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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邁利的人馬_13

13

藝廊位于龐德街上,在藝術交易商稱之為邪惡一端的位置。星期一早晨,史邁利抵達藝廊門口的時間,遠遠早于任何受敬重的藝術交易商起床的時間。

他的星期天過得出奇平靜。水濱街醒得很遲,史邁利也是。睡夢中,他的記憶源源涌出,一整天,持續不斷,帶給他一種獲得啟發的微微悸動。至少就記憶而言,他的黑色圣杯又更近一些了。他的電話一次都沒響,輕微但揮之不去的宿醉,讓他一直陷于沉思。他是靠近帕爾摩街一家俱樂部的會員——實在有違他的高明判斷——他如帝王般孤絕地在那兒用餐,吃了一道重新加熱過的牛排羊腎派。之后,他找領班從俱樂部的保險箱中拿出他的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些非法財物,包括一本英國護照,上面的名字是他以前的工作化名史坦法斯特,他從未認真打算還給圓場的“管家”;一本相同身份的國際駕照;金額相當多的瑞士法郎,這當然是他自己的,但這當然也違反了外匯管制法。現在,這些東西都在他的口袋里。

藝廊潔白得令人目眩,玻璃櫥窗里的油畫看來大同小異:白色的畫布,白色的油彩,只有隱隱約約的輪廓,是清真寺或圣保羅大教堂——或是華盛頓的大教堂?——用手指蘸著濃烈顏料畫出來的。六個月前,懸掛在人行道上的招牌寫著“漫游蝸牛咖啡館”。而今,卻是“阿特利爾·班納堤,阿拉伯藝術品鑒賞,巴黎,紐約,摩納哥”,門上還有一張精心設計的菜單,寫著最新的主廚精選:“伊斯蘭新古典風。概念式室內設計。宴席承辦。請按鈴。”

史邁利依指示按鈴,一陣嗡嗡聲響起,玻璃門開了。一個蒼白、金發、半睡半醒的女孩,像陳列在店里已久似的,隔著白色的桌子無力地看著他。

“我想先隨意看看。”史邁利說。

她的眼睛微微抬起,朝向伊斯蘭天堂。“紅色圓點表示已經賣掉了。”她懶洋洋地說,遞給他一張打字的價目表,嘆口氣,又回到她的香煙與占星圖前。

史邁利很不愉快地走過一張又一張的油畫,最后又停在女孩面前。

“我不可以和班納堤先生說幾句話嗎?”他說。

“噢,我怕班納堤先生現在正在忙。有些國際性的麻煩問題。”

“請你告訴他,我是天使先生。”史邁利維持謙和的態度說,“如果可以,只要這樣告訴他。天使,亞倫·天使,他認識我。”

他徑自坐在S形的沙發上。這張沙發標價兩千英鎊,蓋著保護用的玻璃紙。他移開玻璃紙時,發出一陣吱嘎聲。他聽見她舉起電話,嘆了口氣。

“有個天使找你。”她懶洋洋地用那悶著枕頭似的聲音說,“天堂的天使,聽到了嗎?”

片刻之后,他走下一道螺旋梯,踏進一片漆黑之中。他走到底,等候著。喀嚓一聲,六盞畫燈亮起,照著空蕩蕩的空間,沒掛半幅畫的空間。一扇門開啟,出現一個短小精悍的身影,幾乎完全靜止不動。一頭全白的頭發,虛張聲勢地往后梳。身上一套寬條紋的黑色西裝,腳上是一雙有搭扣的皮鞋。西裝上的條紋,對他而言實在過寬。他的右掌插在外套口袋里,但一看見史邁利,就緩緩地抽出來,像握著一把危險的刀鋒。

“啊,天使先生。”他用濃厚的中歐口音說,銳利的目光瞥向樓梯上方,仿佛查看有誰在聽。“真是榮幸,先生。好久不見了。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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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握了手,仍舊保持著距離。

“你好,班納堤先生。”史邁利說,跟著他走進一間內室,再穿進第二間。班納堤先生關上門,背輕輕地靠在門上,這似乎是他抵御入侵的堡壘。好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只是帶著相互敬重的心情,靜靜地打量著對方。班納堤先生的棕色眼睛目光流轉,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也從不毫無目的地看著一個地方。這個房間有著蕩婦閨房的味道,角落里有張躺椅和一個粉紅色洗手盆。

“生意如何,托比?”史邁利問。

對于這個問題,托比·伊斯特哈斯以頗特殊的方式露出微笑,也以頗特殊的方式斜伸出他小小的手掌。

“我們運氣不錯,喬治。我們有很好的開始,我們有一個很不賴的夏天。秋天,喬治,”——相同的手勢——“秋天,比較不景氣一點,可以說,我們得要靠存糧過日子。來杯咖啡,喬治?我那個女孩會泡咖啡。”

“瓦拉狄米爾死了。”史邁利沉默了半晌之后說,“在漢普斯特德石南園被槍殺。”

“太糟了,那個老家伙,嗯?太糟糕了。”

“奧立佛·拉康要我收拾善后。因為你是集團的郵差,我想我應該和你談談。”

“當然。”托比頗為贊同。

“你當時就知道了?他的死訊?”

