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公女姮,她似乎長高了一些,更漂亮了。
“……勞煩公子轉告晉侯,信短話長,姮有事須親口同他說,他若是能來,姮會一直在辟雍等他。”公女姮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神色誠懇,眉間似乎藏著些心事。
我應下。
兄長心里一直有公女姮,我雖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但覺得公女姮難得來鎬京,兄長會高興的。于是當日,我就讓使者攜書回晉國,將公女姮的話轉告兄長。
天子駕臨辟雍,大豐之日會射,不少貴族都聚集而來。
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楚子熊繹的兒子熊勇。
楚人臣服于周,熊勇年幼時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他脾性不羈,尚武好斗。記得當年剛來到辟雍的時候,子弟們都是小童,最多玩玩木棒。只有熊勇隨身帶著一柄銅直兵,發怒的時候就“鏘”一聲拔出來,嚇得別人嗚哇哭叫。
楚人荊蠻,師氏大為頭痛,責罰當然少不了。受教的子弟們被他嚇過幾次,見到他就像見到惡鬼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當年敢跟他玩的只有我和公明。原因無他,子弟中我最年長,師氏吩咐我要帶頭引導;而公明跟熊勇一樣頑皮,這兩個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對手。時日長了,我和公明覺得他為人有義,漸漸地交好起來。
熊勇雖鹵莽,最大的愛好卻是美人。自從我們認識他,閑聊的時候從來少不得美人的話題。從前我們溜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時候,他就教會了公明對著迎面走來的女子吹口哨,并且走上前去搭訕,一口一個“美人”。
很可惜,熊勇的雅言口音濃重,被搭訕的女子常常掩袖笑著跑開。他不以為意,篤定地告訴我們,說周女無趣,若是在楚國,沒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正是因為習慣了他的厚臉皮,所以當熊勇對公女姮直呼其名的時候,我雖意外,卻并不十分吃驚。
“你不是說周女無趣么?”公明瞥他。
熊勇咧嘴笑,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姮又不是周女,是杞女。”
大豐會射,熊勇三弋四鴻。這個結果其實不錯,比我和公明都好。可惜,熊勇之前曾放言要與虎臣輿一比高低,而虎臣輿此番得了六鴻,乃是全場最優。
“這回又是虎臣輿得了第一,如何是好?”會射之后,公明挖苦地說,“公女姮呢?你不是要比試給她看么?”
“那可不算。”提到虎臣輿,熊勇變了臉色,哼哼唧唧地說:“虎臣輿射的時候正好有鳥群過來,若讓我與他換個位,我一弋七鴻隨手可得!”
公明作恍然大悟狀:“也是呢!你說不定能像后羿那樣,把太陽也射下來。那你可就無敵了!不僅虎臣輿跪地求饒,說不定天子還會把鎬京所有的美人都賜給你……哦,你不喜歡周女,那也無妨,齊女、魯女、衛女什么的也多的是,不過公女姮你就別想了,那是我兄長……”
“咦?姮呢?王姬瑗說要尋她呢……”熊勇四下里張望,說著,快步走開。
“我還未說完!”公明正要上前去追,我把他拉住。
“讓他去吧。”我無奈地笑笑,跟他說正經事,“方才從人來報,兄長快到了。”
兄長從晉國趕來,風塵仆仆。
他并無倦怠之色,一如既往衣冠齊整,俊雅依舊。這是他的一個過人之處,他永遠不會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憊的樣子,人們看到的他,總是風采奕奕。
兄長本來是要去鎬京的,卻突然轉道先來了辟雍。
只有我知道他這是為了什么。心里忽然有一種感覺,公女姮在兄長心目中的地位,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別的女子可比了。
明堂上,天子見到兄長很是高興,問了他好些晉國的事。兄長一一對答,從容不迫。我站在一旁,朝王姬她們那邊望去,卻不見公女姮。
“她方才走開了。”王姬瑗小聲地說,一臉遺憾。不過很快,她莞爾一笑,“勿慮,你稍后帶晉侯去鐘室,一切有我。”說罷,她一臉自信地溜了開去。
從明堂出來以后,公明對兄長說他贏了王姬瑗的羸獸,要帶兄長去看。
兄長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面前向來掩不住。兄長也不點破,含笑地答應我們。
王姬瑗果不食言,在鐘室中,兄長終于見到了公女姮。
我遠遠聽到里面傳來悅耳的弦音,是公女姮在鼓瑟。她彈的曲子我從來沒聽過,很是悅耳。兄長顯然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在門口立了好一會,直到琴音停住,他才邁步進去。
“我等為何在此?”鐘室外的樹下,王姬瑗伸長脖子,不滿地嘟噥。
“就是,”公明說,“兄長和公女姮在里面做什么?”
我臉上發熱,瞪他們二人:“兄長與公女姮見面,你們難不成偷窺?”
“這話不對,”王姬瑗回頭道,“這鐘室可是我家的,我去看看怎算偷窺?”
“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明堂那邊可熱鬧呢。”公明朝我擠眼,說罷,不待我阻止,他已經同王姬瑗順著墻根朝鐘室的門邊摸去。
“你們站住!”我急忙跟上去,想把這兩個無法無天的人拉走。
“次兄……”公明被我扯住手臂,一個勁掙扎。
“噓!”前頭的王姬瑗回頭狠狠瞪我們。
門框離這里不過兩三步,我唯恐驚動了兄長,連忙噤聲停住。
里面什么聲音也沒有傳出,公明甩開我的手,湊上前去。
“……別擋著!”他想把王姬瑗的頭按下去,王姬瑗急了,推開他,“哎,你踩著我裳角了……”
我心道不好,可是已經晚了。
鐘室內的二人已經發覺,四只眼睛望了出來。
我們三人登時僵住。
我的臉騰騰發燙,不敢看公女姮,更不敢看兄長。
“瑗方才不是說想去看驘獸?”公明向來有急智,鎮定地對王姬瑗說。
“驘獸?”王姬瑗反應過來:“哦……確是驘獸!”她看向我笑瞇瞇地說,“杼也同往觀之如何?”
我如獲大赦:“甚好!”說罷,三人裝模作樣、歡歡喜喜地跑開了。
兄長的好事被我們攪了場,回去的路上,公明和王姬瑗互相埋怨。
“都是你!”王姬瑗說,“你擠我做什么!”
“都是你!”公明反駁,“說好了要一起看,你非要擋著,還出聲!”
“你不推我我怎會出聲?”
“你不擋我我怎會推你?”
“都是你!”
“都是你!”
……
我沮喪地跟在他們后面一言不發,腦子里還轉著方才的事,只覺得再也無顏面對兄長。
“杼!”這時。熊勇忽而出現在前方。看到我們,滿頭大汗地跑過來,“你們去了何處?教我好找!晉侯呢?聽說他到了辟雍?”
提到兄長,我又有些發窘。
“兄長忙去了。”公明道,“倒是你!方才匆匆走了,到處也找不著人,你去了何處?”
“我自然是去明堂獻祭!”熊勇一臉坦然,說罷,看看我們身后,“是了,姮不是跟你們一起么,怎么不見她?王姬,姮呢?”
“你又來!”不等王姬瑗答話,公明瞪他,“跟你說過多少回,不許纏公女姮!”
熊勇嗤笑說:“公女姮與你兄長行禮了么?婚約未立,你先拿人家當了長嫂!且公女姮嫁的是你兄長又不是你,你管得著么?所以說你們周人愛整天端著死板貴族架子,在我楚地,只要女子未行婚禮,照樣……”
“你們小聲些!”我預感到這兩個人會吵得沒完沒了,打斷道,“勇,我們去看羸獸,你去么?”
