便…定會揚言天下,找人對付我,那么……我該一掌將他劈死嗎?但是……我究竟是誰呢?"管寧呆呆地楞了半晌,突地轉(zhuǎn)身奔上山去,他想將那些落在地上的暗器拾起一些,讓公孫左足看看,這些暗器究竟是誰的?
這些暗器如是莫屬于峨嵋豹囊,那么此事便要窺出一分端倪。
公孫左足,白袍書生兩人,四目相對,目光瞬都未瞬一下,像是根本沒有看到他的離去似的。
他急步而奔,越奔越快,只望自己能在這兩人有所將動前趕回來,而他亦得知這兩人的心性是不可以常理衡量,因之他沒有解釋自己突然走開的原因,他輕功雖然不佳,但終究是曾經(jīng)習(xí)武之人,此刻雖然是勞累不堪,但跑得仍然很快。
山路崎嶇,他漸漸開始喘息。
但是,前面四明山莊的獨木心橋,已隱隱在望,于是他更加快腳步。
到了絕壑上,他定下神來,讓自己急速的喘氣平息。
然后小心地走過小橋。
林木、石屋,仍然是先前的樣子,地面上的砂石上,遼留著他凌亂的腳印。
但是……
除了砂石之外,地上卻是一無所存,他俯下身去細(xì)細(xì)察看著,地上哪里有先前那些暗器的影子。
他失望地仰天長嘆一聲,最后一點線索,此刻似乎又已斷去。
天上陰霾沉重,厚重的烏云將升起的陽光一層層遮蓋起來。
他長嘆著,踱回橋畔,-滴雨,順?biāo)樕希焓址魅ィ闹兴汲比缬浚瑤缀跬浟耍粷M面之后,一定還有更多滴雨會隨之落下的,他縱然撩干了這滴雨水,卻會有更多滴雨水落在他身上。
等到他走到小橋的時候,他身上的雨滴,已多得連他自己都無法數(shù)清了,山間的驟雨,隨著漫天的烏云,傾盆落了下來。
冰涼的雨珠,沿著他的前額,流滿了他的臉,他希冀自己能為之清醒一下,是以他沒有放足狂奔。
但是他失望了,他如亂絲,雨滴雖清冷,卻不能整理他索亂的思潮呀!
于是,他再狂奔,濕透了的衣衫,緊緊貼在他身上。
他伸手一摸,那錦囊仍在懷中,不禁為之暗嘆一聲,忖道:這錦囊中的其它東西,是不是也像那串青錢一樣,也包含著一些秘密呢?"轉(zhuǎn)過山彎,前面便是那片山林,那條山道,迷蒙的煙雨,給這本已絕佳的山影,更添了幾分神秘而嫵媚的景色。但他此刻卻沒有心情來欣賞這些了,他匆忙地奔過去,轉(zhuǎn)目一望——只見山林之中,那白袍書生正失魂落魄地獨自佇立著,林梢泄下的雨水,將他白色的長袍也完全打濕了,而他卻像是仍然沒有感覺似的,一面失神地望著遠(yuǎn)方,一面喃喃地低語道"難道真的是我?……"管寧嘆息一聲,目光一轉(zhuǎn),不禁脫口道:"公孫前輩呢?"大步跑過去,遙遠(yuǎn)的山路上,煙雨檬漂,那公孫左足已不知何時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雨勢越來越大,佃站在驟雨下的管寧和白袍書生,卻仍然呆呆地佇立著他們身上,他們生像是誰都沒有感覺似的。
尤其是管寧,面對著白袍書生,他可能是曾經(jīng)殺死許多人的兇手,也可能是全然無辜的,管寧問著自己:"到底他是誰呢?我該對他怎么樣?"哪知——
他心中正自思凝難決的時候,這白袍書生峙立如山的身形,突地?fù)u了兩搖,接著便"砰"地一聲倒在地上。
等到管寧口中諒呼著箭步竄來的時候,滿地的泥濘,已將他純白的衣衫染成污黃了。
這一個突然生出的變化,使得管寧幾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這武功莫測的異人,怎地竟會無故地暈厥跌倒?
