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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吏列傳

史記

孔子曰:“導(dǎo)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dǎo)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昔天下之網(wǎng)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dāng)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yán)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下士聞道大笑之”。非虛言也。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樸,網(wǎng)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奸,黎民艾安。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高后時,酷吏獨有侯封,刻轢宗室,侵辱功臣。呂氏已敗,遂侯封之家。孝景時,晁錯以刻深頗用術(shù)輔其資,而七國之亂,發(fā)怒於錯,錯卒以被戮。其後有郅都、寧成之屬。

郅都者,楊人也。以郎事孝文帝。孝景時,都為中郎將,敢直諫,面折大臣於朝。嘗從入上林,賈姬如廁,野彘卒入廁。上目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賈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復(fù)一姬進(jìn),天下所少寧賈姬等乎?陛下縱自輕,柰宗廟太后何!”上還,彘亦去。太后聞之,賜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

濟(jì)南瞷氏宗人三百馀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於是景帝乃拜都為濟(jì)南太守。至則族滅瞷氏首惡,馀皆股栗。居歲馀,郡中不拾遺。旁十馀郡守畏都如大府。

都為人勇,有氣力,公廉,不發(fā)私書,問遺無所受,請寄無所聽。常自稱曰:“已倍親而仕,身固當(dāng)奉職死節(jié)官下,終不顧妻子矣。”

郅都遷為中尉。丞相條侯至貴倨也,而都揖丞相。是時民樸,畏罪自重,而都獨先嚴(yán)酷,致行法不避貴戚,列侯宗室見都側(cè)目而視,號曰“蒼鷹”。

臨江王徵詣中尉府對簿,臨江王欲得刀筆為書謝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間與臨江王。臨江王既為書謝上,因自殺。竇太后聞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歸家。孝景帝乃使使持節(jié)拜都為雁門太守,而便道之官,得以便宜從事。匈奴素聞郅都節(jié),居邊,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門。匈奴至為偶人象郅都,令騎馳射莫能中,見憚如此。匈奴患之。竇太后乃竟中都以漢法。景帝曰:“都忠臣。”欲釋之。竇太后曰:“臨江王獨非忠臣邪?”於是遂斬郅都。

寧成者,穰人也。以郎謁者事景帝。好氣,為人小吏,必陵其長吏;為人上,操下如束濕薪。滑賊任威。稍遷至濟(jì)南都尉,而郅都為守。始前數(shù)都尉皆步入府,因吏謁守如縣令,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都素聞其聲,於是善遇,與結(jié)驩。久之,郅都死,後長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於是上召寧成為中尉。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武帝即位,徙為內(nèi)史。外戚多毀成之短,抵罪髡鉗。是時九卿罪死即死,少被刑,而成極刑,自以為不復(fù)收,於是解脫,詐刻傳出關(guān)歸家。稱曰:“仕不至二千石,賈不至千萬,安可比人乎!”乃貰貸買陂田千馀頃,假貧民,役使數(shù)千家。數(shù)年,會赦。致產(chǎn)數(shù)千金,為任俠,持吏長短,出從數(shù)十騎。其使民威重於郡守。

周陽由者,其父趙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陽,故因姓周陽氏。由以宗家任為郎,事孝文及景帝。景帝時,由為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循謹(jǐn)甚,然由居二千石中,最為暴酷驕恣。所愛者,撓法活之;所憎者,曲法誅滅之。所居郡,必夷其豪。為守,視都尉如令。為都尉,必陵太守,奪之治。與汲黯俱為忮,司馬安之文惡,俱在二千石列,同車未嘗敢均茵伏。

由後為河?xùn)|都尉,時與其守勝屠公爭權(quán),相告言罪。勝屠公當(dāng)?shù)肿铮x不受刑,自殺,而由棄市。

自寧成、周陽由之後,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類多成、由等矣。

趙禹者,斄人。以佐史補中都官,用廉為令史,事太尉亞夫。亞夫為丞相,禹為丞相史,府中皆稱其廉平。然亞夫弗任,曰:“極知禹無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今上時,禹以刀筆吏積勞,稍遷為御史。上以為能,至太中大夫。與張湯論定諸律令,作見知,吏傳得相監(jiān)司。用法益刻,蓋自此始。