“我在報上看到的。”

史邁利的目光巡視過整個房間。沒看見報紙。

“你覺得是誰干的?”史邁利問。

“以他的年紀,喬治,度過失望的一生,你可能會這樣說?沒有家庭,沒有前途,集團已洗手不干——我認為是他自己干的。理所當然。”

史邁利謹慎地在躺椅上坐下,在托比的注視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個銅雕舞者塑像。

“這如果是德加的作品,豈不是應該打上標價,托比?”史邁利問。

“德加,那是非常灰色的領域,喬治。你必須徹底了解你所交易的東西。”

“這是原作?”史邁利問,流露出真的很想知道的神情。

“如假包換。”

“你會賣給我嗎?”

“干嗎?”

“純粹出于學術興趣。這是要賣的?如果我出價想買,會不會被駁回?”

托比聳聳肩,有些尷尬。

“喬治,聽著,我們談的是上萬英鎊的交易,你懂我的意思嗎?等于一整年的退休金或什么的。”

“你和瓦拉狄米爾的網絡最后一次扯上關系,是什么時候,說真的,托比?”史邁利問,把舞者放回桌上。

托比氣定神閑地咀嚼這個問題。

“網絡?”最后他不可置信地復述,“我聽到的是網絡嗎,喬治?”托比的笑聲很少是普通的音量,但此時他卻刻意壓低笑聲,免得引起緊張。“你叫這個瘋狂的集團‘網絡’?二十個神志不清的波羅的海人,漏洞百出像個谷倉,卻已經結合成網絡了?”

“嗯,我們總得稱呼他們什么東西吧。”史邁利平靜地反駁。

“什么東西,當然。只是別用網絡,好嗎?”

“那么,答案是什么?”

“什么答案?”

“你最后一次和集團接觸,是什么時候?”

“好幾年前。在他們把我革職之前。好幾年前。”

“有多少年?”

“我不知道。”

“三年?”

“也許。”

“兩年?”

“你想要盯死我,喬治?”

“我想是的。沒錯。”

托比嚴肅地點點頭,仿佛他早已猜到這一切。“難道你忘了,喬治,我們在點路燈部門的經歷?我們如何加班工作?我的那些小伙子和我,如何擔任圓場里大半網絡的郵差?記得嗎?一個禮拜有多少次會面、接送?二十、三十次?有一次在高峰期——四十次?到登記處去,喬治。如果你有拉康當靠山,就到登記處去,抽出檔案,查看接觸記錄單。那樣你才能查個清楚。別想來這里設計我,知道我的意思嗎?德加,瓦拉狄米爾——我不喜歡這些問題。一位朋友,一位過去的上司,我自己的房子,這一切都讓我失望,可以了嗎?”

他的長篇大論,長得出乎他倆原本的預期。托比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史邁利對他的滔滔不絕給出合理的解釋。接著,他向前踏近一步,攤開手掌做出請求的手勢。

“喬治,”他責難地說,“喬治,我的名字是班納堤,好嗎?”

史邁利似乎墜入憂郁的情緒。他神情抑郁地盯著攤在地板上那一大堆臟兮兮的藝術品目錄。

“我不叫赫克特,當然也不叫伊斯特哈斯。”托比堅持,“這一年的每一天,我都有不在場證明——我的銀行經理不知道。你想我會要惹禍上身嗎?招惹移民局,甚至是警察。這是審問嗎,喬治?”

“你了解我的,托比。”

“當然,我了解你,喬治。你想要火柴,好燒掉我的腳?”

史邁利的目光仍然停駐在目錄上。“瓦拉狄米爾喪生之前——幾個鐘頭前——他打電話給圓場,”他說,“他說他有情報要給我們。”

“但這個瓦拉狄米爾是個老人,喬治!”托比堅持己見——他的抗議太過強烈,至少聽在史邁利耳中是如此。“聽著,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大有來頭,長期領津貼;他們老了,腦袋不清楚了,就開始編造一些瘋狂的記憶,以為這個世界到處都有陰謀,知道我的意思嗎?”

一而再的,史邁利審視著那些目錄,圓圓的頭撐在握緊的拳頭上。

“你現在到底為什么要這樣說,托比?”史邁利批評說,“我不了解你的理由何在。”

“你是什么意思,我為什么這樣說?老叛徒,老間諜,他們都有些神志不清。他們聽見聲音,對著小小鳥兒說。這很正常。”

“瓦拉狄米爾聽見聲音?”

“我怎么知道?”