俯身望處,只見他雪白的面容此刻競黃如金紙,明亮的雙目和堅毅的嘴唇一起閉著,伸手一探,鼻息竟也出奇地微弱。
"難道那公孫左足臨去之際,以什么厲害的暗器將之擊中?"轉(zhuǎn)目望去,他身上卻全然沒有。絲傷痕,只有緊閉的嘴唇邊,緩緩流下一絲淡黃的唾沫,流到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合。
管寧呆呆地望著他,一時之間,心中又沒了主意,他本是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對于江湖上的仇殺之事,本是一竅不通,自然更無法判斷出他是為了什么緣故而以致此。
他不禁長嘆一中,俯身將白袍書生從地上挾起,哪知目光轉(zhuǎn)處,他競又發(fā)現(xiàn)一代奇事,使得飽不由自主驚呼一聲,手中已自扶起一半的白袍書生的身軀,也隨之又跌了下去了雨落如注,將這白袍書生嘴邊流下的唾沫,極快地沖散開去,混和著唾沫的雨水,流到管寧腳下,而那中"如意青錢"此刻便也在管寧腳邊,奇怪的是,這混合著唾沫的雨水一經(jīng)過,閃著青銅光采的金錢便立刻變得黝黑,就像是銀器沾著毒汁一樣。
管寧縱然江湖歷練再淺,此刻卻也不禁為之凜然一驚,暗忖道:"難道他中了毒。"須知晉天之下,能使銀器泛黑的毒汁,自然頗多,可是能使青銅都為之變色的毒汁,卻是少之又少,何況這白袍書生口中流出的唾沫,再混合了大量的雨水,而依然如此之毒,卻端的是駭人聽聞的了。
"他是何時中毒的呢?"
管寧心中又不禁疑惑,俯首沉思良久,目光動處,心里不禁抨然一跳——那張自青錢中取出,被山風(fēng)吹得緊貼在山石上的白色柔絹,此刻被雨水一打,上面出現(xiàn)四行字跡,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字跡雖看不清楚,但管寧卻可判出必是先前所無,此刻心中一動,忍不住旋身取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的竟是:"如意青錢,九偽一真,偽者非偽,真者非真,真?zhèn)坞y辯,九一倒置,世人多愚,我復(fù)愚人。"十六個字跡蒼勁,非隸非草,非詩非偈的蠅頭小字。
這十六字一入管寧之目,他只覺心中轟然一聲,猛地一陣震顫,雙手一緊,緊緊地抓任手中的柔絹,像是生怕它從自己手中失落。
因為,他已從這一方沾滿了污黃泥水的柔絹上,找出了一件在武林中,已經(jīng)隱藏了百十年的重大秘密,此刻他雖然遠(yuǎn)不能十分確切地明了這件秘密的真相,但至少他已把握了開啟這件秘密的鑰匙。
于是他勉強將自己心中躍激動之情,平復(fù)下去,反復(fù)將絹上的字跡,又仔細(xì)地看了幾遍,傾盆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九偽一真……偽者非偽……九一倒置……"他一面反復(fù)推敲著這幾旬似待非濤,似偈非偈的短句,一面暗自低吟道:"難道這串己被那么多武林高手?jǐn)喽ㄊ羌俚娜缫馇噱X竟是真的?難道這串青錢之中所藏的柔絹,上面便記載著百十年前那位名震天下的前輩一生超古邁今的武學(xué)秘技?"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間,不覺立刻又升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激動,方才這半日之間,他眼看那么多人為著這"如意青錢"中所載的武學(xué)絕技,如癡如狂,就連少林寺長老,丐幫幫主這種地位身份的人物,為著這串青錢,都不借做出許多有失他們身份地位的事宋,武當(dāng)、少林,這兩派素來交好的門派,為此都不借反臉成仇。
從公孫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見之事,不過是百十年來因著"如意青錢"而生的爭斗其中之一而已,還有不知多少武林高手,為著這串青錢喪失性命,也還有不知多少至親好友,為著這串青錢彼此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殘殺而死,這小小一串青銅制錢在武林中的誘惑,實在比百萬家財、如花玉人還來得強烈。
而此刻,這串被千千萬萬個武林豪杰垂涎不已、夢寐以求的"如意青錢",卻正握在他手里,他知道自已有了這串制錢,便可以學(xué)得一身足以傲視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個淡泊而鎮(zhèn)靜的人,而此刻握著這串"如意青錢"的是你,那么只怕你也無法不被這種心情激動,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動還強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后還倒躺著一個中了劇毒的人,這人縱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將之棄而不顧。
于是他便將自己飛揚起的思潮,一下截斷,俯身拾起了腳邊的這串青錢,謹(jǐn)慎地用手中的這方柔絹包好,謹(jǐn)慎地放人懷中的錦囊里,伸手一拂面上的雨水,轉(zhuǎn)身將地上的白袍書生橫身抱起,目光四轉(zhuǎn),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歹走去。
他知道這一段山路是極漫長的,而在這一夜中已經(jīng)過了驚恐、悲哀、困惑——種種情感的折磨,以埠疲勞、饑餓——種種肉體的困苦之后,管寧面對著這一段漫長的山路,他本該會有些氣餒感覺,何況他懷中還抱著一個不知在何時受了劇毒,又不知在何時便會突然死去的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沒有沉重之態(tài),情感的激動與興奮,使得他將這一世情感與肉體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飛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積水的山道上奔行著,一面卻仍在心中暗地思忖著那四句話。