張湯者,杜人也。其父為長安丞,出,湯為兒守舍。還而鼠盜肉,其父怒,笞湯。湯掘窟得盜鼠及馀肉,劾鼠掠治,傳爰書,訊鞫論報,并取鼠與肉,具獄磔堂下。其父見之,視其文辭如老獄吏,大驚,遂使書獄。父死後,湯為長安吏,久之。

周陽侯始為諸卿時,嘗系長安,湯傾身為之。及出為侯,大與湯交,遍見湯貴人。湯給事內(nèi)史,為寧成掾,以湯為無害,言大府,調(diào)為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為丞相,徵湯為史,時薦言之天子,補御史,使案事。治陳皇后蠱獄,深竟黨與。於是上以為能,稍遷至太中大夫。與趙禹共定諸律令,務(wù)在深文,拘守職之吏。已而趙禹遷為中尉,徙為少府,而張湯為廷尉,兩人交驩,而兄事禹。禹為人廉倨。為吏以來,舍毋食客。公卿相造請禹,禹終不報謝,務(wù)在絕知友賓客之請,孤立行一意而已。見文法輒取,亦不覆案,求官屬陰罪。湯為人多詐,舞智以御人。始為小吏,乾沒,與長安富賈田甲、魚翁叔之屬交私。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心內(nèi)雖不合,然陽浮慕之。

是時上方鄉(xiāng)文學(xué),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亭疑法。奏讞疑事,必豫先為上分別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讞決法廷尉,絜令揚主之明。奏事即譴,湯應(yīng)謝,鄉(xiāng)上意所便,必引正、監(jiān)、掾史賢者,曰:“固為臣議,如上責(zé)臣,臣弗用,愚抵於此。”罪常釋。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為此奏,乃正、監(jiān)、掾史某為之。”其欲薦吏,揚人之善蔽人之過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jiān)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jiān)史輕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詆;即下戶羸弱,時口言,雖文致法,上財察。於是往往釋湯所言。湯至於大吏,內(nèi)行脩也。通賓客飲食。於故人子弟為吏及貧昆弟,調(diào)護(hù)之尤厚。其造請諸公,不避寒暑。是以湯雖文深意忌不專平,然得此聲譽。而刻深吏多為爪牙用者,依於文學(xué)之士。丞相弘數(shù)稱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獄,皆窮根本。嚴(yán)助及伍被,上欲釋之。湯爭曰:“伍被本畫反謀,而助親幸出入禁闥爪牙臣,乃交私諸侯如此,弗誅,後不可治。”於是上可論之。其治獄所排大臣自為功,多此類。於是湯益尊任,遷為御史大夫。

會渾邪等降,漢大興兵伐匈奴,山東水旱,貧民流徙,皆仰給縣官,縣官空虛。於是丞上指,請造白金及五銖錢,籠天下鹽鐵,排富商大賈,出告緡令,鉏豪彊并兼之家,舞文巧詆以輔法。湯每朝奏事,語國家用,日晏,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決於湯。百姓不安其生,騷動,縣官所興,未獲其利,奸吏并侵漁,於是痛繩以罪。則自公卿以下,至於庶人,咸指湯。湯嘗病,天子至自視病,其隆貴如此。

匈奴來請和親,群臣議上前。博士狄山曰:“和親便。”上問其便,山曰:“兵者兇器,未易數(shù)動。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結(jié)和親。孝惠、高后時,天下安樂。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邊蕭然苦兵矣。孝景時,吳楚七國反,景帝往來兩宮間,寒心者數(shù)月。吳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實。今自陛下舉兵擊匈奴,中國以空虛,邊民大困貧。由此觀之,不如和親。”上問湯,湯曰:“此愚儒,無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湯乃詐忠。若湯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詆諸侯,別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湯之為詐忠。”於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無使虜入盜乎?”曰:“不能。”曰:“居一縣?”對曰:“不能。”復(fù)曰:“居一障間?”山自度辯窮且下吏,曰:“能。”於是上遣山乘鄣。至月馀,匈奴斬山頭而去。自是以後,群臣震慴。