“這就是我問你的問題,托比。”史邁利條理分明地解釋,對著那些目錄。“我告訴你,瓦拉狄米爾說有情報要給我們,你回答說,他的腦袋不清楚了。我很納悶,你怎么會知道。關于瓦拉狄米爾腦筋不清楚的事。我很納悶,你對他心智狀態的了解,是多久之前的事?還有,你對他要說的事,為什么這樣不屑一顧。就這樣。”

“喬治,你玩的這是老掉牙的把戲了。別扭曲我的話,好嗎?你想要問我,就問吧。拜托。但別扭曲我的話。”

“那不是自殺,托比。”史邁利說,仍沒看他一眼,“那絕對不是自殺。我看過尸體,相信我。也不是嫉妒的丈夫下的手——更別提殺他的兇器是莫斯科中央的謀殺武器。我們以前怎么說來著,那些手槍之類的,‘無人性的兇手’,對不對?沒錯,就是莫斯科用的兇器。一個無人性的兇手。”

史邁利再次陷入沉思,但這一次——盡管已太遲——托比已經聰明地靜默以待。

“你知道,托比,瓦拉狄米爾打電話到圓場時,要求找麥斯。換句話說,就是我,不是他的郵差——你。沒找赫克特。他要求找他的主教,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就是我。違反所有的儀節,違反所有的訓練,違反所有的程序。前所未有。我當然不在那里,所以他們給了他一個替代品,一個叫莫斯汀的傻小子。這無關緊要,因為反正他們也沒見著面。但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為什么不找赫克特?”

“喬治,我是說真的。你真的是捕風捉影!我應該知道他為什么不找我嗎?我們要開始為別人的疏忽負責任了,突然之間?這算什么?”

“你和他有過爭執嗎?為了什么事?”

“我干嗎和瓦拉狄米爾起爭執?他很戲劇化,喬治。他們都是這樣,那些老家伙,退休之后。”托比停頓了一下,仿佛暗示史邁利自己也難逃這些缺點。“他們覺得無聊,他們懷念行動,他們想要出擊,所以他們就編出了一些米老鼠的故事。”

“但他們并沒有全被射殺,是不是,托比?這就是令人憂心的地方,而你知道原因和結果。有一天,托比和瓦拉狄米爾起了爭執,接著,瓦拉狄米爾就被人用一把蘇聯槍給殺了。用警方的術語說,這是一連串令人不安的事件。用我們的術語來說其實也是一樣。”

“喬治,你瘋了嗎?什么該死的爭執啊?我告訴你,我這一輩子,從來沒和老頭子有過爭執。”

“米凱爾說你有。”

“米凱爾?你去找米凱爾談?”

“據米凱爾說,老頭子對你有許多怨氣。‘赫克特不好。’瓦拉狄米爾不停告訴他。他是完全引述瓦拉狄米爾的話。‘赫克特不好。’米凱爾覺得很驚訝。瓦拉狄米爾一向把你看得很重。米凱爾想不出來你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么事,才造成這么重大的情感變化。‘赫克特不好。’為什么你不好,托比?發生了什么事,讓瓦拉狄米爾這么氣你?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會讓警方知道,你了解。為了我們所有人的緣故。”

但是,托比·伊斯特哈斯身上實務情報員的性格,此刻已全然蘇醒,他知道,審問從來不會贏,只會輸。

“喬治,這實在是無稽之談。”他以憐憫而非傷害的語調說,“我的意思是,很顯然你是在愚弄我。知道嗎?就因為有些老人在空中筑城堡,所以你就要去找警察?這是

拉康雇請你的原因嗎?這就是你正在收拾的善后嗎,喬治?”

這一次,漫長的靜默似乎讓史邁利下定了一些決心,當他再度開口時,仿佛他的時間已所剩不多了。他的聲調很輕快,甚至有些不耐煩。

“瓦拉狄米爾來找你。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但就在最近幾個星期。你見到他,或和他通過電話——電話亭對電話亭,無論用的是什么技巧。他要求你為他做一些事,你拒絕了。這也就是為什么他在星期五晚上打電話到圓場時,要找麥斯的原因。他已經得到赫克特的答案,就是不。這就是‘赫克特不好’的原因。你拒絕了他。”

這一次,托比沒試圖打斷史邁利的話。

“如果情況如同我所說,你現在一定很害怕。”史邁利繼續說,故意不看托比外套口袋隆起的一塊。“你對誰殺了瓦拉狄米爾,有充分的了解,所以認為他們也可能會殺你。你甚至會想,我可能不是正當的天使。”他等待著,但托比并沒反抗。他的聲調變軟。“你記得我們在沙拉特的時候怎么說的,托比。恐懼是沒有解藥的情報?我們如何尊重恐懼?好,我尊重你的恐懼,托比。我想要多了解一點。你的恐懼從何而來。我是否應該一起分擔。就是這樣。”

托比·伊斯特哈斯小小的手掌仍在門上,平撫著鑲板,他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史邁利,但鎮靜的神態無絲毫減損。他甚至透過目光的深度與質疑,試圖告訴史邁利,他現在關注的不是自己,而是史邁利。接著,他將熱切的態度化為行動,向前踏進一步,又一步,到房間中央,但帶著些嘗試的意味,仿佛是到醫院探視生病的朋友。直到此刻,神態宛如探病的他,才以一個極度深刻的問題,響應史邁利的控訴。而這個問題,巧合的是,也正是過去兩天以來,史邁利不斷深入思索的問題。

