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廷議無疾而終。
許多人本來想要爭先恐后捋起袖子狠狠罵一罵徐謙,借此來抱住楊學士的粗大腿,誰曉得事情會變成如此。
至于徐謙當殿大罵楊廷和,膽大包天,可是人家楊廷和都說了,人家這是負責任的舉動,是忠厚善良的體現,楊學士既然定了性,你能奈何!
眾人此刻只能苦笑,除了苦笑之外,實在沒有其他的表情出來。
廷議結束后,嘉靖繃著個臉出了金殿,好不容易堅持到了暖閣,隨即便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黃錦今日沒有隨嘉靖去崇文殿,一直在暖閣這邊候著,一時莫名其妙,忍不住道:“陛下何故大笑?”
嘉靖興致勃勃地將事情說了一遍,黃錦先是目瞪口呆,隨即也笑起來:“都說徐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今日算是見識了。”
嘉靖撇撇嘴,道:“你等著瞧吧,好戲還在后頭呢,朕現在算是琢磨出來了,這個家伙既然鬧了這么一出,就肯定不會罷休,楊先生那邊頭痛的日子還多著呢。”
黃錦不由干笑一聲,不敢接腔了。
卻說徐謙出了午門,坐上了轎子,卻是不去皇家學堂當值,吩咐轎夫道:“回府。”
雖然說皇家學堂是徐家把持,當值不當值也沒人過問,徐謙不在,學務的事自有周泰來處置,可是眼下天色還早,廷議出來就回府,若是被御使得知,少不得要彈劾幾句。
可是徐謙卻是不在乎,舒舒服服地躺在轎子里打了個盹,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在前頭的轎夫打了個趔趄,轎子搖晃,差點沒把徐謙顛出來。徐謙忍不住掀開簾子道:“你和楊廷和有什么仇?摔壞了本大人,豈不是要陷楊廷和不信不義?”
他說了句轎夫聽不懂的話,臉色又緩和起來,道:“走路小心一些,是不是腳崴了?若是如此,我便下腳步行也可以。”
轎夫忙道:“大人,不妨事。”
徐謙點點頭。放下簾子。
等到回到府中,桂稚兒見他回來,驚訝地道:“夫君今日怎的回來這樣早?”
徐謙大言不慚地道:“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提早回來了。”
桂稚兒卻是不信,道:“你休要逛我,平時也不見你放心不下。”
徐謙只得苦笑道:“好吧。我實話說了,其實我是聽到外頭有許多不利的流言,有人要伺機報復我,所以小心為妙,以后就老老實實呆在家里了。”
桂稚兒愕然,道:“怎么,誰要伺機報復你。你是堂堂朝廷命官,再者說……”
徐謙制止她追問,道:“男人在外頭的事,你坐在家里如何知道,人心險惡,不得不防,我呆在家里陪著你難道不好?”
聽了這話,桂稚兒竟也不緊張了。反正他喜歡呆著自然呆著就是了,笑吟吟地道:“就怕到時候你又三天兩頭不著家。”
徐謙陪著桂稚兒閑坐了一下午,等徐昌當值回來,徐昌虎著臉叫徐謙到書房里去說話,冷哼道:“聽說你今日沒有去皇家學堂當值?現在正在風口浪尖上,你怎的這樣不曉事?這不是授人以柄嗎?”
徐謙笑呵呵地道:“爹放心,孩兒自有主張。”
“你就是太有主張了……”徐昌恨不得拍桌子叫罵:“所以才這樣沒有規矩。既然是官身,哪有招呼都不打就回家的道理?”
責罵一通,徐謙乖乖地應了,溜出書房去。卻是把徐勇、徐寒一起叫來,道:“二位堂哥,能幫個忙嗎?”
平時徐謙極少請人幫忙,現在難得有這么一次表現的機會,徐勇和徐寒好奇地打量徐謙一眼,不曉得他怎的突然轉性,卻都點頭道:“有什么事吩咐就是,咱們是什么關系,自家兄弟,幫忙二字太生分了。”
徐謙笑呵呵地道:“請你們幫忙出去傳個消息,就說今日廷議,我因為得罪了內閣大學士,所以某大學士懷恨在心,決意痛下殺手,已是買通刺客百名,伺機報復,這消息一定要廣而告之,讓所有人都知道。”
徐寒愣了一下,才是道:“某內閣大學士莫不是楊廷和?堂弟,你今日又得罪了他?”
