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芷蔚站在田邊,頭上戴著白色的紗帽,悠然的看著水田裡,幾家農(nóng)戶在搶種水稻。
她已經(jīng)計劃好了。找了懂行的人去江邊收購些蟹苗來,到時就算不能賣出高價也能自給自足,其餘的深塘她已經(jīng)讓人種上了夏荷,放上了鯉魚的魚苗。
最近一段時間,每日莊上的農(nóng)戶都會在護院的保護下去後面的綠蘿山,每天都會採集到大量的野菜,野果。
野果大多酸澀,她便讓莊上的婆子釀成果子酒。多出來的獵物也經(jīng)過風(fēng)乾,晾曬,成串的存在地窖裡。
莊上的農(nóng)戶長年都是極少見到油星的,最近一個月來他們跟著東家,也算是有菜有肉,所以葉芷蔚的聲望竟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空前高漲,大有一呼百應(yīng)之勢。
莊上的大小管事每日早上都去正屋向東家回事,葉芷蔚坐在那張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總是感覺自己已經(jīng)快要變成山大王了。
小蓮掩口笑道:“小姐還缺個壓寨夫人。”米嬤嬤不在的時候,她也敢跟葉芷蔚鬥幾句嘴了。
葉芷蔚笑起來,“好你個膽大的丫頭,現(xiàn)在竟敢派遣起主子來了?!闭f著她伸出手去,紈絝狀挑起小蓮的下巴?!暗任艺娴某闪松酱笸?,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搶來當(dāng)壓寨夫人?!?
玩笑歸玩笑,小蓮還是紅了臉,跺著腳,羞得面色通紅:“小姐!”
葉芷蔚看著小蓮又羞又惱的模樣,笑的更響了,田裡幹活的農(nóng)戶聽到這笑聲也忍不住向這邊投來善意的笑臉。
田邊的小路上,樹陰婆娑。
稻田的另一邊是剛挖好的池塘。裡面才灌了從山上引來的泉水,水流清澈,陽光灑在水面,波光粼粼。
吳瀧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那裡,瘦削的身形彷彿用紙剪成的一般,隨時都會被風(fēng)吹走,他站在池塘邊,默默注視著水中自己的倒影。
小蓮驚得緊緊拉住葉芷蔚的衣袖。
吳瀧在牀上躺了整整一個月,聽金管事說,通常捱了殺威棒的人怎麼也得在牀上趴上二個多月,可是他才一個月就起來了,想必身上的傷並沒有好利索,可是卻從沒見他喊疼或是主動表示身體不適。
“小姐……他……不會是想不開吧?”這些日子,就連小蓮都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右侍郎吳府的慘案如同一塊大的陰雲(yún),籠罩在他的頭上。
他找不到答案,不明白爲(wèi)什麼會發(fā)生這一切。
他原本以爲(wèi),自己的生活會一成不變的走下去,不想?yún)s被她那日當(dāng)頭棒喝。
若能換得浪子回頭,她的名聲又算得了什麼?
他從小便聰慧過人,自視甚高,又因長相俊美,在府裡又是排末,從來無人管他做了什麼。也沒有人對他有何期望,所以他荒唐了下去。
沒想到那日她竟?fàn)?wèi)他求情,告訴他說,他便是那金鱗。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做任何改變,這一切卻在一夜之間,俱都被毀掉了。
他從天上掉到了地上,不,是掉進了泥潭!
他被困住了,掙脫不出。
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只要他閉上眼睛,便彷彿看到那夜重現(xiàn)。
血……除了血,還是血。
除了殺戮,還是殺戮!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從牀上爬了起來,鬼使神差的竟走到了這裡。
盯著水裡自己的倒影,他簡直認不出那個瘦的幾乎要脫了相的少年,真的是他?
“吳公子?!币粋€清脆的女聲突然在他身後響起。
吳瀧沒有轉(zhuǎn)身,因爲(wèi)這個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近一個月來,要不是被她收留,只怕自己早就被那些蒙面人活活折騰死了。
“你想從這裡跳下去麼?”葉芷蔚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戲謔。
吳瀧身子微微晃了晃,好像失去力氣似的,隨時都能栽池塘裡。
小蓮嚇的險些叫出聲來。
葉芷蔚卻微微一笑,“莫怕,我水性不錯,不管你跳下去多少次,我都會將你撈上來。”
吳瀧緩緩轉(zhuǎn)過頭去,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要知道,她可是鎮(zhèn)國公府的三小姐,高門府邸的千金小姐,她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她真的不怕自己的名聲被別人詬病嗎?