“去!”熊勇瞥瞥公明,惡劣地笑,“當然要去,羸獸都知道要跟著美人。”
公明:“……”
王姬瑗受用地莞爾。
“姮跟你兄長在一起么?”路上,熊勇小聲問我。
我點頭笑笑。
熊勇像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怎么了?”我問。
熊勇道,“我先前去找公女姮,她正與虎臣輿說話。”
“哦?”我訝然,“虎臣輿?”
熊勇拍拍我的肩,痞痞地笑:“姮是美人,可須教你兄長看緊些。就算不肯讓給我,也莫便宜了虎臣輿。”
公女姮的兄長與虎臣輿相交甚好,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熊勇一向說話不正經,我沒有往心里去。
看過羸獸之后,突然大雨傾盆。待我和公明匆匆回到宮室,兄長已經離開了辟雍,往鎬京去了。
雨水滂沱了整日,聽晉國來的從人說,晉國的天氣也不好,兄長出來之前還很不放心。他命人嚴密監視水道,若有洪澇即刻來報。
出門見美人也不會忘記國事,臣子們說得不錯,兄長的脾性像足了父親唐叔虞。
就在我和公明也未國中雨勢擔憂的時候,第二天,王姬瑗告訴我們,公女姮一早就出發去頡邑探望她的姐姐。
“今早?為何?”我問。
“不知。”王姬瑗說,“我還未起身她就走了。”
公明摸著下巴:“我兄長不在,她留在辟雍也覺得無趣吧?”
王姬瑗說:“你們說她是不是受不得思念煎熬,于是去了頡邑?”
公明道:“你不是說她昨日見過我兄長之后,還小病一場?”
“哦……”王姬瑗似有所了悟,眼睛發光。
“晉侯與公女姮真好呢。”她的神色無比羨慕。
公明瞥她她:“怎么?想你那宋國公子了么?”
我也笑:“我聽兄長說,那人他見過,品貌不錯。”
“他哪里比得晉侯。”王姬瑗紅了臉,卻笑嘻嘻地盯向我:“杼,我可聽說晉侯在為你尋覓婦人,已經問了好些諸侯。”
“哦?果真?”公明來了精神。
“胡說什么……”輪到我面紅耳赤。
公明和王姬瑗兩人吃吃地賊笑,不住拿話鬧我。
我不再出聲。
但王姬瑗方才說婦人的時候,我的心微微一動。
我承認,在那一瞬,我想到的是杞國堂前那抹窈窕的身影……
事情變化,并不總會遂人心愿,即便它曾經讓人覺得無限美好。
公女姮從頡邑回辟雍的時候,兄長趕去見她。
兄長出發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神色里并不盡然是喜氣,似乎藏著什么事。等他回來的時候,卻是獨自一人,沒有帶回公女姮的車駕。
“公明即刻收拾行囊隨我返國,杼留下。”他進門就對我們吩咐道,語氣平靜,眉眼間卻不掩陰沉。
我和公明相覷,各自的臉上滿是訝色。
我說:“兄長,你不是說要留在辟雍……”
“不留了。”兄長淡淡道。
我們看他臉色,再多疑問也只要先咽在肚子里。
車馬已經備好,兄長就這樣離開了辟雍。轔轔聲中,我在宮門前望著他遠行,只覺那身姿帶著幾分蕭索。
幾日后,虎臣輿在教場上以一頭死麂委質,在天子和貴族的睽睽眾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天子首肯,令虎臣輿依禮完成婚事。
聽到這個消息,我吃驚不已,立刻從鎬京趕回辟雍,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國的公女姮。
虎臣輿也在,看到他們在一起,我心中一股憤懣沖起。
我推開虎臣輿,看著他陡然變色的臉,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他與我們同出一族,竟做出毀人婚姻之事!
但是公女姮攔住了我。
“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與他廢去婚約。”她如是道,“今日誤會,錯全在姮一人,與虎臣實無干系。”
我瞪著公女姮的臉。
“為何?”我問。
她的目光動了動,似乎平靜,又似乎盛滿了悲傷。
“我二人各有堅持,無法顧全彼此。”她輕聲答道。
我怔怔然。
當我回到晉國把教場上的事告訴兄長,他并沒有說什么。
他仍如以往,每日與臣子商討庶務,到民間田地中巡視。但是他變得沉默,臉上也難見笑容。他早出晚歸,埋頭在各種事務之中,似乎決計不讓自己有一點空閑。
這年秋天,晉國迎來兄長繼位之后的第一次豐收。倉廩盛得滿滿,積糧超過了過往兩年相加之數。國人歡騰,涌到到廟社祭祀歌唱,稱頌兄長的功績。
可是即便這樣,兄長也沒有開懷。
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不但我和公明,連宗老和臣子們都憂心忡忡。
“兄長,你心中不好。”一日夜里,兄長歸來,我瞅準空隙,鼓起勇氣對他說,“兄長近來食量甚少,又夜不能寐,連國中的人都知道了。”
兄看著我,過了會,他露出苦笑:“是么?”
“是公女姮?”我問。
兄長沒有說話,按按緊鎖的眉心,將身體靠在小幾上。
我看著他的樣子,有些心疼:“兄長,聽聞虎臣輿還未往杞國遣媒人,兄長若去鎬京向天子陳以情由,此事或許還可挽回。”
兄長閉著眼睛。
“兄長……”
“不是你想的那樣。”兄長道,神色有些疲憊,“杼,我與她之事,根由不在虎臣輿。”
我微訝,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對我說的話,忍不住問,“那兄長是為何……”
“杼,你想問的是這些?”兄長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連忙搖頭,道:“兄長近來消瘦,國中無論民人宗老都甚為憂慮。”停了停,我說,“我想起公女姮之事,便猜測兄長是為此傷神。兄長,父親將唐地傳下,遷都為晉,多年辛苦而至今日,國祚萬民皆維系于兄長。我等三人雖為兄弟,可兄長心中有憂煩,從不告知我與公明;我知此乃兄長慈愛,可兄長若損傷身體,我與公明……”
喉嚨哽咽一下,我不想哭,此時卻再也忍不住了。
兄長輕嘆一口氣,少頃,他的手掌輕輕握住我的肩頭,寬厚而溫暖。
“知曉了。”他的聲音和緩而沉著,如同我小時候被噩夢嚇哭時,他勸慰的語氣,“杼,我必不再如此。”
幾日后,兄長擇定媒人,攜雁前往齊國。
齊侯答應得很爽快,問名請期皆有條不紊。
隔年開春,兄長親自從齊國迎來了齊侯的女兒,我們的長嫂齊姜。
第147章蒹葭(一)
旭日東升,陽光透過薄霧,慵懶地灑在王畿深秋的原野之中。
西北雖不如楚地林澤繁盛,卻山川雄奇。楚國眾人一邊行路一邊觀望,滿載貨物的牛車和馬車聲音轔轔清脆,在靜謐的晨間顯得尤為響亮。
“公子你看,這山怎生得如此模樣?像不像誰人一斧斫下的?”一輛馬車的馭者指著遠處的山,回頭逗笑。
被他喚作“公子”的人是個年方八歲的小童。此時他正趴在一堆籮筐和茅草上,圓圓的腦袋對著路邊,動也不動。
馭者被無視,訕訕地回過頭去。
走在前面的上卿羅奢見狀,無奈地嘆口氣。他讓馭者放緩車速,與小童的馬車并馳。
“翦,”羅奢對小童道,“餓么?餓了吃個橘子。”
小童終于動了動,卻只回頭看了羅奢一眼,烏黑的瞳仁沉靜得沒有一點波瀾。
“不吃。”他說罷,又回到原來的姿勢,繼續望著路邊。
羅奢沉默一會,和聲道:“翦,你君父是為了你好,明白么?”
