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局面有些失控,蘇縣令又是覺得此案棘手,又是惱羞成怒。
案子其實很分明,按徐謙所說,是張家公子帶著人去了張家,三個成年人硬說被一個弱冠的少年毆打,這未免有些可笑。於情於理都是徐謙佔了理。可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蘇縣令不想講道理,他是外官,需要本地鄉(xiāng)紳的支持,一邊是一對賤役父子,一邊是赫赫有名的錢塘張家,孰輕孰重,他怎麼掂量不清?
可是直接不問是非就收拾這一對徐家父子未免又太過明目張膽,蘇縣令老於世故,決心從別處下手。於是狠狠拍打驚堂木,正色道:“放肆,被告之人徐謙,本縣早就聞你目無綱紀(jì),今日一見,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你在這高堂在上竟也敢放肆咆哮?”
徐謙自始至終都表現(xiàn)得很冷靜,和他的年紀(jì)很是不符,再加上他說話有理有據(jù),引經(jīng)據(jù)典,若不是因爲(wèi)張家的緣故,蘇縣令免不得要對他有幾分欣賞。
只是現(xiàn)在騎虎難下,也顧不了許多了。
徐謙正色道:“大人明鑑,小人確實有咆哮公堂的嫌疑,可這也是張家先挑起,是他先辱罵小人爲(wèi)賤役,小人不忿,適才反脣相譏,大人若是以爲(wèi)不妥,小人甘願受罰,還請大人降罪。”
徐謙這麼一句實在讓蘇縣令目瞪口呆,他甚至懷疑,這個小子到底是不是弱冠之年,一番話居然比官場上的老油子更加得體。
說話是要講究藝術(shù)的,徐謙方纔的應(yīng)對就很有藝術(shù),先是說明是張?zhí)攘R了人,而自己只是反擊,隨即又退後一步,承認(rèn)錯誤,請大人責(zé)罰。
若此時他嘴硬,蘇縣令不介意窮追猛打,治他一個咆哮公堂之罪。偏偏這小子誠心誠意地認(rèn)罪伏法,表示願意接受處罰。可是前提卻有一個,要罵,那也是張?zhí)攘R,他徐謙甘願伏法,蘇縣令總不能厚此薄彼,只收拾他而不收拾張?zhí)咳籼K縣令想要霸王硬上弓,就難免讓人議論勾結(jié)豪強(qiáng)欺壓小民了。
蘇縣令乃是進(jìn)士出身,又曾在京師觀政半年才下放到了錢塘,雖然沒有練出一肚子的城府,可畢竟也練就了一身老練。此時聽到徐謙的一番話,竟是不由奇怪地打量起徐謙,這個弱冠少年實在給了他太多的震撼,不但口舌厲害,而且心機(jī)深沉,蘇縣令不得不深吸口氣,決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使出渾身解數(shù)了。
他不露聲色,冷冷一笑,道:“張翁雖是說話粗魯了一些,卻也不算是辱罵了你,你本就是賤籍,稱呼你爲(wèi)賤役,似乎也沒什麼不妥,反倒是你身爲(wèi)後生晚輩,出言無狀,現(xiàn)在卻又強(qiáng)詞狡辯,實在可惡。”
蘇縣令一下抓住了徐謙的痛腳,只要這一次徐謙答不上來,那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無非就是先拿下去打一頓板子再說。
堂外圍觀的好事者們此時也是議論紛紛,覺得這一次任那徐謙有三寸不爛之舌,只怕也無濟(jì)於事,但凡有眼色的人都瞧的出來,人家擺明了就是要整你,這年月官民有別,官要整人,縱你有三寸不爛之舌,也是無濟(jì)於事。
張?zhí)迫坏剞壑L髯,露出幾分得逞的微笑。他已將這父子恨之入骨,只恨不得立馬就看到這對父子的倒黴樣子。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徐謙的眼眸卻是不經(jīng)意地亮了,他等了太久,就等著蘇縣令的這一番話。
徐謙擡頭,目光直視蘇縣令,正色道:“大人錯了!”
這四個字大膽到了極點,一個賤役小民,竟敢直言一縣父母有錯,連蘇縣令都不禁愕然了一下,隨即森然道:“哦?本縣倒想聽你的高見。”
徐謙昂然道:“小人並非賤役!”
張?zhí)滩蛔∈Γ苁嵌纠钡氐溃骸澳悴皇琴v役,誰是賤役?你父親是賤役,你便是賤役,你們徐家,生生世世都是賤役!”