葉芷蔚直視著他,脣角卻帶著堅定的微笑:“吳公子若是不信,可以試試。”
池塘邊,微風(fēng)吹過,揚起她臉上罩著的薄紗,他看見她尖細的下頜露了出來,白皙的,如同剛從地裡冒出來的,鮮嫩的筍芽。
吳瀧站在那裡,身姿挺得直筆。
若是不知道的,遠遠看去,絕不會相信他一個月前還是個將死之人。
“……不過你若想逃避下去的話,我可以向你保證,在你跳下去的時候,絕對不會救你?!比~芷蔚淡淡道,“我會站在這裡,看你一點點沉下去?!?
吳瀧面無表情,但是呼吸卻急促起來,小蓮?fù)低底⒁獾剑麛n在袖中的雙手已經(jīng)攥成了拳,不住的顫抖。
“在死前,你會聽到那些兇手的笑聲,以及你家人的哭泣,那是最後的送葬曲,你想聽麼?”
吳瀧努力站直身體,清瘦的身姿彷彿要融入到清風(fēng)中,悽楚而寂寥。
“……不?!卑肷?,吳瀧輕啓雙脣,吐出一個字。
葉芷蔚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不怕他心死,只怕他不肯聽勸。
“我不知道那些人爲(wèi)什麼要抓你,也不知道是誰製造了這場慘案,但是我唯一能確定的是,那些人,一定很高興聽到你的死訊?!毙輪岷暄?。
他能明白她話裡的含義,她是希望自己活下去。
可是爲(wèi)什麼……之前他曾那樣捉弄過她,險些壞了她的名聲,要知道未出閣的女子若是被損了名聲,下場有時比死還要悲慘。
吳瀧抿緊了雙脣,眼前這個女孩,比他還要小上幾歲,他從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竟會被這樣一個人安慰著、鼓勵著。
如果……能早幾年遇到她……該有多好……
下意識的,他脫口而出:“你爲(wèi)何會救我?”
話一出口,就連他自己都不禁愣住了。
他在京城裡的名聲並不好,雖說風(fēng)流才子,流戀花叢也無傷大雅,但卻被高門府邸的大戶人家所不齒,在他們眼中,他只是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整日風(fēng)流的美貌少年。
“因爲(wèi)……我相信你?!比~芷蔚詫異的回望著他,烏黑的眸子閃耀著動人的光彩,好像在說,這需要理由麼?
第57章 若你還未嫁,我也未娶 加更,鑽鑽2100,謝謝親們的支持?。?
吳瀧站在池塘邊,心底就像被風(fēng)吹起的漣漪,層層疊疊,擴散開來。
“我若是不小心掉下去……你當(dāng)真會救我上來?”他慢吞吞道。似乎想讓她聽清他說的每一個字。
“會。”葉芷蔚的聲音輕快的就像天上的浮雲(yún),從她的語氣裡,他感受不到任何的猶豫,或是壓力。
她是真心的向自己伸出援手。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似乎想離池塘遠一些,但是剛纔站得久了,身子突然一個趔趄。
葉芷蔚想也不想,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裳。
不知怎麼。她突然就想起前世在雪峰上,他也曾這樣揪著自己,想要把她從那懸崖上拽回來。
小蓮見自家小姐主動伸手去扶對方,心裡急的像貓抓似的,想要開口提醒,卻又覺得這場面有些不適合她開口。
“過幾日我會自行離開?!眳菫{站穩(wěn)身形,看著眼前這個比他矮了足足有一個頭的女孩子。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葉芷蔚認真的看著他。
果然,這時候如果換了其他女子定會勸他再多養(yǎng)些日子,而她,直接就問到了事情的關(guān)鍵,跟聰明人說話果然會省很多力氣。
吳瀧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我會去青峰山的書院……那裡的玉靈居士是我啓蒙的恩師,以前他曾勸說我父母送我去書院??墒撬麄兠看翁崞疬@事……卻都被我逃過去了……”
沒想到,最終促成他前去書院的理由,竟是在這種情況下。
“你想走仕途?”葉芷蔚驚訝道。
又被她一語中的,吳瀧微微有些失神,這曾是他在猶豫中掙扎了好久,才終於下定了決心,不想話纔出口就被她猜到了答案。
“你覺得……可行?”他探究的望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從中看出她真實的想法。
“絕對沒問題!”葉芷蔚笑起來。以吳瀧的才華,她完全相信他能走通仕途這條路。
他不可能永遠躲在她這裡,而且短時期內(nèi),他也不能再回京城,唯一的辦法就是投奔遠親、或是有能力爲(wèi)他撐腰的長輩。
吳瀧現(xiàn)在的年紀(jì)也不過是一個少年,想要重回京城,並且站住腳,無非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有錢,二是有勢。
可是這兩樣他現(xiàn)在都不具備。
葉芷蔚略一沉吟,道:“你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我也不便阻攔,不過我建議你最好在莊上再留至少半個月。 ”
她是在擔(dān)心自己的身上的傷吧?