“明白。”翦望著野地里緩緩后退的群山,淡淡道。
“哦?”羅奢眉間一動,“同舅父說說,如何為了你好?”
“他趕我出來,不讓我再吃他篾條。”
羅奢:“……”
翦車上的馭者回頭,向羅奢投以同情的目光。
羅奢苦笑,無奈地搖搖頭。
羅奢出身羅地,九年前,他的妹妹季羅成為楚子熊勇的庶夫人,生下了翦。
季羅體弱多病,在翦五歲那年就去世了。
而從這以后,翦變得頑劣,沖動好斗,招惹是非無數。就在兩月前,他居然把楚子一位剛懷孕的寵妾撞到在地。楚子大怒,要用笞條教訓他。
彼時,羅奢正好要押送新橘進貢鎬京,及時地楚子進言,說可以帶著翦去鎬京。一來學習些禮數,二來路途勞苦,也好讓他歷練養性。
楚子思索一番,最后沉著臉答應了。
羅奢松了口氣。
說是出來學禮歷練,但恐怕楚子都明白那是借口。翦剛滿八歲,學禮還說得過去,歷練養性卻是胡扯。楚子脾氣暴怒,那位被翦沖撞的妾婦也不是善與之輩。翦年紀尚幼又倔強難馴,羅奢只怕任由他待在宮中,下回再出這樣的事,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羅奢想到這些,揉揉額角。
其實,翦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他這個做舅父的實在難脫其咎。
楚子妾婦眾多,光是兒子就生了十幾個。翦沒有母親,又是庶子,得到的照顧并不太多。羅奢雖為上卿,可楚子的后宮畢竟有夫人主事,關系微妙,他想關懷翦也有些束手束腳。
這件事對翦打擊很大,他一直沉著臉不說話,笑容更是沒有一個。
羅奢看著翦沉默的腦袋,后悔地想,若自己不那么顧忌,他應該還是那個乖巧的孩子吧?
正值秋覲之時,鎬京中除了來往的平民,還有像他們一樣從各地押送貢物而來的大小使者。接待楚人的小臣才把他們安頓進館舍,就匆匆忙忙地走來了,聽說城門那邊又來了人。
翦從進城開始就被鎬京雄偉的城墻和熱鬧的街市吸引了注意,雖然仍不說話,目光卻往四下里轉悠,一刻都未曾停過。
羅奢指揮從人們把車上的貨物卸下,存入廂房,忙亂一圈再回頭,忽然發現翦沒了蹤影。
待他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急急忙忙地跑到中庭,看到翦正坐在一處側階上靜靜看著來往的各色人群。一顆高懸的心這才放松下來。
“在此做甚?只不知道大家都在尋你?”羅奢強壓下怒氣,走到翦的身后,用力揉揉他渾圓的腦袋。
“不做甚。”翦抬頭看看他,回答道。
“嗯?”羅奢揚眉,加重手上的力道,決計不聽他敷衍。
“勿揉!再揉就亂了!”翦終于反抗,怒目地說出了出門以來最長的一句話。
羅奢看著他,不禁笑了起來。
翦到底也是楚國的公子,從楚國出發之前,楚子就命保婦照著周人童子的樣式給翦束起了宗教。從前,翦像所有的楚人孩童一樣散亂著頭發,梳理一番之后,虎頭虎腦的臉倒露出了幾分俊俏。
可是翦不喜歡這樣,他覺得梳頭是天底下最難受的事,他寧可被楚子打也不愿意被侍母按在榻上用篦子拉扯他的頭發。
“這是宗周不是楚國,你再亂走,舅父就讓力氣最大的從人給你梳頭,知道么?”羅奢抓住他的弱點,半講道理半威脅地說。
翦皺眉理著頭發,點點頭。
“上卿!”廡廊那邊有人喊他,“王宮使者來了!”
羅奢答應一聲,對翦說:“走吧。”說罷,就要拎他。
“我自己會走。”翦扭動著掙開羅奢的手,避之唯恐不及地奔向館舍。
王宮的使者來告知羅奢,周王明日在王宮中納貢。羅奢一面答應,一面慶幸好在路途順暢,否則誤了時日,他可不好交代。
第二天還未天明,楚國的眾人就忙碌起來。
羅奢穿戴整齊,衣裳收拾得沒有一絲多余的皺褶。他在室中對著銅鏡看了看,正整理頭冠,忽然從鏡中瞥見了翦。
他回頭,翦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小小的身體站在搖曳的松明光下,兩只烏黑的眼睛望著他。
羅奢這才想起來,自己一忙忙過頭,都忘了翦該怎么辦。
“翦,舅父今日要去王宮。”羅奢轉向他,道,“你想留下還是隨我去王宮?”
翦想了想,問:“王宮?像父親的宮室一樣么?”
羅奢微笑:“不一樣。王宮更大,你不是想看白狼羸獸么?里面都有。”
翦的眼睛浮起一道光。
晨曦微光,楚國的車馬從人穿過鎬京連綿的街道,跟在眾多使者貴族的行列后面進入了王宮。
王宮的房子有紅色的瓦,建得也比楚地的更高更大。還有那些人,各色的衣飾,裝飾各異的車輛,還有車上堆得小山一般的各地珍鮮,翦看得目不暇接。
羅奢與接應的小臣見過之后,清點貨物,又帶上當面獻給周王的珍品,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
“馭甲!”他對馭者說,“你帶公子去林苑,照料好,勿疏失。”
馭甲行禮應下。
“林苑?”翦抬頭。
“王宮珍苑就在林苑。”羅奢道,“舅父要去見天子,出來之后就去尋你。”說罷,他彎下腰,沖翦莞爾一笑,“勿被白狼叼了去。”
翦望著他,嘴一抿,難得地笑了起來。
馭甲來過許多回鎬京,對王宮很是熟門熟路。
他不必小臣帶路,駕著車一路帶翦走到了林苑里。
秋覲之時,外面來的臣子和使者往林苑游覽,守衛并不阻攔。翦一路上望見游苑者不絕,有男有女,也有像他一樣年紀的小童。
可是,馭甲沒有去過珍苑,駕著車在林苑里走了好久也沒找到地方。
“公子,真要去看異獸么?”馭甲苦笑地問翦。
“要去。”翦點頭。
馭甲無奈,正思索著找人問路,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喊聲:“噫!這不是馭甲么?”
他望去,見是一名與他相熟的王宮圉人。
馭甲笑起來,忙將馬車停住,與圉人打招呼。
圉人笑嘻嘻地上前,看到翦,訝然道,“這是?”
“這是公子翦,我奉上卿之命,帶公子來看白狼和羸獸。”馭甲忙道,“你可知曉白狼羸獸在何處?”
“白狼和羸獸?”圉人笑道,“王宮里沒有,這些珍物都在辟雍呢。”
“辟雍?”馭甲和翦都愣了愣。
“是呀!”圉人道:“你想,這可是天子居住之所,篡養白狼那等猛獸,沖撞出來如何是好?”