“喬治,請回答我的問題。站在這里說話的到底是誰?是喬治·史邁利?是奧立佛·拉康?米凱爾?說話的是誰,拜托!”沒有得到立即的回答,他繼續舉步前進,走近一張臟兮兮的緞面凳子,讓自己如貓般靈巧地坐下,雙手放在雙膝上。“因為如果是以官方的身份,喬治,你問了很多該死的非官方問題,這很讓我震驚。你根本是站在非官方的立場,我想。”

“你見過瓦拉狄米爾,也和他談過話。發生了什么事?”史邁利問,并未因這項挑戰而動搖,“你告訴我詳情,我就告訴你,站在這里說話的是誰。”

在天花板最遠的角落上,有一塊黃色的玻璃嵌板,約一米見方,上面影影綽綽,全是街道上行人的足影。不知為了什么,托比的目光停駐在這奇怪的地方,他似乎正在那上面讀著自己的決定,就像讀打在屏幕上的告示一般。

“瓦拉狄米爾發出求救信號。”托比說,聲調完全如常,既未承認,也未吐露心跡。事實上,憑借聲調或感染力的技巧,他甚至想要以聲音傳達出警告的信息。

“通過圓場?”

“通過我的朋友。”托比說。

“什么時候?”

托比說了一個日期。兩個星期前。一次失敗的會晤。史邁利問會晤的地點在哪里。

“在科學博物館,”托比帶著重新建立起來的自信說,“頂樓的咖啡廳,喬治。我們喝著咖啡,贊賞屋頂懸吊的飛機。你會把這些全部都對拉康報告吧,喬治?隨便你,行吧!任君享用。我沒什么好隱瞞的。”

“他提出提議?”

“沒錯。他給我一個提議。他要我做點燈者的工作。當他的駱駝。這是我們的笑話,在古老的莫斯科時代,還記得嗎?去收東西,越過沙漠,去遞送。‘托比,我沒有護照。幫助我,我的朋友,幫助我’你知道他是怎么說話的。像戴高樂。我們以前都這樣叫他——‘另一個將軍’,記得嗎?”

“帶什么東西?”

“他沒明講。是一份文件,很小,不需要掩藏。他就只告訴我這么多。”

“就提出試探的人而言,他似乎告訴你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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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要求,也該死得多。”托比平靜地說,等待著史邁利的下一個問題。

“去哪里?”史邁利問,“瓦拉狄米爾也告訴你了嗎?”

“德國。”

“哪一邊?”

“我們這一邊。北部。”

“非正式的會晤?死信信箱還是活的?哪一種會晤?”

“移動式的會晤。我應該要搭上火車。從漢堡北站。遞交的程序將在火車上進行,按照約定的細節。”

“這是私人安排的會晤,沒有圓場,沒有麥斯?”

“暫時是非常私人的,喬治。”

史邁利老練地刺探他的話:“你辛苦的代價呢?”

托比的回答帶著明顯的懷疑:“如果我們拿到文件——他是這么說的,文件。如果我們拿到文件,而且文件是真的,他發誓說一定是真的,我們立刻可以在天堂贏得一席之地。首先,我們把文件帶給麥斯,告訴麥斯整個故事。麥斯會了解這代表的意義,麥斯會了解這具有的絕對重要性——關于這份文件。麥斯會給我們回報。禮物,升遷,獎章,麥斯會把我們送進上議院。一定會。惟一的問題是,瓦拉狄米爾不知道麥斯已經被束諸高閣,圓場已經加入童子軍了。”

“他知道赫克特也已經被束諸高閣了嗎?”

“一半一半,喬治。”

“這是什么意思?”但史邁利隨即說了一聲“別在意”,取消了自己的問題,再次陷入長長的思索之中。

“喬治,你想要放棄詢問。”托比懇切地說,“這是我對你最強烈的建議。放棄吧。”他說,并等待著。

史邁利可能沒聽見。陡然震驚的他,似乎正衡量著托比釀成的錯誤有多大。

“重點是,你打發他走開。”他低聲說,目光仍凝視著空間,“他向你提出請求,你卻當著他的面摔上門。你怎么能這樣做,托比?你們所有的人?”

斥責讓托比憤怒地站了起來,這或許也是史邁利說這些話的用意。托比眼睛亮了起來,雙頰泛紅,他身上沉睡著的匈牙利血統已然蘇醒。

“你想要聽聽為什么?你想要知道我為什么對他說:‘該死!瓦拉狄米爾。離開我的視線,拜托,你讓我惡心。’你想要知道他在那里的聯絡人是誰——那個在德國北部帶著滿罐金子,能讓我們一夜致富的神奇家伙,喬治——你想知道他真正的身份?記得奧圖·萊比錫這個名字嗎?那個常常登上我們討厭鬼年度榜單的人。編故事的,情報販子,騙子,**狂人,皮條客,還有很多不同的罪名。記得那個大英雄嗎?”