湯之客田甲,雖賈人,有賢操。始湯為小吏時,與錢通,及湯為大吏,甲所以責(zé)湯行義過失,亦有烈士風(fēng)。

湯為御史大夫七歲,敗。

河?xùn)|人李文嘗與湯有卻,已而為御史中丞,恚,數(shù)從中文書事有可以傷湯者,不能為地。湯有所愛史魯謁居,知湯不平,使人上蜚變告文奸事,事下湯,湯治論殺文,而湯心知謁居為之。上問曰:“言變事縱跡安起?”湯詳驚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謁居病臥閭里主人,湯自往視疾,為謁居摩足。趙國以冶鑄為業(yè),王數(shù)訟鐵官事,湯常排趙王。趙王求湯陰事。謁居嘗案趙王,趙王怨之,并上書告:“湯,大臣也,史謁居有病,湯至為摩足,疑與為大奸。”事下廷尉。謁居病死,事連其弟,弟系導(dǎo)官。湯亦治他囚導(dǎo)官,見謁居弟,欲陰為之,而詳不省。謁居弟弗知,怨湯,使人上書告湯與謁居謀,共變告李文。事下減宣。宣嘗與湯有卻,及得此事,窮竟其事,未奏也。會人有盜發(fā)孝文園瘞錢,丞相青翟朝,與湯約俱謝,至前,湯念獨丞相以四時行園,當(dāng)謝,湯無與也,不謝。丞相謝,上使御史案其事。湯欲致其文丞相見知,丞相患之。三長史皆害湯,欲陷之。

始長史硃買臣,會稽人也。讀春秋。莊助使人言買臣,買臣以楚辭與助俱幸,侍中,為太中大夫,用事;而湯乃為小吏,跪伏使買臣等前。已而湯為廷尉,治淮南獄,排擠莊助,買臣固心望。及湯為御史大夫,買臣以會稽守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數(shù)年,坐法廢,守長史,見湯,湯坐床上,丞史遇買臣弗為禮。買臣楚士,深怨,常欲死之。王朝,齊人也。以術(shù)至右內(nèi)史。邊通,學(xué)長短,剛暴彊人也,官再至濟(jì)南相。故皆居湯右,已而失官,守長史,詘體於湯。湯數(shù)行丞相事,知此三長史素貴,常凌折之。以故三長史合謀曰:“始湯約與君謝,已而賣君;今欲劾君以宗廟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湯陰事。”使吏捕案湯左田信等,曰湯且欲奏請,信輒先知之,居物致富,與湯分之,及他奸事。事辭頗聞。上問湯曰:“吾所為,賈人輒先知之,益居其物,是類有以吾謀告之者。”湯不謝。湯又詳驚曰:“固宜有。”減宣亦奏謁居等事。天子果以湯懷詐面欺,使使八輩簿責(zé)湯。湯具自道無此,不服。於是上使趙禹責(zé)湯。禹至,讓湯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滅者幾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狀,天子重致君獄,欲令君自為計,何多以對簿為?”湯乃為書謝曰:“湯無尺寸功,起刀筆吏,陛下幸致為三公,無以塞責(zé)。然謀陷湯罪者,三長史也。”遂自殺。

湯死,家產(chǎn)直不過五百金,皆所得奉賜,無他業(yè)。昆弟諸子欲厚葬湯,湯母曰:“湯為天子大臣,被汙惡言而死,何厚葬乎!”載以牛車,有棺無槨。天子聞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盡案誅三長史。丞相青翟自殺。出田信。上惜湯。稍遷其子安世。

趙禹中廢,已而為廷尉。始條侯以為禹賊深,弗任。及禹為少府,比九卿。禹酷急,至晚節(jié),事益多,吏務(wù)為嚴(yán)峻,而禹治加緩,而名為平。王溫舒等後起,治酷於禹。禹以老,徙為燕相。數(shù)歲,亂悖有罪,免歸。後湯十馀年,以壽卒于家。