“如此……”馭甲謝過圉人,為難地看向翦。
“公子,白狼羸獸都不在此處呢。”他說,“就在苑中轉轉如何?”
翦默默地看著樹叢,不言語。
馭甲無奈,見留在原地也無事可做,就當他默許,輕叱一聲駕車前行。
林苑中無非有些花木水澤,翦生長在楚地,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馭甲帶著他駕車在林蔭中轉了一圈,翦無聊地望著,加上晨間起得早,沒多久他已經覺得困了。
馭甲慢慢著駕著車,回頭想同翦說些什么,卻發現翦已經趴在車上睡著了。
馭甲只得把車停下,從車上拉起一張毛氈給他蓋起。
“馭甲!”這時,一個聲音忽又傳來。他望去,見是自己的老友庖丙。
庖丙一面笑一面向他走來,“我見今日秋覲,就知道你會來,你……”他話才說一半,馭甲連忙招手示意他噤聲,將他拉到一旁。
庖丙訝然,這才發現車上的翦。
聽馭甲三言兩語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庖丙又笑起來。
“圉人說的確實,那些珍獸不在王宮。”庖丙道,說著,壓低聲音沖馭甲笑,“不過我那里有壺酒,如何?你我許久不見,飲兩杯?”
“飲酒?”馭甲道,“不好吧?我聽說天子不許飲酒。”
“那是天子嚇唬那些個貴族呢,怕甚。”庖丙不以為然。
“可……”馭甲不放心地看向車上的翦。
“無妨。”庖丙了然一笑,指指樹叢那邊露出的半邊草廬,“看見不曾,你都來到我舍前了,你們公子在此安睡也能照應得到,誤不了事。”
馭甲這才放下心來,隨庖丙興致盎然地朝草廬走去。
翦其實并未睡得太沉,馬車的硬板硌得他不太舒服。馭甲和庖丙窸窸窣窣地離開之后,他睜開了眼睛。
深秋時節,樹木的葉子都已變作金黃。微風中,細碎的陽光穿過樹梢落在翦的眼皮上,只覺一晃一晃的耀眼。
他坐起來,四下里瞥了瞥。
四周靜得很,鳥鳴清脆,翦能聽到隔著樹林那邊傳來笑鬧聲。望去,樹影掩映,遠處奔過幾個孩童的身影。
他注視著那邊,一動不動。
該做什么好呢?他全無主意。
翦覺得自己這個樣子是常態。在楚國,他常常就在一邊看著兄弟姊妹們玩耍,沒有人邀請他,他也從不想加入。
那些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有好些人。翦呆坐一會,挪了挪,慢慢爬下車去。
樹林中有一片空地,秋草厚實柔軟,幾個小童正在追逐著踢一個圓圓的東西。
翦盯著那東西,它在地上滾動,似乎是皮革制成,被踢一腳會彈起來。
“玖!踢過來踢過來!”一名與翦差不多大的男童興奮地喊道。正踢著那圓物的女童穿著綠衣白裳,聽得這話,將腳用力踢開。
空地上響起一陣叫好聲。
翦望見陽光下,圓物飛離,女童的裙裾揚起斑斕的顏色,十分好看。
他有些出神。
“……這玩的是叫什么?球?”一個輕笑的聲音傳入耳中。翦抬頭,只見左邊隔著一叢小樹,兩名寺人背對著他,正在閑聊。
“方才寺人衿似乎是這么說的。”
“真有趣。”
“公女玖穿得也好看,軟羅做的白裳呢。上面那些一片一片的點綴是杞姒夫人親手縫上去的,哦,我聽說她想仿南方一種鳥,叫‘孔雀’。”
“……什么雀?”
“孔雀。未聽說過吧?我也未聽說過……對了,我等光在著說,怎不見虎臣輿和杞姒夫人?”
“你忘了今日秋覲?他們都要去見天子。”
“哦……話說回來,杞姒夫人每次到王宮,虎臣輿都陪著呢。”
“可不是。上回杞姒夫人去見王后,虎臣輿無事,就在宮外等候。杞姒夫人出來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可虎臣輿一絲慍色也無,兩人還有說有笑。”
“真好呢!”
“是呢……”
翦聽到那兩人同時長長地感嘆。
“天子也甚歡喜公女玖,今日公女玖生辰,就是天子召她來王宮的。”過了會,一人又道,“可惜今日秋覲,天子王后都不能來。”
“我見太子也贈了禮物,似乎是只小貔貅?”
“呵呵,公女玖方才還硬說那不是貔貅,說那叫熊貓……咦?貔貅呢,方才還在此處。”
那兩人左右看,翦怕她們發現自己偷聽,連忙走開。
翦回到車旁,心里卻惦記著那個圓圓的叫“球”的東西,有些心神不定。
要是自己也有就好了……他想起自己住的那處宮室前面也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如果有那個東西,不用別人陪也能玩得很好吧……
正思索著,忽然,有細微的聲音傳入耳中。
翦轉頭,半長外草叢里,一個半黑半白毛茸茸的東西赫然出現。
他嚇了一跳,瞪起眼睛,好一會才看明白。
那是一只小貔貅,黑眼圈黑耳朵黑四肢,其余毛皮卻是雪白的。楚國近年向南擴張,虎方曾向楚子進貢過一對貔貅,翦是看過的。
不過是只幼貔貅,而且看著憨憨的,翦膽大起來。
他上前去,擼擼貔貅毛茸茸的腦袋。
貔貅的眼睛藏在黑乎乎的眼圈里,看著無辜,卻極是有神。它將胖乎乎的黑爪子抬了抬,卻沒撓到翦的手。
“你也獨自來玩?你父母呢?”翦自顧地低聲道。
貔貅被他逗弄,又伸出爪子,仍然抓不著。
“哦,你被送人了,你也沒有母親了。”翦想起方才那兩名寺人的談話,撇撇嘴。
他正要收回手,一個稚嫩的聲音忽而響起:“阿團!”
翦轉頭,一團嫩綠的身影從樹林立跑出來。
下一瞬,他的視線對上了一雙清亮的眼睛。
第148章蒹葭(二)
綠色的上衣,斑斕的羅裙,是方才草地上的那個女童。
女童看到翦,愣了愣。方才跑得太急,她還喘著氣,粉嫩的兩頰紅撲撲的。
“嗯……它是阿團,是我的……”女童開口道。
翦沒有說話,看看女童,目光卻落在她的手上。
那個被翦幻想了一番的,神奇的,叫做“球”的東西正被她抱在懷里。
“你……嗯,你把阿團給我吧。”女童對翦的關注點無所察覺,繼續道。
“啊……”翦張張口,可他周語學得糊涂,聽是勉強能聽懂,說卻一點不會。
他索性閉嘴,指指女童的手。
女童一訝,低頭。
“球?”她問。
翦點點頭。
女童明白了他的意思,卻皺皺眉頭:“球不能給你,我還要玩呢。”說著,她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給你這個吧,這是母親做給我的米糕,可好吃了。”
翦看去。那米糕被一片竹葉包裹著,精致地做成白兔的模樣,躺在女童肉乎乎的手掌里煞是誘人。
翦的肚子無聲地滾了一下,說實話,早起到現在,他也餓了。他想了想,伸手從女童手中借過米糕,張嘴就吃。
米糕又軟又滑,香甜得很。
好吃呢……翦兩眼放光,沒多久就吃完了。
“阿團!”女童見翦已經抹嘴,以為成交,高興地上前去抱阿團。
不料才俯身,懷里忽而一空,她的球被翦拿走了。
女童詫異地望向翦。
翦手里拿著球,一臉理所當然。
“你吃了米糕,球是我的。”女童睜大眼睛。
誰說我只要米糕。翦心里想著,惡劣地朝她做個鬼臉。
女童見他不說話又不把球還給自己,這才明白過來,自己被人搶東西了。
“你……你還我球。”女童委屈道。
翦不理她,轉身就走。
女童的嘴扁了扁,突然,“哇”一聲大哭起來:“寶寶!寶寶!”