史邁利又看見旅館的格子花紋墻壁和賈洛克窮追不舍的可怕狩獵圖。他看見兩個穿著黑色外套的身影,巨人與侏儒,以及將軍斑痕點點的巨掌放在他同伴的狹小肩膀上。麥斯,這是我的好朋友奧圖。我帶他來說他自己的故事。他聽見飛機在希思羅機場起飛降落的規則的轟隆聲。

“很模糊。”史邁利冷靜地說,“沒錯,我依稀記得奧圖·萊比錫。告訴我關于他的事。我似乎記得他有許多名字。但當時我們也都一樣,不是嗎?”

“大約有兩百個,但萊比錫是他最后所用的名字。知道為什么嗎?萊比錫在東德,他喜歡那里的監獄。他是那種瘋狂愛開玩笑的人。記得他兜售的東西嗎?“托比相信自己可以先發制人,所以大膽跨步向前,站在居于守勢的史邁利面前,低頭對他說:“喬治,難道你不記得那些不可思議的無聊把戲,年復一年,用十五個不同的線民名字向我們的西歐駐站,特別是德國,出售情報?我們新愛沙尼亞秩序的專家?我們在列寧格勒城外蘇聯武器運輸的頭號線民?我們在莫斯科中央的耳目?甚至我們對卡拉的主要監視者?”史邁利不為所動。“他光是抄《莖干》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就從我們駐柏林的代表手中騙到兩千馬克。他又是怎么欺騙老將軍的,在他身上下工夫,像是乳臭未干的吸血鬼,一次又一次的——‘我們波羅的海同胞’——這套臺詞?‘將軍,我剛為你找到皇冠的珠寶——只是有個麻煩,我沒有錢付飛機票!’老天爺!”

“但盡管如此,那些情報也不完全是杜撰的,是不是,托比?”史邁利溫和地反駁,“有一部分,我似乎記得——至少在某些領域——是提供很好的情報。”

“一只手都數得出來。”

“例如他的莫斯科中央情報。我記得我們可沒發現有任何問題,不是嗎?”

“好吧,莫斯科中央偶爾喂他一些無關痛癢的零碎消息,他就可以塞給我們其他的狗屎!那他玩的那些雙面手法又怎么說?看在老天的分上!”

史邁利似乎打算反駁,卻又改變了主意。

“我知道了,”他最后仿佛作出裁決般地說,“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一個奸細!”

“不是奸細,是卑鄙小人。做一點這個,弄一點那個。一個生意人。沒有原則。沒有標準。只要能給他甜頭,他就幫任何人做事。”

“我了解了。”史邁利嚴肅地說,聲調也隨之轉低,“他當然也定居在德國北部,是不是?在特拉文穆德還是哪里?”

“奧圖·萊比錫這輩子從來沒在任何地方定居過。”托比輕蔑地說,“喬治,那家伙是隨波逐流的人,不折不扣的無賴。他穿著打扮得像公子哥兒,養只貓,有輛腳踏車。知道他最后一個工作是什么嗎,這個偉大的間諜?在漢堡貨柜倉庫之類的地方當守夜員!忘了他吧。”

“他還有個同伴。”史邁利依然用單純的懷舊語調說,“沒錯,我想起來了。一個移民,一個東德人。”

“比東德還糟,是薩克森人。姓柯列茲奇瑪,名叫克勞斯。克勞斯的第一個字母是‘C’,別問我為什么。我的意思是,這些家伙根本一點邏輯都沒有。克勞斯也是個卑鄙小人。他們一起偷東西,一起行騙,一起偽造報告。”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托比。”史邁利客氣地接口說。

“誰在乎?那真是完美的姻緣。”

“那么,我相信這段關系并不持久。”史邁利自言自語地說。

也許是史邁利的態度太過謙抑;也許只是托比太了解他了。那雙快速轉動的匈牙利眼睛亮起了警報燈,溫和的眉頭聚起了懷疑的皺紋。他后退,審視著史邁利,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撫過雪白無瑕的銀發。

“喬治,”他說,“聽著,你在開誰的玩笑?”

史邁利沒說話,但拿起德加,轉了一圈,又放下。

“喬治,聽我一次,拜托。好嗎,喬治?或許我要好好地給你上一堂課。”

史邁利瞧了他一眼,然后看向別的地方。

“喬治,我欠你。你聽我說。我還是個臭小子的時候,你把我從維也納的貧民窟救了出來。我那時就像萊比錫,是個無賴。你在圓場里幫我找到工作。所以我們有許多的時間在一起,干了許多好事。你記得退休的第一條法則嗎,喬治?‘不兼差。不玩業余把戲。不做私人企業,永遠!’你記得是誰教這條法則的嗎?在沙拉特。在回廊里。是喬治·史邁利。‘結束的時候,就是結束了。關上店門,回家去!’所以,現在你要做什么,突然之間?和死了卻不甘心躺下的瘋狂將軍玩親親,還有奧圖·萊比錫那種多面小丑!這算什么?突然對克里姆林宮發動最后的騎兵攻擊?我們已經結束了,喬治。我們沒有執照了。他們已經不要我們了。忘了吧!”他遲疑了一下,突然有些尷尬,“好吧,安恩的確讓你很不好過,因為她和比爾·海頓的事。那是卡拉,卡拉是比爾在莫斯科的大老爹。喬治,我知道這很殘忍,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雙手垂在兩側,凝視著在他面前的身影。史邁利的眼睛幾乎閉上,頭向前垂。兩頰的牽動讓他的嘴巴和眼睛周圍出現深深的凹痕。

