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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能量

上次失敗的面試經(jīng)歷之後,鹿常並沒有放棄另尋出路的想法,老狐一直就不待見他,他自己也覺得再這麼混下去也沒啥前途。所以他一直還在網(wǎng)上投簡歷,不過要比以前慎重一些了,不是什麼公司都投了,起碼要先看清楚對方招人的具體要求。

有一次,鹿常去一家公司面試,又是輾轉(zhuǎn)奔波一個多小時,又是在那種高聳入雲(yún)的寫字樓。來到公司樓下,面對著這巨大的幾何體建築,鹿常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他停下來先緩一緩,得讓自己氣息喘勻了再上去。他看著在樓下進進出出的那些人,感覺他們就像是從拐拐角角的角落裡,突然長出來的一叢叢蘑菇。而他鹿常,以自己的影子丈量著大地,像一個後現(xiàn)代的土地測量員,奔波在晴汀市的大街小巷,終於在今天,一步一個腳印地,來到了這座巨大的惰性建築面前。

鹿常要去的公司,在高高的三十四層。鹿常穿過大廳走向電梯,翼閘是關(guān)著的,鹿常只好轉(zhuǎn)而走向前臺。不像別的地方,前臺會有妝容精緻的制服美女,這裡的前臺,坐著兩個年輕的保安,其中一個歪戴著帽子。鹿常就衝著那個歪戴著帽子的走過去,說自己是來面試的,請他把翼閘開一下。那哥們雖然帽子歪戴著,但態(tài)度倒是很好,說要掃什麼碼,鹿常說我第一次來,哪有什麼碼,他說那你聯(lián)繫通知你的那家公司,叫他們給你發(fā)一個。鹿常照辦了,成功地打開了翼閘。

填完簡歷坐著等的時候,鹿常看到桌上放著幾本書,最上面厚厚的一本大書,封面上三個觸目驚心的大字:正能量——對,就是書名,就是這麼耿直!看著封面鹿常很不好意思,有一種妖精被照妖鏡照到的感覺,不自覺羞赧地低下了頭。鹿常突然想要跟自己玩一個遊戲,就是以“正能量”這個詞爲出發(fā)點、爲源點、爲起點,自由聯(lián)想,天馬行空,看看都能想到些啥。

不知道咋回事,對鹿常來說,由“正能量”這個詞出發(fā),首先出現(xiàn)在鹿常腦海的,是塗磊!對,不是別人,就是那個著名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塗磊。鹿常覺得很奇怪,因爲他從沒看過塗磊的節(jié)目,只通過網(wǎng)絡(luò)看到一些文字資訊、視頻片段,而且每次刷到這樣的內(nèi)容,他都很快刷過去,注意力不會停留2秒,他太厭惡這些東西了!作爲一個後現(xiàn)代體制外的土地測量員,他怎麼可能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但詭異的是,無論手機還是電腦,都喜歡給他推送與塗磊相關(guān)的文章資訊,一會兒是塗磊怒斥這個,塗磊怒斥那個,一會兒又是塗磊一席話驚了這個,塗磊一席話驚了那個……塗磊簡直成了這個世界男人的良心!鹿常覺得自己很委屈,他也不知道自己瀏覽了哪些不該瀏覽的網(wǎng)頁,讓大數(shù)據(jù)這樣對待他。他也沒想到大數(shù)據(jù)口味這麼重。傳說中的大數(shù)據(jù),不是一直給用戶推送感興趣的內(nèi)容嗎?爲什麼在塗磊這裡,大數(shù)據(jù)失靈了?會不會大數(shù)據(jù)也有讀心術(shù)和人文關(guān)懷,它瞭解到鹿常是個渾身負能量的人,本著治病救人、死馬當活馬醫(yī)的精神,集中給鹿常推送一些正能量的內(nèi)容,以期鹿常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如果是這樣就說得通了,大數(shù)據(jù)不斷給鹿常推送塗磊,因爲塗磊身上集聚著滿滿的正能量,這或許也是今天鹿常跟自己玩這個小遊戲,腦海中第一個冒出來的就是塗磊的原因。這說明大數(shù)據(jù)對鹿常的療愈,還是有用的。

等鹿常帶著空蕩蕩的心情走出大廈,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了,他掏出一支菸點上,無論如何,完結(jié)一件事情總是值得慶祝的,哪怕只是抽一根菸來慶祝一下。鹿常向來更喜歡一件事情的結(jié)束而不是開始。這家公司的老總還好,直言不諱地告訴鹿常不合適,不像有的公司,要你回去等通知,其實他們當時就決定不錄用了,那只是客套話。

鹿常一邊抽著煙,一邊沉吟著,一轉(zhuǎn)身,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小孩,戴著個蜘蛛俠的面罩,抱著胳膊看著他。一瞬間鹿常給他(她)搞得有點恍惚……定神仔細看,應(yīng)該是個小孩,雖然帶著個面罩看不到臉,但看那樣子小小的身形,細胳膊細腿的,應(yīng)該是個孩子。或者也有可能是個侏儒?鹿常以前看過一個影碟,錄的都是一些侏儒表演的節(jié)目,唱歌跳舞玩雜技什麼的,鹿常就是從那上面,看到其中有個侏儒,留著長髮,激情澎湃地唱著那首經(jīng)典老歌《站臺》。後來當鹿常看賈樟柯的電影《站臺》,看到有人唱這首歌時,就會想到那個激情澎湃的長髮的侏儒。但今天這個應(yīng)該不會是個侏儒吧,會有侏儒帶個蜘蛛俠的面罩端著胳膊看著他嗎?還是在他又一次失敗的面試之後?

