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人們只是察覺到,今夜的星光出現(xiàn)得突兀,並且異常明亮。
直到後來,那些繁星愈發(fā)清晰,似乎越來越近,他們才意識到,原來羣星正在流墜,朝這座大陸閃爍而來!
這只是無數(shù)平民百姓的觀感。
邁入實境的修行者們則能捕捉到,那其實並非星辰本身,而是由它們演化出來的幻象,蘊涵著相似的力量。
如果境界再高一些,就能更清晰地感知出,在羣星劃落的繁密虛影裡,隱藏著一股非常神妙的力量,正誘使它們往同一地點疾馳。
當(dāng)然,世間只有那麼幾位,才明白這星辰流墜的真正意義。
……
……
東方,無名小鎮(zhèn)。
街頭的鐵匠鋪子裡,炭火燒得正旺。
跟尋常情形不同,這間鋪子的主人,不是一名孔武威猛、膂力驚人的大漢,卻是個矮小枯瘦的老人。
出於外表的緣故,店裡的生意這些年一直冷淡,極少有客人登門鑄煉。
不止客人,連街坊鄰居都很費解,這弱不禁風(fēng)的老人,每次掄起那根大錘,彷彿都會被壓倒,隨時都可能閃了腰,何苦非要做這賣力吃飯的營生。
無論旁人如何議論,老人的念頭從沒動搖過。自從搬到小鎮(zhèn)後,他的日子過得枯燥而平淡,所有的精力和熱情,都用在了打鐵鑄煉上。
他癡迷於鑄劍。
無論白晝黃昏,鐵匠鋪裡總是叮叮噹噹,他在瘋狂地鑄劍。
沒人能理解,他到底圖的是什麼。
此刻,他正蹲在火爐前,細(xì)嚼慢嚥地吃著那碗冷透的粗麪。
赤紅色火焰舞動著,映亮了老人的蒼老臉龐。縱橫交錯的皺紋裡,不知蘊藏多少驚心動魄的滄桑。
那把陪伴了幾十年的鐵錘,異常沉重和巨大,靜靜地躺在身旁的地上。
他背後那面牆壁上,掛滿了不計其數(shù)的斷劍,殺氣騰騰,僅僅看上一眼,就讓人觸目驚心。
“觀千劍就能識器?”老人嘴裡塞滿面食,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敢對咱們劍道瞎嗶嗶,那羣酸臭書生懂個屁……”
他用力嚥下一口,轉(zhuǎn)身望向那把鐵錘,眼裡滿是笑意,“小洪,你也吃得很飽吧?”
錘子自然不會說話,更不會吃飯。
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把被老人稱作“小洪”的大錘,其奇妙之處就在於,每錘斷一柄即將成型的鐵劍,它自身的重量就會加重幾分。
兵家有云,一寸長一寸強,形容兵器長度產(chǎn)生的威力。對這把大錘來說,當(dāng)真是一斤重一斤強。
除了老人,沒人知道,它到底有多重,到底有多強。
他笑瞇瞇地伸手,試圖撫摸那黝黑的錘頭,這時,鐵錘倏然激射而起,衝上虛空,彷彿要砸向茫茫虛空。
老人心意一動,放下碗筷,大步走出鋪子。
一把將鐵錘拽回手中,他站在街道中央,氣勢綻放,哪還有平日裡的半分寒酸。他巍如泰山北斗,傲視天地。
仰望著蒼穹之上羣星流墜的大氣象,他目光湛湛,透出異樣的神彩。
他由衷讚歎,“真是好劍!”
……
……
西方,十萬大山。
其中有座山峰,直插雲(yún)霓,氣勢凌人。山後聳立著一處崖壁,高達(dá)數(shù)千丈,彷彿被仙人一劍劈開般,陡絕至極,連飛鳥都難以逾越。
絕壁映襯之下,下方的莽林就顯得太渺小。大半片天空都被擋住,這方小洞天彷彿成了禁錮的井底,與外界隔絕,只能從峰頂灑下的天光裡,感知到一絲外界的氣機。
密林深處,有間茅屋。
茅屋前的平地上,有座寒潭。
潭水幽綠深邃,再往下便漸漸漆黑,彷彿潛藏著未知的秘密。
一箇中年男子坐在潭畔,陰影裡看不見表情。他長髮烏黑,如瀑布般披在肩後,同樣披著的還有件寬鬆黑袍,衣尾隨意鋪散在地上,裹藏住他的身軀。
萬籟死寂,此人幽暗如鬼。
忽然,細(xì)微的咕嘟聲響起,潭面上冒出串串水泡。
黑洞般的寒潭深處,詭異地閃現(xiàn)出幾道銀色光點,初時還比較微小,很快變得明亮,甚至有些刺眼,顯然是在迅速逼近。
茅屋前這片天地,被照耀得恍如白晝。
強盛白光灑在男子臉上,宛如鍍上一層銀霜。他眉直眼闊,輪廓方正,不怒而威的面容此刻顯得愈發(fā)漠然。
他眼眸驟開,黑白眼瞳間,兩道銀白如電的寒光透出,落在面前的潭水裡。
“魚驚不應(yīng)人……”
沙啞刺耳的感慨聲飄起,他嘴角微微一挑,原本淡漠的表情瞬間生動,而他渾身的氣勢也陡然大振。
這一刻,他身上折射出的一切光影,都變成了劍。
他踏出一步,低下頭,望著銀光萬丈的潭水。
潭水裡,十?dāng)?shù)條游魚在靈動游泳著,每一條都有雪白的鱗片,煥發(fā)出皎皎光華。
“你也感知到了……”
望著這些白魚,他眼神寵溺,然後擡起頭,仰視著頭頂那片狹小的夜空,表情極爲(wèi)複雜而精彩。
在他的瞳孔裡,那些星光劃過時留下的虛影,分外清晰,另天地下的其他景緻皆黯然失色。
他失聲嘆息,“我不如你……”
……
……
南方,雄偉皇城。
承露高臺上,陳氏皇帝負(fù)手而立,站在金陵最高處,俯瞰著夜色裡的莽莽京城。隨意顧盼間,彷彿這天地,都以他爲(wèi)中心。
在他身後,黑衣李鳳首俯身說道:“夜裡風(fēng)大,陛下當(dāng)心著涼,還是早些回宮吧!”
