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油漆剝落的廟門,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瘡痍。
寬敞的寺院里,原來平坦空蕩,給來拜佛的眾多香客們騰出地方,然而此時,卻堆滿了不少廢棄的雜物,宛如一座座小山,對任真來說,更像是走進前世的廢品回收站。
值錢的物件早被僧侶們瓜分,帶下山改換門庭。人去樓不空,還留下一大堆垃圾,除此以外,地面鋪著的石板縫隙里,也竄出高大的荒草,繁茂生長,跟寺外沒多大區別。
任真站在門口,這次沒再擼起袖子拔草,而是靜靜地看著院子中央。
那里擺了一張陳舊的八仙桌,布滿塵土和蛛網。旁邊安放著一副椅子,有名青衫男子正坐在那里,背朝著大門口,紋絲不動,仿佛入定一般。
看到這一幕,海棠也暗暗吃驚,“如此荒廢的寺廟里,竟然還有人在……”
任真眼珠轉動,雖視力不再,卻像是在用犀利的目光注視那人的背影,同時暗中對海棠傳音。
“他沒有修為,是個普通人,應該構不成威脅。”
說罷,他邁步走過去。
那男子仍不動如山,似乎沒聽到他的腳步聲,低首看向桌面,比寺里的佛像還沉穩淡定。
海棠跟著走過來,站到桌子一側,這下看真切,原來此人是位青年公子,看起來不到三十歲,面容方正開闊,濃眉大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桌面,目光呆滯遲鈍。
她有些驚訝,說道:“方公子,你怎么還在這里?”
她認識這年輕人。現在說起來,已經是將近三年前,她被任真送到這里,起死回生后,又住下療養一段時間,因此,她時常能見到寺里的方公子。
方公子抬頭,靜靜看她一眼,僵硬點頭,應該算是打招呼,然后低頭,繼續注視著桌面的那張棋盤。
兩人又被無視了。
面對這個書呆子似的青年,任真想坐下來,發現周圍沒有別的椅子,只能干站在旁邊,跟海棠用神念交流。
“你認識他?”
“嗯。他叫方玄齡,據大師所說,本是個風流才子,少年得志,卻遭受沉重打擊,輕生自殺未遂,被大師救醒,后來就住在寺里。”
任真暗嘆一聲,“看來也是苦命人。”
姑蘇離金陵不遠,他早年來寒山寺數次,都是隨武帝圣駕同行,出來透透風,來去匆匆。那時候,方玄齡還沒被寺里收留,故兩人不曾相識。
海棠蛾眉輕蹙,回憶著以前的情形,暗道:“對了,我記得大師以前還稱贊過,此人悟性奇高,慧根天下罕有,他曾苦勸方玄齡修佛,都被拒絕了。”
任真聞言,啞然一笑。
“如此木訥呆滯,居然會是絕頂天才?恕我眼拙,真沒看出這人的慧根來……”
吐槽歸吐槽,對于方寸大師的識人眼光,他毫不懷疑。當年他初次來寺里,老方丈便驚為天人,一眼看出他的絕世氣運,非要將他納入佛門。
既然活佛開口,非常認可方玄齡,甚至屢屢苦勸,說明對方肯定也有過人之處。
任真低下頭,把注意力從方玄齡身上移走,落到桌面那張棋盤上,陷入沉思。
作為同樣受活佛青睞的天才,他的聰慧毋庸置疑。他不僅懂棋,而且棋藝高超,下的次數不多,也從沒輸過。以他的演算能力,幾乎沒有預見不到的局勢。
他開始閱讀面前的棋局。
沉默一會兒,他感慨道:“難得,以兩位大家的造詣,還能棋逢對手,下出這盤跌宕起伏的妙局,絕對是一大幸事……”
下棋如修劍,越到高處,遇到的勁敵就越少。與人交手,三兩招間就鎖定勝局,這樣的對決索然無味,不能將自身絕學淋漓發揮出來,久而久之,就會生出孤寂之感。
棋逢對手,雙方各逞所學,痛快斗他一場,這樣才能享受到下棋的樂趣。只有最頂尖高手,才會理解這種但求一敗的心境。
方玄齡聞言,有些麻木的目光一顫,抬頭盯著任真,流露出淡淡的神采,“你懂棋道?”
瞎子能下棋,無論怎么看,這都該是一位絕世高手。
任真低著頭,還在看棋,“略懂。”
方玄齡臉上的驚喜之情愈發明顯,說道:“老方丈沒騙我,看來你真是個不錯的對手!”
在見識短淺的平庸棋手眼里,這盤棋平平無奇,并沒有出彩之處。只有算度驚人的大國手,才能真正看出,黑白雙方每次都經過極復雜的演算,預判數十回合后的棋局,才慎重落子。
這場博弈,實則異常兇險。
任真若能看懂玄機,那么,他必是國手無疑。
海棠卻無心在意棋局,聽出方玄齡話里的驚人意味,質問道:“你早就知道我們的身份?”
聽他剛才的意思,方寸大師早就跟他提過任真,而他一眼認出,任真就是大師說起的那個人。
難道……他就是在等任真?
方玄齡無視了海棠的疑問,只顧盯著任真,興奮地道:“終于有人能跟我下棋了!來,咱們繼續,你選哪一方?”
任真愕然。
他剛才還稱贊對弈雙方都是大家,棋力難分伯仲,但聽方玄齡的口氣,這盤棋竟是他自己跟自己下的!
方玄齡原來真是天才。
海棠見被無視,蛾眉一挑,冷冷地道:“不回答我的問題,就別想下棋!”
說罷,她瞥任真一眼。
這是赤裸裸的指示。
若放在以前,劍圣皺眉,這就是要殺人的前兆。
任真乖乖將伸向棋盒的手縮了回去。
方玄齡頓時焦躁,催促道:“先下棋!只要能贏我,我就滿足你們此行的心愿!”
心愿?
海棠和任真一怔,然后扭頭對視,臉上浮出凝重之情。
他們明白了,方玄齡根本不傻,就是專門留在這里等他們的。
只要贏下這盤棋,方玄齡肯定會透露些重要信息。
棋逢對手,任真伸手取過盛著黑子的棋盒,心里清楚,即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苦戰。
跟刀劍爭斗不同,這場苦戰并不是在他最擅長的領域。
這時候,海棠眼眸微瞇,看著方玄齡,表情復雜,“我想起來了,方寸大師曾說過,只有廖如神一人能贏你。”
縱橫家廖如神,雅號叫棋絕,棋力是公認的天下第一。
而廖如神已經死了。如果方寸大師的點評中肯,這豈非意味著,方玄齡的棋力天下無敵?
那還下個屁啊!
任真聞言,心里有無數草泥馬在奔騰。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方寸大師生前的安排,如果是的話,實在太坑他了!
方玄齡呵呵一笑,眉眼間透出不屑,“我看過廖老頭的棋譜,就憑他那點水準,怎么可能贏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