翦:“……”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疏忽大意,這女童的玩伴就在附近。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庚雙手環抱在胸前,看著哭得鼻子紅紅的玖,捂著肚子“哎喲哎喲”的昫,還有邊上那個抓得頭發凌亂、一臉兇相且來路不明的男童。
“你是何人?”庚首先審問惡人。
男童不說話,圓圓的眼睛瞪得像小老虎。
“他、他不會說話。”玖脆生生地抽著氣插嘴道。
“你踩度黑嗦發!”不料,那男童瞪向玖。
眾人一并將目光投向他。
“他在說什么?”玖的表兄琚奇怪地問。
“好像在罵玖!”玖的表妹婧不滿地嚷嚷。
“他的頭硬死了,”昫告狀,“我去抓他,他居然用頭撞我,像牛一樣!”
庚安慰地摸摸他腦袋,卻繼續看向男童。
“不是周人?看你也不像庶從,是那些使者的家眷吧?父母是何人?”庚已經隨父親杞公觪來過幾回秋覲,猜到了幾分這孩子的來路。
翦的臉色變了變。
“哼!”翦把頭一撇。他可不是傻子,這事要讓舅父或者父親知道,笞條絕對免不了。
不說?庚摸著下巴,眼睛瞇起。
“公子,如何處置?”抓著翦的寺人問。
“且押著。”庚說,“哪家失了孩童自然要來尋的,倒是一問就清楚了。”
眾人了然,孩童們望著庚臉上老奸巨猾的微笑,滿心佩服。
那些人又玩了起來,翦又待在一旁看。
與先前不同的是,身后一個身強力壯的寺人看著他,動一動都會招來瞪眼。
馭甲怎么還不來……翦臉上油鹽不進,心里卻委屈得不得了。他偷偷瞥向馭甲離去的那邊,樹林靜靜的,半個人影都沒有。
草地中間,女童歡笑的聲音很是響亮。別的人似乎都在圍著她轉,不停地把球踢給她。女童帶著球左奔右跑,像一只快樂撲騰的小鳥。
鳥……
孔雀……他又想起那兩個寺人的話。
嘁,有什么了不起。心里一個聲音不屑地說。可這么想著,翦的眼睛卻又忍不住去看女童腳下的球。
剛才跑快些就好了,只差那么一點呢……他心里不無遺憾。
玖和兄長妹妹們追逐了一大圈,停下來喘氣時,忽而發現方才那個作惡的人正默默坐在林邊上,似乎正盯著他們看。
她想了想,提起裳裾跑過去,看著他。
翦被那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白她一眼,扭開臉去。
“你想玩球么?”玖問。
翦一愣,轉回頭來看玖。
那雙眼睛水潤明亮,烏黑的瞳仁像小鹿一樣。翦記得方才她求自己歸還貔貅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眼神。
翦的心動了動,與她對視好一會,張口道:“嗯……”
不料,玖說:“你打寶寶,不給你玩。”說罷,她沖翦做個鬼臉,扭身跑開了。
翦:“……”
有什么了不起!翦心里怒吼,黑著臉轉開頭,決計再也不看他們一眼。
可沒過多久,他聽到一陣高興的喊叫聲,似乎很是熱鬧。好奇心按捺不住,他又望過去。
只見幾丈外的路上來了幾人,皆衣冠楚楚。
當翦的目光落在當先的男人身上時,他愣了愣。
那男人身著素繒朝服,步伐矯健,英偉中平添著優雅,面容比壁畫上的太一神還要俊美。
“君父!”女童歡快地朝他奔去。
男人臉上露出笑意,躬身接住女童,將她高高舉起。
女童在空中晃蕩,開心地“咯咯”直笑。
其余的孩童們也紛紛奔過去,一時間又是一陣笑鬧。
翦先前覺得那女童柔柔弱弱好欺負,現在已經不這么想了。她剛才欺負自己的時候一點都不柔弱,而在大人地面前更是嘴巴利索。沒一會,女童已經笑盈盈她與父親身后的幾人行禮,聲音甜得像涂了蜜,人人眉開眼笑。
“君父抱!”她沒沾地多久,又朝父親地張開手。
英俊男人笑得柔和,再度將她抱起,扛在肩上。
“玖,你又撒嬌,父親可累了呢。”一個聲音輕笑道,翦看到一抹淺紅的身影出現在男人身后。那是一位年輕的婦人,身著絹羅衣裳,柔美如花朵。她望著女童和男人,臉上的笑容嬌美而明媚。
那三人立在陽光下,翦有些怔怔然。
他恍然記得許久以前,自己也曾在水邊看過這樣三人的倒影——君父、母親和他。
“這是何人家的孩童?”杞姒忽然發現了不遠處有一個定定瞪著他們的孩子,訝然問道。
眾人望去。
翦一下面對著這許多人,心里有些怯,不禁后退小半步。
“今日秋覲,是哪位諸侯的孩子么?”杞姒的姊姊劼伯夫人一手牽著琚,一手牽著婧,笑著說。
“那是壞人!”玖告狀,“君父,他吃了我的米糕,想搶我的球,還打了寶寶!”
“哦?”虎臣輿眉毛一抬。
“昫打架了?傷了么?”杞姒連忙把昫拉過來。
昫想去母親懷里撒嬌,卻瞥瞥父親,權衡一番,搖搖頭。
“庚,怎么回事?”玖的舅父杞公方才在后面與庚說著話,聞言走過來,對庚問道。
庚在這群孩子里面年紀最長,三言兩語說了個大概。
“不會說雅言么?”杞公漂亮的眼睛掃過翦。
翦忽然覺得脊背有點涼。
杞公的目光在他腰間的玉璜上停住。
“鳳鳥云雷。”杞公看了一會,對杞姒笑笑,道:“是楚地之物,且似乎只有公子才有。”
“公子?”這話出來,眾人皆吃驚。
陪著夫人來此的劼伯訝道:“這是楚子的公子?怎只有他一人?從人呢?”
杞姒亦露出詫色,仔細打量著翦略顯秀氣的臉:“楚子的兒子?可這長得……阿兄,你確定?”
眾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翦的身上,翦緊緊抿著嘴,瞪著他們。
虎臣輿抱著玖,昂著頭,居高臨下地看他。
杞姒看出這孩子緊張,微笑地彎下腰看他:“小公子,你是楚人么?”
翦望著那張美麗的臉,有些躊躇。
“你父親是楚子?”杞姒又問。
“姮,他太小,也許聽不懂雅言。”劼伯夫人在后面道。
杞姒看這孩子一臉無措,覺得有理,對寺人說:“好生照料,有人來尋,就讓領回去。”
寺人應諾。
翦看著他們要走,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想傻呆呆地留在這里。心里一急,他想起了父親從前教過他的雅言,也是他唯一會說的兩個字:“美人!”