"這四句話的意義究竟是什么?第一句話的意義,是誰都能明了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許多人知道,那么第二句話——"他極快地將"偽者非偽,真者非真",八個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于是便又忖道:"這當(dāng)然是說被江湖中人認(rèn)為假的如意青錢,其實卻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說真?zhèn)文妫乓坏怪茫驗檎娴娜缫馇噱X其實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卻只有一串而已。"-念至此,他忍不住長嘆-聲,低喃道:世上雖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來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為這串青錢喪生,最后卻又將自己以生命換來的"如意青錢"拋棄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陣憐憫的感覺,"世人多愚,我復(fù)愚人。"這是一種多么奇怪而殘酷的意念,而又是一種多么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他反復(fù)吟詠著,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譏嘲之意的八個宇,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輩異人,在擊敗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后,突然覺得十丈紅塵,不過是一個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窮荒去時的感覺:"蕓蕓世人,為什么那么愚蠢,我怎能將我一身絕技,傳給這些愚蠢的人——"管寧暗嘆一聲,喃喃自語:"這,大概就是這位前輩那時心中的感覺了,是以他便將自己的一生武學(xué)絕技,用明礬一類的藥水,寫了九份,封在九串特異的制錢里,然而,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時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這個圈套,在自已死了之后,一定會有許多愚昧之人中其毀的,因之他縱然不能親眼看到,卻早已開始竊笑世人的貪婪與愚蠢。"他又不能自禁地長嘆一聲,接著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錢之后,為什么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爭奪著,唉——活著的人卻仍不免而受死去人的愚弄,這也難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聰明,而譏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他思路微頓,仰首望天,雨勢已漸漸小了,灰黑的蒼穹,像巨人的灰目,無言地俯視著大地,就有如一個睿智的帝王俯視著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輕蔑和訕笑的意味。他又嘆息著接著忖道:聰明的人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間,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你縱然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么,你難道能把你的驕傲與光榮帶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聰明,不也是和一身奪財?shù)母晃塘邌莸劓i著自己的金錢一樣嗎?"在這瞬間,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許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界最快樂的,便是愚昧的人,因為他毋庸忍受聰明人常會感覺到的寂寞,而他縱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會因之失去什么,這正如愚弄別人的人其實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樣。于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陣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語道:"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有許多人會愿意做一個愚人的理由吧!一個人活在世上,若能夠糊涂一些,不是最快樂的事嗎?"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許久以后,終于被一個睿智的才子用四個字說了出來,這四個字又直到許久以后,仍在人們口中流傳著。