義縱者,河?xùn)|人也。為少年時,嘗與張次公俱攻剽為群盜。縱有姊姁,以醫(yī)幸王太后。王太后問:“有子兄弟為官者乎?”姊曰:“有弟無行,不可。”太后乃告上,拜義姁弟縱為中郎,補上黨郡中令。治敢行,少蘊藉,縣無逋事,舉為第一。遷為長陵及長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貴戚。以捕案太后外孫脩成君子仲,上以為能,遷為河內(nèi)都尉。至則族滅其豪穰氏之屬,河內(nèi)道不拾遺。而張次公亦為郎,以勇悍從軍,敢深入,有功,為岸頭侯。

寧成家居,上欲以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東為小吏時,寧成為濟(jì)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為關(guān)都尉。歲馀,關(guān)東吏隸郡國出入關(guān)者,號曰“寧見乳虎,無值寧成之怒”。義縱自河內(nèi)遷為南陽太守,聞寧成家居南陽,及縱至關(guān),寧成側(cè)行送迎,然縱氣盛,弗為禮。至郡,遂案寧氏,盡破碎其家。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屬皆饹亡,南陽吏民重足一跡。而平氏硃彊、杜衍、杜周為縱牙爪之吏,任用,遷為廷史。軍數(shù)出定襄,定襄吏民亂敗,於是徙縱為定襄太守。縱至,掩定襄獄中重罪輕系二百馀人,及賓客昆弟私入相視亦二百馀人。縱一捕鞠,曰“為死罪解脫”。是日皆報殺四百馀人。其後郡中不寒而栗,猾民佐吏為治。

是時趙禹、張湯以深刻為九卿矣,然其治尚寬,輔法而行,而縱以鷹擊毛摯為治。後會五銖錢白金起,民為奸,京師尤甚,乃以縱為右內(nèi)史,王溫舒為中尉。溫舒至惡,其所為不先言縱,縱必以氣凌之,敗壞其功。其治,所誅殺甚多,然取為小治,奸益不勝,直指始出矣。吏之治以斬殺縛束為務(wù),閻奉以惡用矣。縱廉,其治放郅都。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多不治。上怒曰:“縱以我為不復(fù)行此道乎?”嗛之。至冬,楊可方受告緡,縱以為此亂民,部吏捕其為可使者。天子聞,使杜式治,以為廢格沮事,棄縱市。後一歲,張湯亦死。

王溫舒者,陽陵人也。少時椎埋為奸。已而試補縣亭長,數(shù)廢。為吏,以治獄至廷史。事張湯,遷為御史。督盜賊,殺傷甚多,稍遷至廣平都尉。擇郡中豪敢任吏十馀人,以為爪牙,皆把其陰重罪,而縱使督盜賊,快其意所欲得。此人雖有百罪,弗法;即有避,因其事夷之,亦滅宗。以其故齊趙之郊盜賊不敢近廣平,廣平聲為道不拾遺。上聞,遷為河內(nèi)太守。

素居廣平時,皆知河內(nèi)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令郡具私馬五十匹,為驛自河內(nèi)至長安,部吏如居廣平時方略,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連坐千馀家。上書請,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盡沒入償臧。奏行不過二三日,得可事。論報,至流血十馀里。河內(nèi)皆怪其奏,以為神速。盡十二月,郡中毋聲,毋敢夜行,野無犬吠之盜。其頗不得,失之旁郡國,黎來,會春,溫舒頓足嘆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其好殺伐行威不愛人如此。天子聞之,以為能,遷為中尉。其治復(fù)放河內(nèi),徙諸名禍猾吏與從事,河內(nèi)則楊皆、麻戊,關(guān)中楊贛、成信等。義縱為內(nèi)史,憚未敢恣治。及縱死,張湯敗後,徙為廷尉,而尹齊為中尉。