徐謙忙道:“某內閣大學士就是某內閣大學士,就傳這個消息。”
徐勇道:“眼下內閣的大學士除了楊廷和還有誰?王學士已經病入膏盲,他哪有這個閑心?堂弟,有人要刺殺你?為何……”
徐謙本來是希望老爺子徐昌來傳這個消息的,怕的就是徐昌過于關心要問東問西,現在聽到兩個堂兄也是如此,苦笑道:“這些事說了你們也不明白,放心,我絕不會有什么危險,只求你們把消息傳出去,鬧得滿城皆知就成,事成之后,我請你們吃酒。”
徐謙這個人神神怪怪慣了的,徐寒、徐勇也就沒有多問,雖然滿腹都是疑心,不過曉得這個堂弟滿肚子的鬼主意,也就應下來:“這事交給我們,保準明日就傳得滿城風雨。”
卻說楊廷和在內閣下值,第一件事便是拜見王鰲,自稱門生拜謁恩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今日被徐謙罵了個狗血淋頭,本來楊廷和倒不是不想去探視,實在是內閣少了個王鰲之后,所有的事都積壓在他的肩上,實在是抽不開身。
可是現在卻是不同了,眼下這么多人說他忘恩負義,說他不尊師長,為了平息爭議,他必須得表個態度出來。
王府的門丁拿著楊廷和的拜帖飛快送進去,過了好一會兒,王鰲的長子王芳便走出來,恭恭敬敬地給楊廷和行禮,道:“楊公光臨寒舍,家父知道了很是高興,特意命我來迎楊公,楊公,請進里說話。”
楊廷和的臉色溫和,問道:“令尊病情如何?早就想來探視,無奈脫不開身,內閣的事你是曉得的,本來人手就不足,眼下令尊又是大病,哎……”
王芳忙道:“家父也是這樣說的,他說楊公事忙,應當先緊著公務。”
二人一邊說,一邊到了廳中。
其實雖是得了不治之癥,王鰲倒還不至于在病榻上一動不動,他聽了楊廷和到來,連忙換了衣衫到廳中侯他,楊廷和一進廳中,看到王鰲形如銷骨之態,頓時也是黯然不已,連忙上前,竟也不顧體面,行了個大禮,道:“王公……”
王鰲嚇了一跳,連忙去扶他,道:“不必多禮,你我同朝為臣,豈……”
楊廷和順勢而起,深吸一口氣,道:“雖是同朝為臣,可是王公大恩大德,介夫銘記在心。有些話不吐不快,若無王公,豈有介夫今日,只是……哎……”
王鰲露出笑容,道:“先坐下來說話。”
楊廷和先是攙著王鰲坐下,自己才側坐一邊,到了這個時候,什么爭權奪利的心思都隨著這病情煙消云散,這兩個有過無數瓜葛恩怨的人坐在這里四目相對,楊廷和吁了口氣,道:“聞知王公噩耗,介夫近日一直心神不寧,王公的身子近日好些了嗎?”
王鰲笑吟吟地道:“好得很,你不必牽掛,倒是老夫現在不能視事,朝中的干系就都維系于你一人,你的擔子不輕哪。”
楊廷和吁道:“這倒無妨,倒是王公不要有什么顧慮,安心養病才好。”
說到這里,二人俱都默然,竟是有點冷場,畢竟心里有了疙瘩,說起話來,再不可能如從前那般交心了,楊廷和心中生出些許悲意,突然道:“今日廷議,徐謙彈劾介夫不尊師長、排除異己,此事,王公聽說了嗎?”
“竟有此事?”王鰲愕然,隨即冷峻不禁,像他這種人什么樣的場面都見過,陰謀詭計什么的早就習以為常,他只是不曾想到徐謙會用這種絕戶的辦法去‘自保’。細細一想,王鰲心里也不由暗暗贊嘆,說起來,這個法子還真管用,不過話說回來,能使這種手段的人,這得面厚心黑、不擇手段到什么地步,這個徐謙年紀輕輕,手段卻是老辣,連王鰲都不由佩服。
楊廷和慢悠悠地道:“徐謙這人實在是詭計多端,王公怎么看?”
王鰲道:“此人雖有詭計,可畢竟只是竭力自保而已,楊……介夫,你聽老夫一句話,犯不著和他為難,此人胸有韜略,其志不小,將來接替你我之人,必定是他了。何必非要魚死網破呢?”
王鰲這算是向楊廷和求情,楊廷和卻是道:“劉瑾豈不是也胸有韜略?其志難道小了嗎?這個徐謙,老夫眼下雖拿他沒有法子,可是遲早總要給他一點苦頭。”
王鰲搖搖頭,不由莞爾笑道:“你呀,就是咄咄逼人,從前是這個脾氣,現在依然不改,教誨的話,老夫也不說了,我這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多說也是無益。”
王鰲現出幾分疲倦,什么功名利祿,什么爭權奪利,到了他這個時候,一切都成了云煙,勾心斗角的事,他已是沒了興致,便站起來道:“老夫曉得你會來,你陪老夫到院子里走走吧,你我也算師生一場,好久沒有一起走一走、說說話了,以后怕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今日,就算最后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