這四個字,便是"難得糊涂"。
他忽而長嘆,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動難安,甚至連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么時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變?yōu)槠教梗吟龅脑茖颖伙L(fēng)歐開,他抬起頭來,才知自己已經(jīng)下了山。
山麓的柴靡內(nèi)推門走出一個滿頭白發(fā)的樵夫,驚異地望著他,心中暗自奇怪,在這下著大雨的日子里,怎會還有從山上走下的游八,等到這瞧夫驚異的目光看到管寧懷中的傷者的時候,管寧已筆直地向他走了過去,而這老于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寧說話,便已猜出這一身華麗、卻狼狽不堪的少年的來意。
于是他干咳-聲,迎亡前去,問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傷?快到我房里去,還有,把你的濕衣服脫下來烤。"管寧抬頭驚異地望了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驚異的,是這老人說話用字的直率與簡單,對這自幼鼎食錦衣的少年來說,一個貧賤的樵夫直率地用"你"來稱呼他,確是件值得驚異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這樵夫亦紅而強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己不再驚異了。
因為他知道多年來的山居生活,已使這老年的樵子自然結(jié)合成一體,他既安于自己的貧,便也不羨慕別人的富貴,就像這座蒼郁雄壯的四明山仍似的,對于任何一個接觸到他的人,他都一視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問管寧的來歷,更不管管寧的善惡,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夠幫助的人,他便會毫不考慮地幫助。
這份寬宏的胸襟,使得管寧對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慚愧的感覺。
他便也坦率地說道:多謝老兄。"將一世虛偽的客套與不必要的解釋都免去了。柴靡內(nèi)的房屋自然是簡陋的,但是簡陋的房屋,常常也有著更多的潔凈與清靜,許久許久以前,一個充滿智慧的哲人,曾經(jīng)說道:"有四個最壞的父親,卻生出四個最好的兒子,而另四個最好的母親,卻生出了四個壞的女兒。"這個哲人是個很會比喻的人,他這句話的含意,是說由簡陋生的潔靜,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折磨生出的經(jīng)驗,失敗生出的成功,這是最壞的父親與最好的兒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驕傲,由經(jīng)驗生出的奸究,由富貴生出的侈淫,由親密生出的輕蔑,這卻是最好的母親與最壞的女兒了。
驟雨過后,大地清新而潮濕的,在這間潔凈的房間里,管寧換去了身上的濕衣,坐在房間木床的對面,望著暈迷在床上的白袍書生,不禁又為之呆呆地楞住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雖然久居山麓,對山間的毒蟲蛇獸,都知之甚詳,但是他卻無法看出這白袍書生受的是什么毒?何時受的毒來?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著這發(fā)愕的少年,并沒有說一句無用的話,哪知——柴靡外面,突然響起一個輕脆嬌弱的聲音,大聲叫著說道:"這房子里有人嗎?"管寧心中一跳,因為這聲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說話的是誰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掃,緩緩說:"有人,進(jìn)來。"語聲未了,門外便已閃入-條翠綠色的人影,嬌軀一扭,秋波微轉(zhuǎn),突地"噗哧"一聲,伸出纖手指著管寧笑道:"你怎地在這里?"管寧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嬌喚著走進(jìn)來的,正是自稱"神劍",又自稱為"夫人"的少女。
因之他便頭也不回,只是沉聲說道:怎地你也來了?"對于自己心念中時常懷念的人,人們有時卻偏偏壓抑自己的情感,這豈非是件極為奇怪的事?只聽這翠裝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嬌笑著說道:"你來得,難道我就來不得嗎?"目光一轉(zhuǎn),突地瞥見床上的白袍書生,驚喚出聲:"怎地他也在這里?"候然掠了過去,喃喃自語:"他武功那么高,怎地也會受了傷。"一陣淡淡的香氣,混合在門外吹進(jìn)來的風(fēng)里,于是這陣清新而潮濕的微風(fēng)中也有了些淡淡的香氣。
管寧微微偏了偏頭,目光便接觸到她一身翠綠衣裳中的婀娜軀體,她的衣裳也有些潮濕了,因此她那婀娜的曲線,便顯得分外的觸目。管寧不敢再望這觸目的軀體,將目光收起,于是,他便看到她嬌柔的粉臉,也看到了她面上這種驚異的表情。
那老年的樵夫緩緩地站了起來,對于這三個奇怪的客人,他雖然難免好奇,卻沒有追根問底,探究人家秘密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