尹齊者,東郡茌平人。以刀筆稍遷至御史。事張湯,張湯數(shù)稱以為廉武,使督盜賊,所斬伐不避貴戚。遷為關(guān)內(nèi)都尉,聲甚於寧成。上以為能,遷為中尉,吏民益凋敝。尹齊木彊少文,豪惡吏伏匿而善吏不能為治,以故事多廢,抵罪。上復(fù)徙溫舒為中尉,而楊仆以嚴(yán)酷為主爵都尉。

楊仆者,宜陽人也。以千夫為吏。河南守案舉以為能,遷為御史,使督盜賊關(guān)東。治放尹齊,以為敢摯行。稍遷至主爵都尉,列九卿。天子以為能。南越反,拜為樓船將軍,有功,封將梁侯。為荀彘所縛。居久之,病死。

而溫舒復(fù)為中尉。為人少文,居廷惛惛不辯,至於中尉則心開。督盜賊,素習(xí)關(guān)中俗,知豪惡吏,豪惡吏盡復(fù)為用,為方略。吏苛察,盜賊惡少年投缿購告言奸,置伯格長以牧司奸盜賊。溫舒為人,善事有埶者;即無埶者,視之如奴。有埶家,雖有奸如山,弗犯;無埶者,貴戚必侵辱。舞文巧詆下戶之猾,以焄大豪。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窮治,大抵盡靡爛獄中,行論無出者。其爪牙吏虎而冠。於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勢者為游聲譽,稱治。治數(shù)歲,其吏多以權(quán)富。

溫舒擊東越還,議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是時天子方欲作通天臺而未有人,溫舒請覆中尉脫卒,得數(shù)萬人作。上說,拜為少府。徙為右內(nèi)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復(fù)為右輔,行中尉事。如故操。

歲馀,會宛軍發(fā),詔徵豪吏,溫舒匿其吏華成,及人有變告溫舒受員騎錢,他奸利事,罪至族,自殺。其時兩弟及兩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光祿徐自為曰:“悲夫,夫古有三族,而王溫舒罪至同時而五族乎!”

溫舒死,家直累千金。後數(shù)歲,尹齊亦以淮陽都尉病死,家直不滿五十金。所誅滅淮陽甚多,及死,仇家欲燒其尸,尸亡去歸葬。

自溫舒等以惡為治,而郡守、都尉、諸侯二千石欲為治者,其治大抵盡放溫舒,而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南陽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齊有徐勃,燕趙之間有堅盧、范生之屬。大群至數(shù)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太守、都尉,殺二千石,為檄告縣趣具食;小群以百數(shù),掠鹵鄉(xiāng)里者,不可勝數(shù)也。於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長史督之。猶弗能禁也,乃使光祿大夫范昆、諸輔都尉及故九卿張德等衣繡衣,持節(jié),虎符發(fā)兵以興擊,斬首大部或至萬馀級,及以法誅通飲食,坐連諸郡,甚者數(shù)千人。數(shù)歲,乃頗得其渠率。散卒失亡,復(fù)聚黨阻山川者,往往而群居,無可柰何。於是作“沈命法”,曰群盜起不發(fā)覺,發(fā)覺而捕弗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後小吏畏誅,雖有盜不敢發(fā),恐不能得,坐課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盜賊浸多,上下相為匿,以文辭避法焉。

減宣者,楊人也。以佐史無害給事河?xùn)|守府。衛(wèi)將軍青使買馬河?xùn)|,見宣無害,言上,徵為大廄丞。官事辨,稍遷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獄,所以微文深詆,殺者甚眾,稱為敢決疑。數(shù)廢數(shù)起,為御史及中丞者幾二十歲。王溫舒免中尉,而宣為左內(nèi)史。其治米鹽,事大小皆關(guān)其手,自部署縣名曹實物,官吏令丞不得擅搖,痛以重法繩之。居官數(shù)年,一切郡中為小治辨,然獨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難以為經(jīng)。中廢。為右扶風(fēng),坐怨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殺信,吏卒格信時,射中上林苑門,宣下吏詆罪,以為大逆,當(dāng)族,自殺。而杜周任用。

杜周者,南陽杜衍人。義縱為南陽守,以為爪牙,舉為廷尉史。事張湯,湯數(shù)言其無害,至御史。使案邊失亡,所論殺甚眾。奏事中上意,任用,與減宣相編,更為中丞十馀歲。

其治與宣相放,然重遲,外寬,內(nèi)深次骨。宣為左內(nèi)史,周為廷尉,其治大放張湯而善候伺。上所欲擠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釋者,久系待問而微見其冤狀。客有讓周曰:“君為天子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為獄。獄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當(dāng)時為是,何古之法乎!”