眾人腳步一滯。
杞姒回過頭。
“美人!”翦見有效,又重復了一聲。
眾人:“……”
“確是他的兒子。”虎臣輿看著他,面無表情。
第149章蒹葭(三)
眾人齊聚,寺人在樹蔭里鋪開茵席案臺,擺起了一個小宴。
翦畢竟是故人之子,又沒有看護之人。杞姒索性讓他一道入宴,分給他獨自一席。
宴上挺熱鬧,杞姒從家里帶來了許多好吃的菜肴和糕點,孩童們先前的不悅很快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劼伯夫婦和杞公都帶來了禮物。劼伯夫婦送的是一串瑪紅瑙項鏈,杞公送的是一只精致的絹衣人偶。
玖喜歡人偶,看到杞公拿出來之后,就歡喜地撲上前去。
杞公卻不立刻給她,笑眼彎彎:“玖,你我去年可說好了,今年要唱歌,舅父才送禮物。”
玖臉上一僵。她覺得自己唱歌不好聽,卻知道這個舅父一向愛捉弄人,于是求救地望向父親和母親。
可是虎臣輿和杞姒二人只看著她笑,似乎并不打算伸出援手。
“舅父要聽什么?”玖的臉有點紅,問道。
“什么都好,”杞公和顏悅色,“除了‘小燕子’。”
玖睜大著一雙妙目想了想,答應下來。
翦坐在席上,一邊不客氣地往嘴里塞食物,一邊看著那女童唱歌。
她的聲音太稚嫩,唱起歌來像幼兒學語。不過她唱的詞翦是聽懂了,什么太陽光金燦燦大公雞小蝴蝶之類的。她一邊唱一邊拎著羅裳跳舞,斑斕的衣料在陽光下顯得愈加鮮亮,眾人的臉上笑開了花。
翦盯著女童,咬一口手里的果子。
楚國也有林苑,也有這樣的草地,他的母親也曾經教他唱歌。他曾經唱給父親聽,父親還賞了他一只獵犬。
不過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現在再去見父親,多半是因為自己闖了禍去受責;在父親身旁的也不再是永遠微笑的母親,而是那個滿臉冷硬的夫人。
一曲唱罷,玖行了個禮。四座撫掌叫好,她馬上滿臉赧色地飛撲到她的母親懷里。
“不是挺好的么?”杞姒對她溫柔低語。
杞公笑呵呵地把偶人遞給玖:“甚好,比你母親當年唱得悅耳。”
玖歡喜地接過偶人,拿在手里看個不停。
“母親,我餓了。”昫湊過來,可憐兮兮地望著杞姒。
杞姒知道他想吃蛋糕,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吩咐寺人衿:“把蛋糕端出來。”
寺人衿莞爾地退下,而當她再出現的時候,孩童們歡呼起來。
翦看去,只見那個寺人手里端著一個盤子,里面有一大圓圓的物事,上面覆著一層白雪似的東西,還裝點著水果。
他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味。
孩童們蹦蹦跳跳地圍在寺人衿身旁,她好不容易才把蛋糕安全地放在案臺上。
玖站在案臺前盯著蛋糕,幾乎淌下口水來。
虎臣輿將一柄薄而小巧的木刀遞給玖,道:“數數人數,自己分。”
玖答應著,一臉認真地看向周圍,用手指一個一個地點著人頭,嘴里數數。
翦看到她的指頭往自己這里點了一下,心里忽而對那香噴噴的東西升起了某種期待。
玖點了三遍,昫問她:“多少人?”
“十四人。”玖說。
“是么?”昫問。
玖不大確定地看看他,又點了一遍,道:“是呀……算上寺人衿她們,還有給長兄留一塊,是十四人。”
昫癟癟嘴角。
“玖,你自己數了么?”庚提醒道。
玖恍然大悟。
眾人皆笑。
終于弄清了人數,玖開始分蛋糕。她盯著蛋糕想了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落刀。
翦在席上冷瞥著,脖子卻伸得長長。
出乎旁人意料,玖分蛋糕的技術比數數要好得多,沒多久,十五塊蛋糕被均勻地分了出來。金黃的蛋糕被白雪似的物事裹著,還有各種果塊,看得人眼饞。
玖用小盤子把蛋糕一塊一塊盛起來,親自端給在場的人。不過,輪到翦的時候,她有些猶豫,看向杞姒。
“怎么了?”杞姒問。
“母親來給他吧。”玖瞥瞥載末席獨坐的翦,小聲道。
杞姒笑笑:“你都把他的份備好了,何不親自送去?”
“可他是壞人,他打寶寶。”
昫在一旁聽著,欣慰地彎起嘴角。
杞姒笑笑:“昫不是還過手了么?你的球也搶回來了。你看,這宴上只有那小公子一人孤零零的,多可憐。”
“他方才也吃過米糕了,還是我給的。”玖小聲嘟噥。
“真小氣呀玖。”杞公在旁邊聽到這話,打趣道,“你母親自幼被舅父我欺負得多了,你看她不也還是做沙冰給我吃?”
這話才出口,招來杞姒一記瞪眼。
“玖,來到宴上的就是客人。”杞姒轉頭對玖道,“勿忘了你今日可是壽星,總與人別扭可就不美了。”
玖聽了母親的話,癟癟嘴角,轉向翦的方向,端著蛋糕走過去。
翦首先看到了那塊他垂涎已久的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然后看到了那東西上方,女童不情愿的臉。
“給你。”玖把盤子遞過去。
翦伸手接過。
玖看他一眼,扭身又跑開了。
翦盯著手中那塊散發著甜膩香氣的東西,拿起盤子上的木匕挑了一口放到嘴里,甜甜的,軟軟的,混著水果味道,唇齒滿是可口的香味。
翦眼睛驀然亮起。
秋風帶著午后的暖意,甚是愜意。
杞公吃著食物,仔細地品了一會,問杞姒:“這叫什么?‘蛋糕’?”
“正是。”杞姒微笑。
杞公用木匕挑起上面那層雪白滑膩的東西:“這是什么?”
“奶油。”杞姒道。
杞公又撩起下面那金黃松軟的東西:“這個呢?”
“這個就是蛋糕。”
杞公疑惑:“從前我來怎不曾吃過?”
“從前做得不好,怎敢拿出來獻丑。”杞姒笑道,“你問問寺人衿,為了今日這蛋糕,我同她忙碌了多久。”
“是呀國君。”寺人衿插嘴,“就為了打那個什么奶油,我的手都快斷了。”
杞公頷首,又吃了兩口,忽而嘆了口氣:“姮,為兄覺得不公呢。”
杞姒聞言:“怎么了?”
“你嫁去梓之后,又會做米糕,又會做衣裳,還會做這個蛋糕,哦,還有那個什么球。在杞國時怎不見你做給為兄?”
“這些都是生子之后才能想到的,”杞姒有些不好意思,“再說,以前我不是給阿兄做了許多沙冰。”
杞公的嘴角抽了抽:“你走后為兄連沙冰都吃不成了。”
“觪,莫太過分。”劼伯夫人不悅道,“若非姮嫁過來,我連有那個什么沙冰都不知道呢,你欲瞞我到幾時?”
眾人又笑起來。
杞姒與虎臣輿對視一眼。虎臣輿笑得無奈,眉眼間卻多了幾分柔情,握了握杞姒的手。
“話說回來。”劼伯瞥瞥翦那邊,道,“我聽說楚子已經好幾年不曾來朝了呢,這公子卻如何在此?”
“是楚國使者帶來的吧,許是貪玩走失了。”杞公道,“楚子也是,自己不來,卻送來個小公子。”
“申侯、曾子貪心太甚,一心想要楚國銅山。楚人懷恨,楚子不來朝也是自然。”虎臣輿道。
馭甲在庖丙那里飲酒,有些醺醉了才想起公子還在外面。
當他走到馬車邊上看的時候,只見上面空蕩蕩的,哪里還有翦的身影?