皇帝沒有回頭,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他肩上那件黑色大氅,在疾風(fēng)中肆意飄揚,獵獵作響。
“北朝那邊,如何了?”
李老頭答道:“據(jù)鷹視堂密報,坊主已進入雲(yún)遙宗,具體情形如何,還不得而知。”
皇帝點頭說道:“如果朕所料不錯,他應(yīng)該查過,當(dāng)年那人蒙冤受陷時,雲(yún)遙宗不僅沒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背後捅了一刀。光憑這點,他就絕不會饒過那座風(fēng)雨飄搖的劍宗!”
李老頭有些失神,隨聲附和,“這是自然。他能查出什麼,不能查出什麼,皆在陛下掌控之中……”
皇帝雙眼微瞇,仰望向沉沉夜空,嘴角噙著淡淡笑意,“朕很好奇,他手段雖精絕,但畢竟是一人之力,會如何處理接下來的局面?”
李老頭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便沉默下去。
這時,皇帝目光猛地一顫。
夜空中,一點點星光開始顯現(xiàn),愈發(fā)耀眼起來。在他注視下,這場氣勢恢宏的天地異象開始上演。
“這……”他怔在那裡,渾身僵硬。
星宿移位,熒惑亂心,對歷朝歷代而言,都是大兇之兆。
他修爲(wèi)極高,對漫天星辰的感知更是遠(yuǎn)超常人,隱隱猜出了真相的冰山一角。
大氣運者,天命所歸,應(yīng)運而生,能令天機倒轉(zhuǎn),地脈臣服,人道更迭。
這分明是帝王之相!
除了南北兩朝皇室,還有誰會有如此大的氣運?
舊事一幕幕在他腦海裡浮現(xiàn),歷歷在目,徹底喚醒了那段塵封的記憶。
“你也甦醒了嗎?”
……
……
北方,某處花園。
涼亭裡,兩人對坐在石桌前,凝視著桌面上戰(zhàn)況激烈的棋局。
坐在上首的,是名中年婦人,衣飾華美雍容,顯然身份不低。但她的容貌普通,只能勉強算是五官端正,談不上姿色可言。
她捻起一枚白子,舉棋不定,在跳動燈火映照下,她的面容有些清冷,“這些年,你心裡一直都在埋怨我,把你囚禁在長安太久,對吧?”
說罷,她微微擡頭,望向?qū)γ娴暮谝履凶印?
男子沉默不言。
這便意味著默認(rèn)。
婦人見狀,不僅沒有慍怒,反而淡淡一笑,明眸裡生出幾分欣賞之情,“如果放你自由,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多半就是去殺顧劍棠吧?”
男子低下頭,依舊沉默。
只是,他伸出右手,握住了依偎在身旁的那把黑傘。
十幾年來,他跟傘相依爲(wèi)命,形影不離。對常年活在危機裡的他來說,傘在,人可能在,傘不在,人很難還在。
這把傘就是他的命,握傘就是拼命。
婦人把這細(xì)節(jié)看在眼裡,笑意愈濃,悠閒地敲著棋盤,不急於落子,“如此一來,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男子眉頭皺起,問道:“你捨不得殺他?”
婦人不置可否,有些孩子氣地道:“他死了,棋局就亂了,還怎麼下?”
男子擡頭,正準(zhǔn)備說些什麼,這時候,他也感知到夜空中的異象,不禁放棄眼前的棋局,抓起鐵傘走到亭外。
婦人詫異,極少見他如此失神恍惚,便跟著走出來。
兩人並肩而立,親眼目睹了接下來的震撼景象。
婦人並不修行,惶恐之餘,看不出其中玄妙。但鐵傘男子卻真正明白,這些流墜而來的星辰幻象,究竟是什麼。
他抓緊鐵傘,擡頭仰望漫天星光,凝重神情裡夾雜著一絲疑惑。
“你記不記得,有一招從天而降的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