徐謙此時卻是站了起來,方纔他跪得太久很不舒服,現(xiàn)在站起來平視著蘇縣令和張?zhí)@才覺得原來不需要仰著頭去看人,不需要對人卑躬屈膝是多麼的讓人愜意。此時他突然能理解老爺子了,老爺子寧可砸了自己的差事也要自己去讀書,去求取功名,若是不經(jīng)歷這些,誰又能體會到這貴賤的分別?
徐謙的大膽舉動,讓蘇縣令的眉頭鎖起,舉起驚堂木要砸下去,怒喝道:“大膽,你要做什麼?”
張?zhí)B忙道:“大人,老夫早就說過,此人膽大包天,不但打傷了我兒,現(xiàn)在竟還咆哮公堂,輕慢上縣,大人若是不從重嚴(yán)懲,國朝的禮法豈不崩壞了嗎?”
徐謙大喝道:“我站起來是要告訴大人,也是告訴你姓張的,我徐謙不是賤役,徐家先祖乃是天順年間的徐聞道徐相公,二甲進(jìn)士出身,忝爲(wèi)兵部給事中,當(dāng)年土木堡之變,於少保奉命衛(wèi)戍京師,先祖也曾立下大功。只是此後,於少保爲(wèi)奸人所害,先祖因仗義執(zhí)言,亦挺身赴難。可嘆我族中老幼,盡皆受了牽連,此後被罰入賤籍,黯淡無光。可是到了弘治、正德朝,朝廷接二連三的爲(wèi)於少保和先祖平反,前些時日南京戶部已經(jīng)覈實了錢塘徐家的身份,下了文狀,削去了徐家的賤籍。”
徐謙一面說,一面掏出了戶部出具的引憑,道:“我本忠良之後,可是今日在這堂上,姓張的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辱我,先祖雖不過是個小小給事中,尚有節(jié)氣,能夠做到挺身而出,不懼奸邪逞兇。我今日若是唯唯諾諾,豈不是有辱門庭?”他狠狠地瞪了張?zhí)谎郏嵴呗冻鲴斎挥植恢氲谋砬椋熘t對這張?zhí)溃骸澳阌质鞘颤N東西,縱然族中有幾個讀書人,靠的也不過是先祖的餘蔭纔敢在這錢塘作威作福,我若是賤役,你便是賤役都不如。士可殺不可辱,徐某人別的沒有,有的卻是節(jié)氣,你再三辱我,這筆帳又當(dāng)怎麼算?”
張?zhí)拍拷Y(jié)舌,一時居然忘了反擊。
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似乎中了圈套,給掉進(jìn)坑裡了。
更驚訝的是蘇縣令,蘇縣令整個人已經(jīng)驚呆了。
忠良之後?還他孃的沾了於少保?
蘇縣令靈敏的政治嗅覺很快意識到了不妥,雖然徐謙所說的先祖是幾輩子前的事,就算有血緣,到了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淡薄。可問題在於,蘇縣令想要政績,就必須得有士紳的支持,可是想要名望,就必須有士林清議的讚許。
於少保是什麼人,還有那什麼亂七八糟的徐家先祖又是什麼人?說的難聽一些,這些人在讀書人的心目之中,那都是足以配享宗廟的忠良賢臣。今日若他蘇縣令在這裡不分青紅皁白收拾徐謙,只要這消息傳出去,保準(zhǔn)惹來士林清議的無數(shù)怒火,各科道的御使定會爭先恐後的收拾了他。
忠良之後……這東西既不能吃,又沒有什麼福利,可是對蘇縣令卻是有著極大的威懾。現(xiàn)在的問題是,張?zhí)R了人家忠良之後是世代的賤役,連自己其實也給予了支持,徐相公的後世子孫被人罵做世代賤役,雖說是不知者不怪,可是對蘇縣令的官聲影響也是不小。
他目瞪口呆,腦袋嗡嗡作響,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原以爲(wèi)是一樁穩(wěn)打穩(wěn)的案子,不過是舉手之勞替豪紳收拾一個小民,誰知道先是處處被這少年言辭壓制,現(xiàn)在又捅了這麼一個馬蜂窩。
這……莫非是他蘇墨流年不利,今日撞了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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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開張,吸取了《嬌妻如雲(yún)》和《明朝好丈夫》的經(jīng)驗和不足,老虎已經(jīng)連續(xù)很多天沒有睡好覺,天天都在琢磨如何提高自己,可是老讀者們的支持似乎都不太夠,以至於新書開張,處處落後於人,嘆口氣,牢騷兩句,也只能繼續(xù)安心寫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