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瀟瀟,東方發白,天快要亮了。
大業坊的青石小巷中,身著血衣的許不令,托著四尺長刀踉踉蹌蹌行走,刀鋒摩擦青石地面發出‘嚓嚓—’的聲響,凌晨時分巷中無人,倒也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昨夜在白馬莊的地宮之中,斬虎殺人消耗極大,最后硬碰硬接了朱滿龍一記老拳,身體硬朗沒有受傷,但體內寒毒壓不住了。
‘鎖龍蠱’是苗疆毒蠱,蠱蟲遇烈酒會被壓制,不然時時刻刻都在產生寒毒侵蝕四肢百骸,不管不顧全力以赴的話,便是血管爆裂七竅流血而亡的下場。
葫蘆中的斷玉燒已經喝完了,難以言喻的刺痛雖然緩解了不少,但還是讓人難以忍受。
許不令腳步不穩,在冬日嚴寒之中呼出陣陣霧氣,緩步走向了孫家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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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獵獵,卷起巷子里的枯草雪沫。
孫家鋪子亮著昏黃的燈火,老掌柜正從桌上把板凳放下來,整整齊齊的擺好。
嚓嚓——
拖刀的聲音由遠及近。
孫掌柜皺了皺眉,用毛巾擦著手,走到酒肆的幡子下蹙眉查看,卻見一個身著黑衣的俊美男子,托著把四尺長刀走了過來。面如冠玉,卻掛著血水。
孫掌柜在巷子里開了一輩子酒鋪,酒好的緣故,來京城的豪俠都喜歡在這里喝上一碗,什么人什么事都見過。像這樣晚上殺的渾身是血,凌晨踉踉蹌蹌走過來喝一碗酒,然后安然合眼的江湖客都出現過幾次。
孫掌柜正準備回身溫酒,抬眼仔細一瞧,卻發現這滿身血跡的男子,竟是許不令。
“哎喲!公子,你怎么弄成這副模樣……”
孫掌柜一急,連忙小跑上前,準備扶住許不令。
許不令勾了勾嘴角,抬手拒絕了攙扶,托著滴血的長刀走進酒鋪,在靠巷子的酒桌旁坐下,長長松了口氣:
“掌柜的,來壺酒。”
酒鋪中掛著燈籠,孫掌柜借著火光打量幾眼,見許不令身上沒有外傷,才稍稍松了口氣。回身在火爐旁取來溫好的酒壺走到跟前:
“公子,昨晚上干什么去了?您千金之軀,怎么會親自動手殺人……”
許不令抬手接過酒壺,仰頭便猛灌,烈酒自嘴角溢出,沖掉了下巴上的血跡,也打濕了衣襟。
咕嚕咕嚕……
二兩小壺,不過轉瞬便見了底。
許不令長長吐了口濁氣,總算是緩了過來,用袖子擦了擦嘴,把拴在腰間的小包裹解下來,扔到了桌子上,發出‘咚’一身悶響,還有銀子碰撞的‘嘩啦’聲。
“三才偷了掌柜的銀子,我昨晚辦事,順手給你拿回來了。”
“……這……”
孫掌柜愣在當場,偏頭看了看桌上帶血的包裹,又看了看渾身殺伐之氣的許不令,昏黃雙眼漸漸焦急,猛地一拍膝蓋:
“哎喲!許公子,你這是做什么?小老兒我上次就是順嘴一提,何須您費這么大力氣把銀子找回來?這人情小老兒可怎么還,這酒喝著也變味了……”
說著便小跑到火爐旁,又是倒熱水又是找毛巾。
許不令坐在凳子上稍微緩了緩,心腹間的陰寒刺痛隨著烈酒下肚逐漸消散,臉色也好轉起來,把長刀靠在酒桌上,輕笑了下:
“我辦私事,順手罷了。孫掌柜不用這般客套,真要還人情,一壺酒足夠了。”
孫掌柜端著熱水盆過來,放在了酒桌上:
“話是這么說,可情還是得記。江湖人講究個快意恩仇,可小老兒我又不是江湖人,唉~小老兒也沒別的,以后公子過來,酒管夠……”
許不令頷首致謝,用熱水洗了洗凍僵的臉頰,輕笑道:“喝酒若是不收銀子,以后便不好意思來了。”
孫掌柜張了張嘴,和人打了一輩子交道,知道和這種身懷俠骨的年輕人說再多也沒用,當下只得苦笑點頭,想了想,又說了一句:
“小老兒開酒鋪這么多年,公子這樣的人還是第一次遇見,比那些個滿嘴‘仁義’的江湖豪俠爽快的多。”
許不令勾了勾嘴角:“那是因為我殺人不犯法,尋常人爽不起來。”
孫掌柜搖了搖頭,倒也無話可接。
在酒鋪中歇息了片刻,許不令便用布抱住了染血長刀,起身往魁壽街走去。
孫掌柜走到酒鋪外,目送至背影消失,才搖頭笑了下,把桌上的包裹收了起來,如同往日一樣,繼續在不大的酒鋪中兜兜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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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巷遠處的拐角,披著狐裘的寧清夜,素手扶著青墻石磚,目不轉睛的看著酒肆中發生的一幕幕。
昨天從酒肆離開后,她還是想等著那個文弱的傻世子過來,但孫掌柜不收她的銀子,還說她不如那個拋妻棄女的男人,心里有幾分火氣,不愿在去酒鋪了。
今天鋪子剛開門,寧清夜就過來了在這巷子拐角等著。如她所料,那個傻世子果然每天都會過來打一壺酒,可她沒想到的是,許不令竟然渾身浴血,托著長刀踉踉蹌蹌走了過來。
她知道許不令中了鎖龍蠱,若是動氣會受到多大的痛苦,還以為許不令昨晚遇到了什么事。
直到聽見許不令和孫掌柜的對話,她才明白緣由。
許不令也聽說了酒鋪伙計氣死爹娘、偷恩人錢財的事兒,跑去把丟的銀子拿了回來。
二百兩銀子對藩王世子來說,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費這么大力氣,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
可寧清夜看到這一幕,卻明白孫掌柜為何說她不如她那早已不知所蹤的父親了。
江湖人講究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瞧見窮苦人家受難,拔刀相助奪回銀錢分文不取,這叫俠氣。
瞧見窮客人家受難,自掏腰包補上虧空,這叫施舍。
都是善意,受人敬仰,但不是每個人都愿意接受施舍。
便如同孫掌柜,有手藝餓不死,也不受嗟來之食,所以不會收她的銀子。
但本就是孫掌柜的銀子,許不令拿回來,要了一壺酒做報償。孫掌柜收的合情合理,心里也舒坦。
說白了,就是她不通人情世故,武藝再高也是個有點善心的姑娘罷了,和真正的江湖客沒法比。
寧清夜眨了眨眼睛,清冷雙眸若有所悟,目送許不令離開后,便裹緊了身上的狐裘,緩步回了無人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