“我們從來沒有指責萊比錫對于莫斯科中央的報告。”史邁利說,仿佛根本沒聽見托比后一部分的話,“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從來沒指責過他。即便是關于卡拉的事情也沒有。瓦拉狄米爾對他完全信任。關于莫斯科的情報,我們也一樣。”

“喬治,誰曾經指責過莫斯科中心的報告?!拜托!好吧,我們偶爾弄來一個投誠者,他會告訴你:‘這件事是胡說八道,但那件事可能是真的。’哪里有什么可信的擔保?哪里有什么可靠的基礎?你以前常說的。有些家伙喂你一個故事:‘卡拉剛在西伯利亞成立了一個情報訓練中心。’誰敢說他們沒有?保持模糊,你就不會輸。”

“這就是我們為什么和他往來的原因。”史邁利繼續說,仿佛沒聽見托比的話,“只要牽涉到蘇聯,他就不會玩花樣。”

“喬治,”托比輕聲說,一面搖著頭,“你一定要醒醒。所有的人都回家了。”

“現在,

你會告訴我其他的部分嗎,托比?你會一五一十告訴我,瓦拉狄米爾到底是怎么說的?拜托。”

最后,勉強作為友誼贈禮,托比如史邁利所請,一五一十地,像被擊潰的人那樣坦誠相告。

這座銅雕,很可能是德加描摹的芭蕾舞者。模特兒的雙手高舉過頭,身體向后彎曲,雙唇渾然忘我地微張,一切都很完美,只是,無關仿作或真品,那神態竟與安恩相仿得令人不自在。史邁利再次把雕像握在手中,緩緩地旋轉,出神地盯著,并沒有流露出明顯的欣賞之情。托比又坐回那張緞面凳子。從天窗上,映照出輕快走過的足影。

托比和瓦拉狄米爾是在科學博物館航空科學那層的咖啡館見面的。瓦拉狄米爾處于極度興奮的狀態,一直抓著托比的手臂。托比很不喜歡這樣,因為他覺得太過惹人注目了。奧圖·萊比錫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瓦拉狄米爾不斷說。這是個大案子,百萬分之一的機會,托比;奧圖·萊比錫拿到了麥斯一直夢想的東西,‘把我們所有的賬全部算清’,瓦拉狄米爾這樣說。當托比有些尖酸地問他,他心目中的賬是什么,瓦拉狄米爾不知是不愿還是不能說:“問麥斯。”他堅持,“如果你不相信我,去問麥斯。告訴麥斯,這是個大案子。”

“那么,條件是什么?”托比問——他知道奧圖·萊比錫總是先關心鈔票,貨物則要很久、很久以后才送到。“他要多少,那位大英雄?”

托比對史邁利坦誠,他實在很難掩飾心中的懷疑——“這讓會晤從一開始就沒好心情”。瓦拉狄米爾提出條件。瓦拉狄米爾說,萊比錫有故事,但他也有某些證據,可以證明故事是真的。首先是一份文件,萊比錫稱這份文件為,前菜或開胃菜。還有第二項證據,一封信,在瓦拉狄米爾手中。而故事本身還有其他資料,由萊比錫交付保管。文件會顯示取得故事的過程,而資料本身則不容置疑。

“目標呢?”史邁利問。

“沒說。”托比簡潔地回答,“對赫克特,不能泄露。找麥斯,就沒問題。瓦拉狄米爾會揭開謎底。赫克特必須暫時閉嘴,去跑腿。”

有那么一會兒,托比似乎準備要發表第二篇澆冷水的演說。“喬治,我要你聽著,那個老家伙已經完全神志不清了。“奧圖·萊比錫根本就是在騙他嘛。”接著,他看到史邁利的表情,如此深沉,如此不可捉摸,于是便轉變話題,重新談到奧圖·萊比錫可惡至極的要求。

“文件將由瓦拉狄米爾本人親自交給麥斯,完全遵照莫斯科規則,沒有中間人,沒有通信。他們已通過電話做好準備工作——”

“倫敦與漢堡之間的電話?”史邁利插嘴道,從他的聲調聽來,這又是一個不受歡迎的新信息。

“他們使用密語,他告訴我。老搭檔,他們知道如何玩把戲。但這項證據不同,瓦拉狄米爾說,對于證據,沒有把戲可言。沒有電話,沒有信件,沒有以物易物,他們需要一個駱駝。瓦拉狄米爾對安全的狂熱,這我們早已知道。從此時開始,只適用莫斯科規則。”

史邁利記起自己在星期六晚上打到漢堡的電話,再次百思不解,奧圖·萊比錫到底是用什么樣的場所,當自己的電話轉接站。

“一旦圓場確認了證據的價值,”托比繼續往下說,“就要付給奧圖·萊比錫五千瑞士法郎現金的試聽費。喬治!五千瑞士法郎!還只是開頭而已!只是進場費!接下來——喬治,你該聽聽——接下來,奧圖·萊比錫會飛到英格蘭的某個安全所在進行試聽。喬治,我的意思是,我從來沒聽過這種瘋狂事。你如果想要其他的,如果,試聽之后,圓場想買下資料——你想知道多少錢嗎?”