至周為廷尉,詔獄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減百馀人。郡吏大府舉之廷尉,一歲至千馀章。章大者連逮證案數(shù)百,小者數(shù)十人;遠(yuǎn)者數(shù)千,近者數(shù)百里。會獄,吏因責(zé)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於是聞有逮皆亡匿。獄久者至更數(shù)赦十有馀歲而相告言,大抵盡詆以不道以上。廷尉及中都官詔獄逮至六七萬人,吏所增加十萬馀人。

周中廢,後為執(zhí)金吾,逐盜,捕治桑弘羊、衛(wèi)皇后昆弟子刻深,天子以為盡力無私,遷為御史大夫。家兩子,夾河為守。其治暴酷皆甚於王溫舒等矣。杜周初徵為廷史,有一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孫尊官,家訾累數(shù)巨萬矣。

太史公曰: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為聲。然郅都伉直,引是非,爭天下大體。張湯以知陰陽,人主與俱上下,時數(shù)辯當(dāng)否,國家賴其便。趙禹時據(jù)法守正。杜周從諛,以少言為重。自張湯死後,網(wǎng)密,多詆嚴(yán),官事浸以秏廢。九卿碌碌奉其官,救過不贍,何暇論繩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為儀表,其污者足以為戒,方略教導(dǎo),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質(zhì)有其文武焉。雖慘酷,斯稱其位矣。至若蜀守馮當(dāng)暴挫,廣漢李貞擅磔人,東郡彌仆鋸項,天水駱璧推咸,河?xùn)|褚廣妄殺,京兆無忌、馮翊殷周蝮鷙,水衡閻奉樸擊賣請,何足數(shù)哉!何足數(shù)哉!

太上失德,法令滋起。破觚為圓,禁暴不止。奸偽斯熾,慘酷爰始。乳獸揚威,蒼鷹側(cè)視。舞文巧詆,懷生何恃!

平津侯主父列傳龜策列傳鄭世家張儀列傳蒙恬列傳傅靳蒯成列傳李將軍列傳蘇秦列傳黥布列傳三王世家魏豹彭越列傳樂毅列傳孟子荀卿列傳秦本紀(jì)封禪書河渠書張儀列傳外戚世家田儋列傳伍子胥列傳淮南衡山列傳鄭世家司馬穰苴列傳大宛列傳平原君虞卿列傳淮陰侯列傳刺客列傳淮南衡山列傳孫子吳起列傳韓長孺列傳留侯世家春申君列傳陳丞相世家蒙恬列傳樗里子甘茂列傳十二諸侯年表刺客列傳楚世家管蔡世家宋微子世家吳王濞列傳酈生陸賈列傳朝鮮列傳簡介項羽本紀(jì)貨殖列傳河渠書田儋列傳周本紀(jì)李斯列傳魯仲連鄒陽列傳儒林列傳楚世家夏本紀(jì)項羽本紀(jì)張丞相列傳魯仲連鄒陽列傳韓世家李斯列傳宋微子世家三王世家平津侯主父列傳宋微子世家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西南夷列傳殷本紀(jì)封禪書禮書樗里子甘茂列傳孝武本紀(jì)魏公子列傳西南夷列傳樗里子甘茂列傳留侯世家李將軍列傳陳杞世家蕭相國世家孔子世家殷本紀(jì)秦始皇本紀(jì)晉世家田單列傳宋微子世家田敬仲完世家劉敬叔孫通列傳張耳陳馀列傳周本紀(jì)韓世家五帝本紀(jì)魏其武安侯列傳循吏列傳吳太伯世家齊太公世家淮南衡山列傳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孟嘗君列傳律書孫子吳起列傳淮陰侯列傳晉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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