不知爲(wèi)何,他的心情竟突然覺得放鬆下來。
葉芷蔚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變化,此時她正在替他盤算著以後的出路。
“現(xiàn)在風(fēng)頭正緊。你若是貿(mào)然離開,再加上身上帶傷,很容易引起別人注意,不如再等些日子,而且你要遠行,手上沒有銀子怎麼行,可是我現(xiàn)在手頭也緊得很,你若是能等上些日子,待我從鎮(zhèn)國公府敲上一筆銀子回來,再送你走?!?
吳瀧驚訝的瞪著眼睛:從鎮(zhèn)國公府敲銀子?
這丫頭不是鎮(zhèn)國公府的三小姐麼。哪有自家人敲自家人銀子的,而且這話怎麼聽起來,那麼像土匪說的……休嗎豐劃。
想著這些日子以來,她都跟著那些大大咧咧的護院們混在一起,難道那些人……竟把她帶壞了麼?
不過很快,吳瀧就反應(yīng)過來。
若是鎮(zhèn)國公府真的在意葉芷蔚,又怎麼會讓她住在這裡,還要自己想辦法討生活。
她的日子,只怕也是過的不易。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脫口而出,“你放心,我縱是在外面被他們抓住,也不會把你供出去的,就算是死也絕對不會出賣你……”
他話音未落,忽見葉芷蔚揚起手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在他腦袋上來了一巴掌。
“不準(zhǔn)亂說!”烏黑的眸子瞪得溜圓,他能看得出來,她是真的生氣了。
一旁邊小蓮看得連連咋舌,心忖:小姐好威風(fēng),竟連吳公子也敢打。
“我告訴你……”葉芷蔚立起秀眉,纖細的指尖戳在吳瀧的胸口上,一下一下,“我不管你遇到什麼,就算是真的落到那種境地,一定要想辦法留下記號,我會想辦法救你出來,只要你還活著……”
葉芷蔚的手指一下,一下,重重的戳在他的胸口,生疼。
但他的心,卻莫名的暖了起來。
雖然他並不相信她有這個能力,不過當(dāng)他看到她的眼睛時,卻不容他不相信。
她,是認真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葉小姐,待我衣錦還鄉(xiāng)時,若你還未嫁,我也未娶,你能考慮否嫁給我?”
什麼?
葉芷蔚前一秒還在滔滔不絕的教訓(xùn)他,後一秒?yún)s因爲(wèi)這句話而愣在了那裡。
她瞪大了眼睛,神情顯得有些茫然。
轉(zhuǎn)頭去看小蓮,卻見小蓮的臉上,也有著與她相同的表情,而且顯然這丫頭比她還要感到震驚,她張著嘴,簡直都能塞進去一隻雞蛋了。
突然間說出這種話,吳瀧也顯得有些緊張,一時衝動之下,他竟口無遮攔的說出去了,這時他又有些後悔。
他擔(dān)心她會惱了他,或是看輕了他,因爲(wèi)他之前的風(fēng)流性子,而對他徹底的失望……他不由自主的垂下頭去,不敢看她的眼睛,心如擊鼓,才一會功夫,額頭上盡是冷汗。
不過眼前的這位三小姐,並沒有如同他想象中的那般動怒,甚至連責(zé)怪也沒有。
突然間,她笑了起來。
清脆的笑聲如同銀鈴般,散在了田間。
天空湛藍,陽光微微有些刺眼,晃得他有些看不清她的模樣。
她面前罩著的白紗不斷被風(fēng)吹拂著,隱約露出她面部的輪廓,那張小臉還沒有他巴掌大,瘦瘦小小的,就連她的身體也是,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模樣。
可是就是在這樣的一副身體裡,卻存在著一個倔強而堅強的靈魂。
在這一刻,他突然間覺得,他們彼此間,應(yīng)似成相識。
他回想起在天禪寺的桃園中,無意被她撞見的尷尬事。在郊外半路劫持了她的馬車,事情敗露後,她平靜如水的神情。他重傷昏迷時她俯身望向自己的關(guān)切目光……
不,他覺得,他們應(yīng)該比這更早的就曾經(jīng)認識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