史邁利想聽。

“五萬瑞士法郎。也許你想簽一張支票給我?”

托比等待著憤怒的吼叫,但什么都沒有。

“全給萊比錫?”

“當然。這是萊比錫的條件。還有誰會這么神志不清?”

“瓦拉狄米爾自己呢?他要什么?”

略微遲疑了一下。“什么都沒要。”托比不情愿地說。然后,像是要把這個話題拋開似的,他又燃起了一股新的怒火。

夠了!所以,赫克特要做的就是自己花錢飛到漢堡,搭火車北上,在萊比錫一手導演的瘋狂的陷阱游戲里扮演兔子的角色,萊比錫準備拿那些把戲應付東德人、蘇聯人、波蘭人、保加利亞人、古巴人,當然,現在還有中國人。我告訴他——喬治,聽我說——我告訴他:‘瓦拉狄米爾,老朋友,原諒我,請注意聽我說。告訴我,這事到底有什么重要性,讓圓場必須付五千瑞士法郎的預付款,就為了奧圖·萊比錫的一場勞什子的試聽?瑪麗亞·卡拉斯從來都沒要這么高的代價,而且相信我,她唱得可比奧圖好太多了。’他握住我的手臂,這里。”托比示范地抓住自己的雙頭肌。“他抓住我,像抓住一顆柳橙似的。那個老家伙有些特別的技巧,相信我。‘替我去拿文件,赫克特。’他用俄文說。那是很安靜的地方,博物館。每個人都停下來聽他說話。我感覺很不舒服。他哭著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赫克特。我是個老人。我沒有腿,沒有護照,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只有奧圖·萊比錫。到漢堡去,拿文件回來。麥斯看到證據,就會相信我,麥斯有信心。’我試著要安撫他。我告訴他,這些日子以來移民絕不是什么好事,政策改變,新政府上臺。我勸他:‘瓦拉狄米爾,回家吧,下幾盤棋。聽著,我會找一天到圖書館去,也許去玩一盤。’然后他對我說:‘赫克特,這件事是我起的頭。是我帶消息給奧圖·萊比錫,叫他去探查情勢。是我給他錢去做基礎工作,我所有的錢。’聽著,這是個悲哀的老人。忘了吧。”

托比停頓了一下,但史邁利沒有動靜。托比站起來,走向酒柜,倒了兩杯非常普通的雪莉酒,一杯放在桌上,德加的銅雕旁。他說:“干杯。”一飲而盡,但史邁利仍然一動也不動。他的毫無反應重新激起托比的憤怒。

“所以是我殺了他,喬治,可以了嗎!是赫克特的錯,可以了吧。赫克特個人要對這個老人的死負全部的責任。這正是我需要的!”他揮舞雙手,手掌朝上。“喬治!你來告訴我吧!喬治,為了這個故事,我應該到漢堡去,非正式的,沒有掩護,沒有保姆?知道東德的邊界在哪里嗎?離呂貝克兩公里?甚至更近!記得嗎?在特拉沃明德,我們必須留在街道的左邊,否則你就誤投敵營了。”史邁利沒笑。“如果我在極渺茫的機會下活著回來,我就可以去拜訪喬治·史邁利,和他一起去找索爾·恩德比,像個無賴一樣敲他的后門——‘讓我們進去,索爾,拜托,我們有非常重要的情報,是最最可靠的奧圖·萊比錫提供的,只要五千瑞士法郎,就可以試聽童子軍規則絕對禁止的情報?’我應該這樣做嗎,喬治?”

從衣服內側的口袋里,史邁利抽出一包皺巴巴的英國香煙。從香煙盒子里,他抽出一張土法煉鋼洗出的照片,靜靜地遞過桌子,交給托比看。

“另一個人是誰?”史邁利問。

“我不知道。”

“不是他的搭檔,那個薩克森人,以前和他一起偷雞摸狗的那個人?柯列茲奇瑪?”

托比·伊斯特哈斯搖搖頭,繼續看著照片。

“那么,另一個人是誰?”史邁利又問一次。

托比遞回照片。“喬治,注意聽我說,拜托。”他平靜地說,“你在聽嗎?”

史邁利可能在聽,也可能沒聽。他把照片收回香煙盒子里。

“現在,這樣的照片已經可以偽造了,你知道嗎?非常簡單,喬治。如果我想把某個人的頭接在另一個人的肩膀上,只要給我器材,兩分鐘就可以搞定了。你對科技不在行,喬治,你不了解這些事。你不能從奧圖·萊比錫手中買照片,你不能從班納堤先生手中買德加,懂了嗎?”

“也可以偽造底片嗎?”

“當然。你偽造照片,然后拍下來,你就有一張新的底片了——為什么不行?”