腦子一個激靈,肚子里的酒都變作了冷汗。馭甲四處尋找,待找到草地中的宴樂眾人,才看見末席的翦。
馭甲欲上前去叫翦,可待他看到筵席中的其他人,又躊躇起來。
他不認得那些人,可是從衣著和排場上看,他們的身份并非一般。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馭甲只覺忐忑不安。
“馭甲!”正在這時,羅奢的聲音忽然傳來。
馭甲轉頭,卻見羅奢正從林蔭道上走來,邊走邊問,“教我找了好久,公子翦呢?”
羅奢自六年前被楚子任為上卿,就常常使周。王畿中但凡有些地位的臣子,他都耳熟能詳。
不過面對虎臣輿一家,他有些頭疼。
楚子年輕的時候與虎臣輿的夫人杞姒相識。據說當年楚子甚喜歡杞姒,還曾動過把杞姒帶去楚國的念頭。
楚子多情,他的每段逸聞在楚人眼里都是美事一樁。
可是虎臣輿不這么看。
楚子繼位之后,每年都會精心選出一筐上乘的橘子,讓貢橘到鎬京的使者送給杞姒夫人。
這般舉動讓每個貢橘的使者不勝其煩。
每年送到虎臣輿府上的橘子,還未進門就會被退回來。而據說只有第一年送的那次,橘子曾經順利過門,但是還沒等過夜就原封不動地回到了使者的館舍之中。
雖然屢屢失敗,但是楚子似乎毫不介意。
羅奢做上卿已經是第六年,他送了六回橘子,吃了六回閉門羹。
作為使者,羅奢免不得會在王宮或什么地方遇到虎臣輿。但除了見禮,虎臣輿從不會看他多一眼;而即便能有幸說上話,虎臣輿還未開口,那眼光就已經能把羅奢凍死。
真作孽……
心里長長哀嘆一口氣,羅奢看看末席的翦,臉上浮起微笑,硬著頭皮朝那水深火熱的宴席走過去。
“楚人羅奢,拜見虎臣。”羅奢跟著引路寺人來到來到虎臣輿席前,拱手一揖。
虎臣輿坐在席上,目光掃過羅奢戴得端正的帽冠和平整的衣袂。
“上卿。”虎臣輿亦行禮。
“奢奉國君之命,攜公子來朝,未料看管不嚴,公子走失。幸得虎臣收留,奢感激不盡。”羅奢一臉誠懇之色。
虎臣輿表情毫無波瀾:“舉手之勞,上卿不必言謝。”
這話沒有接下去的意思,羅奢看看虎臣輿冷峻的臉,不禁有些訕訕。
“今日小女生辰,我等來此聚宴。”杞姒看了丈夫一眼,和氣地對羅奢道,“遇到小公子,亦是湊巧。”
羅奢得了臺階,忙道:“原來是君主生辰之宴,楚人唐突了。”
他的目光瞥了瞥杞姒的臉,連忙收起。雖然對她的美名早有耳聞,可如今親眼到嬌顏,方知確實名不虛傳。
客氣地寒暄幾句,虎臣輿和羅奢都沒有多聊下去的。
羅奢轉向翦,道:“公子,覲見已畢,還請回館。”
翦點點頭,從席上起來。
他學過周禮,知道此時該做什么,于是照著羅奢的樣子向虎臣輿和杞姒一揖。
“小公子未習雅言,還請虎臣及夫人見諒。”羅奢解釋道。
“無妨,小公子甚是聰穎。”杞姒微笑。
羅奢再禮,正要走開,忽然想起一事,轉身回來。
“今日君主生辰,公子得虎臣及夫人照料,楚人無所報答,還請收下薄禮,聊表寸心。”說罷,羅奢命人抬來一只竹筐,里面盛滿了金燦燦的橘子。
一瞬間,他幾乎能感受到虎臣輿目光里的刀光劍影。
“請君主收下。”羅奢親自將橘筐獻到玖的面前,對她微笑道。
玖愣了愣。
她看向父母,虎臣輿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杞姒神色微訕。
而一旁的杞公則唇角勾起,表情耐人尋味。
“既是上卿所贈,便收下吧。”少頃,虎臣輿淡淡開口。
玖喜歡吃橘,聽到父親這話,即刻露出燦爛的笑容。
“多謝上卿。”她像個文靜的貴女一樣,向羅奢行了個禮。
羅奢還禮,笑容隱隱帶著勝利的得意。
馭甲看到羅奢帶著翦回來,一下從草地上坐起。
“上卿……”他滿臉賠笑。
“回頭自己過來領罰。”羅奢收起臉上的笑意,瞪他一眼。
馭甲赧然,唯唯囁嚅。
“舅父,”翦坐到車上,忽然問,“你認得他們?”
“算是認得。”羅奢回頭看看他,忽而神秘地笑笑,“你可曾留意那杞姒夫人?國君與她是故交呢。”
翦眨眨眼睛,對“故交”二字還不大懂。
羅奢莞爾:“方才好玩么?”
翦點頭:“好玩。”
羅奢揚眉。翦獨自坐在末席,他是看在眼里的。
無人同他玩,卻偏說好玩,這孩子……羅奢心中升起些憐愛,伸手撫撫他的腦袋。
第150章蒹葭(四)
夜色漸濃,月朗星稀。
雖然玩鬧了一日,回到家宅之后,玖和昫卻仍舊興致高昂。一會說明日要去城郊放風箏,一會又說要去辟雍看正在受教的長兄朔會射。
杞姒將兒女安頓好之后,回到東庭。
虎臣輿正在調試一把新弓,燭光下,弦聲輕彈。
“明日要帶去給朔的么?”杞姒問他。
“嗯。”虎臣輿道,“他們睡了么?”
“睡了。”杞姒把椸上的衣服收拾一下,走過來在虎臣輿的身旁坐下,看著他側臉上緊抿的唇線:“還在惱?”
“嗯?”虎臣輿看看她,轉頭繼續用氈布擦拭弓背,聲音悶悶,“說什么。”
杞姒不禁笑起來,輕聲道:“不過是個孩子。”
“那橘子呢?”虎臣輿話有不快。
“那上卿說了,橘子是送給玖的。且當時也是你首肯,玖才收下了。”杞姒說著,替他整整衣領,半嗔半笑道,“多大的人了,還同一個稚子和一筐橘子過不去。”
虎臣輿不語。
杞姒看著他仍有些別扭的表情,有些無奈。自己這個丈夫,在人前總是一副雷厲風行、穩重有謀的樣子。也許只有她才知道,這人鬧脾氣的時候簡直是個小孩子,不哄都不行。
“輿,”杞姒放軟語氣,環著丈夫的腰際,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是個好父親。”
“嗯?”虎臣輿的手停住,轉過頭來看她,黑眸似笑非笑,“那丈夫呢?”
