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
群峰里一片冷寂。
由于地戮劍陣的緣故,山外鳥蟲難以飛越上空,冬日的山林愈發死氣沉沉。唯有凜冽寒風吹過枯枝,不時響起低沉的嗚咽聲。
如此漫漫寒夜,沒人愿意外出走動,最愜意的事莫過于簇爐烤火,抵足夜談。
但此刻,朝天峰的某處密林里,一道黑影閃爍在崎嶇小道上,鬼鬼祟祟地走向山下。
漆黑夜色能掩蓋諸多行跡,從古至今,這種時分最適合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所以才有了那句經典名言——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這道黑影躡手躡腳,折騰半天,總算離開朝天峰,又故意迂回一段路,最終轉向西南,朝距離并非很遠的景山走去。
若有人察覺這一幕,必定會非常驚詫。剛才還在大堂里喝得酩酊大醉的崔鳴九,怎么會莫名其妙地溜下山?
這位來自清河崔家的二公子,昨日在試劍大典上奪得頭名,鋒芒正盛。此刻他應該還在宴席上被人奉承吹捧才對。
“嘁!區區試劍頭名,有啥好驕傲的?”
崔公子滿臉通紅,晃晃悠悠走在小路上。這里伸手不見五指,他感到瘆得慌,嘴里囁嚅不停,“要論打點賄賂,全天下誰能比我有錢?”
打了個酒嗝,他回想起酒桌上那些笑容可掬的面孔,鄙夷地一哼,“一群酒囊飯袋,見了銀子比娘都親。要不是看在我那專門坑兒子的親爹面兒上,誰稀罕來這種鬼地方!”
他撓了撓頭,望著面前這座漆黑的山丘,憨厚一笑,“不過一想起那個任務,還真有點小緊張哪!”
然后,他猛然一拍迷糊的腦袋,振作起來,邁步走上景山。
清河崔氏,百代豪族。商絕崔茂,富甲天下。崔家深諳經商之道,生意通達南北,富可敵國。
作為崔家少主,崔鳴九享受天大的榮華富貴,按理說,沒必要來蹚云遙宗的渾水。可是他不僅來了,而且還賊頭賊腦地跑出來,顯然有不可告人的意圖。
這座荒山鮮有人至,連石階都沒鋪,崔鳴九踉踉蹌蹌,一路上摔倒好幾次。花了大半個時辰,他才勉強爬到半山腰。
酒意、困意、冷意、倦意,諸多消極情緒同時涌上心頭。
“操你媽,三更半夜不睡覺,還要跑來受這罪!”他操著濃重的清河口音,罵罵咧咧,一腳踢飛面前的石子。
“反正煮熟的鴨子飛不了,老子先睡一覺再說!”
這個念頭一起,他便立即行動,雙腳在地上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彈射到路旁那棵蒼翠古樹上。
樹林幽靜,正適合休憩。他身子一倒,躺在寬大粗壯的枝干上,酣然睡去,暫時把那神秘正事拋在腦后。
半途而睡,此刻的崔鳴九不會想到,這將成為他一生中最懊悔的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靜寂中漸漸傳出窸窣聲響。
原來是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一道身影同樣晃晃悠悠,遲緩地從山下走來。
跟崔鳴九不同,這人之所以身形不穩,步伐紊亂,并非是醉酒的緣故,而是因為他受了很重的傷。
前天在山門外,他為了打敗劍圣,吞服丹藥強行破境,不僅沒能獲勝,反而造成自身重創,全身經脈被藥力摧毀,修為如泡影破滅。
這人正是夏侯霸。
他現在成了不折不扣的廢人,不僅無法參加云遙宗的招錄比試,而且無家可歸,不敢再回京城。
夏侯家的開山劍就是從他手上被奪走的,他如果回夏侯家,無疑是死路一條。
從天才到廢物,從豪族少主到喪家之犬,一夜之間,他從云端跌落到塵泥,下場凄慘。
更凄慘的是,他的那些隨從翻臉如翻書,立即把他狠狠毆打羞辱一番,令他的傷勢雪上加霜。
白天,他只能躲在深山里,甚至都不敢露面。
在這人生最漫長的兩天里,他思來想去,如果說還有一線生機,那么最后這點希望,就落在任真上。
他只能來求任真。
開山劍是任真搶走的,如果他愿意歸還,那么自己送回夏侯家,就不用再承擔死罪。
如果他不愿意歸還,那就求他收留自己,哪怕留下來當個卑賤仆役,也比自己流浪在外更安全。
他甚至想到,這次劍圣南下,動用秘法導致修為盡失,情形跟自己相似,但人家回來后還能重新修行,應該是掌握了某種秘法。
或許,萬一,可能,他會幫自己重踏武道呢……
無論是哪種結果,都不可能比現在更糟了。夏侯霸明白,跟性命相比,所謂的顏面一文不值。
所以他來了。
走到這里,只是短短一段路,他便氣喘吁吁,臉色蒼白。
面朝那棵古樹,他一邊撒尿,心里緊張不已,開始打退堂鼓,“三更半夜,他肯定已經睡下了,我貿然造訪,會不會太無禮?要不天亮再來?”
可能太過緊張,以致于他沒聽到頭頂樹叢里的鼾聲。
人冷尿多,他尿了半天,如釋重負,還是認為已經逼上絕路,不能再患得患失了。
于是他一咬牙,拖著劇痛的身軀,艱難朝山頂走去。
終于來到這座茅屋外,他沒有敲門,站在那里躊躇半天,不知該如何開口。
突然,門扉自開。
任真走出來,揉著睡眼,不耐煩地道:“誰啊?”
下一刻,他一抬頭,表情驟僵,像半夜見了鬼一樣,“怎么是你!”
他警惕性很高,感知到門外有人來,卻沒想到居然是冤家夏侯霸。
夏侯霸莫名尷尬,生怕他轉頭就走,情急之下,撲通跪倒在地,碩大身軀像小山一樣,臣服在他面前。
這時,莫雨晴也披著外衣走出來,揉著睡眼,如出一轍,“誰啊?”
任真沒有說話,努了努嘴。
莫雨晴一愣,回過神來,睡意頓時消散,冷冷地道:“大半夜的,你自己送上門來討打?”
她很記仇,當然清晰記得,夏侯霸是如何口出狂言,當眾羞辱任真。
夏侯霸默然不語,身軀轟然垂下,腦袋磕在地上,發出一道沉悶有力的聲響。
莫雨晴又是一愣,“你到底想干什么?”
“求你們收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