“這張是偽造的嗎?”史邁利問。

托比遲疑良久。“我不這樣認為。”

“萊比錫經常旅行。如果我們需要他,如何召喚他?”史邁利問。

“我們對他敬而遠之。徹底的。”

“所以我們要如何找他?”

“例行的會面就登在《漢堡晚報》的征婚廣告上。佩特拉,二十二歲,金發,嬌小,前歌手——這些鬼話。喬治,聽我說。萊比錫是個危險的無賴,有很多亂七八糟的關系,大部分都還在莫斯科。”

“緊急情況呢?他有房子,有女朋友嗎?”

“他一輩子都沒有房子。如果是緊急的會面,克勞斯·柯列茲奇瑪就扮演關鍵角色。喬治,看在上帝的分上,聽我一次——”

“我們如何找到柯列茲奇瑪?”

“他有好幾家夜總會。妓院。我們在那里留下口信。”

一陣警告鳴聲響起,他們也聽見從樓上傳來的爭論聲。

“班納堤先生今天恐怕在佛羅倫薩有個會議,”那個金發女郎說,“有國際性的問題要處理。”

但來訪的人拒絕相信她;史邁利可以聽見他如潮水般涌起的抗議聲。一剎那,托比那雙棕色眼睛順著聲音猛然一抬,接著,他便嘆口氣,拉開衣櫥,拿出一件臟兮兮的風衣,和一頂棕色的帽子。頭上,陽光亮晃晃地灑落天窗。

“叫什么名字?”史邁利問,“柯列茲奇瑪的夜總會——叫什么名字?”

“藍鉆石。喬治,別做,好嗎?無論如何,放棄吧。照片是真的,那又如何?圓場有一張照片,幾個人在雪地里打滾,拜奧圖·萊比錫所賜。你突然覺得那是個金礦了?你覺得這樣就會讓索爾·恩德比硬起來?”

史邁利看著托比,想他,想他們相知甚深、一同工作的那些年。托比從來不會自愿吐露實情,情報對他就如同金錢。即使他認為那些情報毫無價值,他也從不輕易透露。

“關于萊比錫的情報,瓦拉狄米爾還對你說了什么?”史邁利問。

“他說那是死而復活的案子。許多歲月的投資。還有些關于睡魔的鬼話。他又變成小孩子了。記得那些童話故事?饒了我吧。你懂我的意思嗎?”

“什么關于睡魔的事?”

“告訴你,這是關于睡魔的事。就這樣。睡魔正在為一個女孩創造傳奇。麥斯會了解的。喬治,他還掉眼淚,真是夠了。他想到什么就說。他想要行動。他是莽莽撞撞的老間諜。你以前常說這是最糟的。”

托比站在另一邊的門口,正準備離開。但他轉身又走回來,因為史邁利的某些神態似乎很令他困擾——“非常嚴厲的凝視”,他事后回想,“好像我侮辱了他似的”。

“喬治?喬治,我是托比,記得嗎?如果你不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樓上那個家伙就會逼你幫我還一半的錢,聽到我的話了嗎?”

史邁利幾乎沒聽見。“許多歲月的投資,和睡魔正為一個女孩創造傳奇?”他重復說,“還有呢?托比,還有呢?”

“他的舉止又像個瘋子。”

“將軍會這樣?瓦拉狄?”

“不是,是睡魔。喬治,聽著。‘睡魔的舉止又像個瘋子了,睡魔正在為一個女孩創造傳奇,麥斯會了解。’沒有了全是垃圾。我把每一個字都告訴你了。現在可以放心走了,聽見我的話了嗎?”

樓上傳來的爭吵聲音更大了。一扇門重重摔上,他們聽見腳步聲用力踏向樓梯。托比很快地朝史邁利手臂輕輕一拍。

“再見,喬治。聽我說。哪天你需要一個匈牙利保姆,就打電話給我。聽到沒?你和奧圖·萊比錫那種卑鄙小人周旋,最好就要有像托比這種卑鄙小人來照料你。晚上別獨自外出,你太年輕了。”

史邁利爬上鐵梯回到藝廊,險些被氣沖沖奔下樓梯的債主擊倒。但這對史邁利并不重要;那個灰金頭發女郎在他踏向街道時發出的無禮嘆息聲,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已為照片上的第二張臉孔找到名字;那個名字,那段故事,在過去的三十六個小時里,像無名病痛般,不斷在他的記憶中隱隱作痛——托比或許會說,那個故事是個傳奇。

事實上,在相關的后世歷史學家看來——當然是在這件事結束的幾個月之后——要分析史邁利的智慧與行動之間如何交互運作,確實是個難題。他們說,托比告訴他這么多,所以他就做這么多;或者,如果某些事沒發生,那么這件事也就會懸而未決。但是,事實卻復雜得多,而且也沒那么輕率大膽。他自己做了一個麻醉病人的清醒測試——這條腿,那條腿,兩手張開、合上——然后,史邁利憑借著身體與意志的力量,繼續謹慎行動,探究對手的動機,一如探究他自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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