應(yīng)該是個孩子,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更可能是個男孩。鹿常看了看周圍——沒有大人。鹿常不由自主地向他(她)走過去,好像是爲了驗證對方不是個幻象,是個活物,也像是要去質(zhì)問他,爲什麼無端端地戴著個蜘蛛俠的面罩抱著胳膊看著他。

那個小蜘蛛俠看鹿常朝他走去,於是開始活動起來,跑開了。鹿常雖然看不到他(她)的臉,但是猜想這小孩可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今天還有另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是接到個錯打來的電話。就在這不久之前,在鹿常接受面試的時候,有個電話打到鹿常手機。鹿常看到是個陌生號碼,就掛斷了,但對方又再打過來。鹿常掛斷了兩次,對方還是打過來,這其間,鹿常還在回答對方面試的提問,後來面試的說你還是先去接一下電話吧,可能有什麼急事。

鹿常出來接電話,說你打錯了,對方將信將疑,他自己還把號碼重新報了一遍,就是他要撥打的號碼,他自己報了一遍,鹿常又把自己的號碼報過去,果然,其中一個數(shù)字撥錯了,對方確認確實是打錯了,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鹿常感覺他可能也有點不好意思。

在回去的路上,鹿常還在回味,一天中發(fā)生了兩件不好意思的事情,這頻率算不算高呢?好像有點高,這兩件事裡面,有什麼正能量嗎?好像沒有。但是雖然表面看不出來,是否可以從其中挖掘出什麼正能量的因素嗎?也許可以。比如那個小孩戴的蜘蛛俠面罩,蜘蛛俠的電影鹿常看過,蜘蛛俠就是個飽含正能量的超級英雄。那個小孩戴著蜘蛛俠的面罩,說明他喜歡蜘蛛俠,說明他也想成爲蜘蛛俠那樣的飽含正能量的超級英雄,可見這個小孩也是個三觀很正、積極向上的好孩子。還有塗磊,塗磊會怎樣看待這樣的不好意思的小事呢?塗磊會從這樣的事情中挖掘出什麼樣的正能量呢?

鹿常很想回去把這些跟老楊分享,但他跟老楊從沒有說過很多話,而且他和老楊交談的時候,總是前言不搭後語,因爲他們都很二,而且不熟悉。難道他要回去找到老楊,遞一根菸請他坐下來,然後鄭重其事地把這兩件不好意思的事敘述一遍?還是請老楊喝一頓酒,在酒桌上,當大家喝個七葷八素,然後就著幾分醉意,把這兩件不好意思的事說一遍?

但是酒桌上不是更應(yīng)該說鬼故事嗎?鹿常一直想象著一個情境,或者說是他一直藏在腦子裡,想寫出來寫到小說中的一個故事情境,就是在一個雨季綿綿的夜裡,一桌人觥籌交錯喝得酣暢淋漓,每個人都要講一個鬼故事,講得不好的就要罰酒。鹿常甚至已經(jīng)爲這樣的場面做好了準備,他從一個邵氏老電影中看過一個很好的鬼故事,真要碰到那樣的場面,他打算把那個故事講出來,但是他不會告訴別人是從電影中看來的,會吹牛說是自己編的。

他請老楊喝酒,老楊很高興。鹿常向老楊求證,問那些扔在垃圾桶裡的酒瓶是不是老楊扔的,果然是。喝著喝著,老楊臉就紅了;鹿常沒有,雖然也喝了不少,但鹿常心裡有事。他在盤算該不該把那兩件無足輕重的事說給老楊聽,他在琢磨該怎樣把那兩件無足輕重的事說給老楊聽,但一直沒下定決心,也一直沒找到很好的時機,聽憑著老楊從朝鮮戰(zhàn)爭吹到巴以問題。鹿常看著老楊激情澎湃的樣子,一直不忍心打斷話頭。漸漸地,小蜘蛛俠和那個打錯了的電話,離鹿常和老楊越來越遠,老楊的話也越來越少,因爲他看著遲疑的鹿常困惑不解。

當他們沉默的時候,好像都在等待著有一個先知的聲音貫穿他們的喉嚨(就像金槍刺喉的雜耍?),然後他們將以先知的口氣來宣佈:一個科幻的黑暗的未來,正向我們逼近。

在煙火的閃爍中,老楊閉緊了喉嚨,彷彿看到了那顆正旋轉(zhuǎn)著向我們逼近的星球,那上面的裂紋,如同纏繞在他脣邊的細密的蛛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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