“也是個好丈夫。”杞姒眨眨眼,抬頭吻吻他的臉頰,笑容中滿是蜜意,“輿最好了,就算把楚國所有的銅山和橘子都拿來同我換,我也不換。”
虎臣輿注視著妻子,眉眼間的神采如星光,化開暈色溫柔而溺人。
弓落在榻旁,燭光搖曳,玉璧輕撞,如低語呢喃……
“如何?”窗外,昫扛著玖有些吃力,忍不住問道。
“他們在榻上躺下了,君父抱著母親……嗯……”玖趴在窗臺上,伸長了脖子,片刻,滿臉疑惑地回頭道,“可他們還未熄燈。”
昫把她放下來,揉揉酸痛的手臂和腰。
“寶寶,他們算是睡了么?”玖問。
“睡了。”昫說。
“可我聽到還有些聲音。”玖說。
“他們就這樣。”昫一臉篤定,“他們睡覺總不踏實。”
玖想了想,似乎真是這樣,點點頭。
“我們能去吃橘了么?”她兩只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昫。
“噓……”昫瞪她一眼,“小聲些,怕寺人聽不到么?”
玖連忙捂住嘴。
昫四下里看了看,輕聲道:“走!”
廊下,月光如銀。兩個小身影一晃,溜了開去。
天子要往辟雍觀會射,來朝覲的諸侯和使者們大多也會跟去。
羅奢想著要讓翦多見見世面,早早就帶著他朝辟雍出發了。
翦在楚國也曾隨著楚子出游巡獵,可是他向來只有旁觀的份,故而一向大太熱衷。
馬車轔轔奔走,他照著羅奢的要求規矩地端坐,一語不發地看著各種各樣的車架和風貌各異的行人,再抬頭,燦燦的陽光下,路旁的大樹并不比楚國的更高更密。
“翦,熱么?”羅奢見他又開始沉默,想挑起話題。
翦搖搖頭。
“餓么?”
翦又搖頭。
羅奢無語,只得道,“路不遠,用不得許久就能到辟雍了。”
翦點點頭。
風和日麗,辟池碧波萬頃。
天子已經來到,各地的諸侯、使者亦追隨而至,加上王畿的貴族、子弟、庶從,足有上千人。
翦跟著羅奢乘舟到辟池中央的學宮,只見人頭擁擠。
“翦,看,那是天子。”羅奢帶著他站到棵大樹粗壯的樹根上,朝明堂指點著給他看。
翦望去,距離太遠,只能看到天子大約是個羅奢這樣的中年人,蓄著須。周圍人眾星拱月地圍在天子兩側,不必羅奢指點,翦也能看出那是個大人物。
“嗯。”翦應道。
“天子身旁那少年你可看到了?”羅奢又道,“那是太子。”
翦也看到了那個少年,他的個頭差不多跟天子一樣高,卻還留著總角。
“太子,和夫人的那個太子一樣么?”翦想了想,問道。
“不一樣,這是周人的太子。”羅奢笑道,“你的兄長見到他可要行禮。”
翦點點頭,片刻,卻糾正道:“他不是我兄長,我沒有兄長。”
羅奢臉上一僵,忙道:“胡說,他不是你兄長是誰兄長。”
翦不忿,正要反駁,羅奢一按他的肩膀,低聲道:“以后這般言語,除了舅父,不許對別人說,國君也不許說,知道么。”
翦望著他嚴肅的臉,緊抿著唇,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會射前要祭祀,羅奢吩咐從人看緊翦,與別國的使者一道往明堂去了。
翦望著明堂前那些舞蹈歌唱的瞽人,有些心不在焉。
大樹的葉子已經落了大半,陽光透過細密的枝椏,將深秋的風染上些暖意。翦忽而想起了昨日的宴席,滑軟的米糕,香甜的蛋糕,還有那個球……
他的肖想沒多久就被打斷,因為旁邊的聲音嘰嘰喳喳,幾個男童正在說著話。
“……我看到公子朔也在,用的似乎是新弓。”
“新弓呢,晤,你怕么?”
“新弓有什么了不起,晤的弓也是新弓,還是申侯親自挑的。對么,晤。”
“公子朔有什么了不起,待會看我的。”一個倨傲的聲音道。
翦轉頭看去,說話的是一個身形壯實的少年,雖也梳著總角,卻身旁的人足足高出一個頭不止。這少年衣著華麗,幾個小童七嘴八舌地圍著他,神態頗是崇拜。
會射很快開始,弟子們組耦而射。方才那個申國來的少年已經不見了蹤影,大概也加入了其中。
武士們將辟雍中的野物趕向耦射之地,一時間,飛鳥遮天蔽日,地面控弦陣陣,矢如飛蝗。
翦翹首望著,半張著嘴,一時目不轉睛。
忽然,一只鴻鵠“啪”地穿過樹梢墜下,砸在翦的腳前,把他嚇了一跳。
“誰的矢亂放!”從人連忙將翦抱開,嘴里罵道。
翦沒在意,可再想看,視線卻被幾個剛過來的大人擋了去,什么也看不見了。
他心里頓時覺得沒趣。
耦射那邊傳來鞭響,又一輪耦射開始。周圍眾人再紛紛望去,連翦身后的從人都踮起了腳尖。
翦太矮,被旁邊的人擠著很不好受,趁從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離開了人群,翦才喘過一口氣。
一陣歡呼聲傳來,只聽有人贊道:“公子朔甚威武!”
翦心里半點興趣也無,走了開去。
學宮四周有樹林,皆是巍峨的古木。許是常年有人走動,草并不高,深秋之際更是干燥蕭瑟。
翦覺得尿急,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于是避著人群,直到人語聲稀疏了,才鉆到樹叢后面。
他還沒走兩步,忽然,“啪”一聲響。一根物事猛地砸在他身旁的樹干上,翦又嚇了一跳。
這辟雍鬧鬼了么。翦捂著胸口,瞪眼看那落在地上的飛來之物,卻見是一張弓。
“公子朔有何了不起?!憑什么判他上殺判我中殺?!”他聽到有人吼道。
翦小心地從樹后探頭望去,只見幾人站在數步開外的路上,正是方才遇到的那些童子。那個申國少年面色鐵青,似乎很是暴怒。
“就是么!晤當是上殺!”旁人附和道。
“司射看他是虎臣輿的兒子,偏心呢!”
……
他們吵吵嚷嚷,卻又不走。
翦躲在樹后,猶豫著該另尋道路溜出去還是就這樣走出去。
就在這時,清脆的笑聲傳來,兩名女童的身影出現在道路的另一邊。
翦愣了愣。
他認得那二人,正是昨天宴上的女童。
申晤等幾人顯然也看到了她們,停住話頭。
“那是周朔的妹妹。”有人道。
翦看到申晤盯著那邊,臉上的戾氣愈盛,心中暗道不好。
兩個男童朝玖和婧走過去,擋住她們的去路。
玖和婧頓住腳步,不解地望著他們。
“何事?”婧問。
申晤上前,也不搭理婧,只看著玖:“你是周朔的妹妹?”
玖和婧相覷,片刻,玖點點頭。
申晤冷笑,忽而上前揪住她的頭發。
“啊!”婧尖叫起來。
“啊!”與此同時,申晤卻痛呼地放開了手。
眾人一驚,只見地上,一塊雞子大的石頭滾落。申晤皺著臉,捂著被砸中的手臂直抽氣。
路旁的一棵大樹下,一名總角小童站出來,瞪著他們。
玖望著那人,眼睛突然一亮。那是昨日的楚國公子。
婧機靈地看看周圍,瞅準空當,一把推開攔在前面的人。“快!”她拉著玖,一下跑到翦的身后。
“你是何人?”申晤怒起,指著翦喝道。
翦望著申晤的個頭和他周圍的幫手,心底一陣發虛。他轉頭,玖兩只眼睛望著他,眼圈紅紅的。
莫名的,一股勇氣忽而升起,讓他覺得自己此時無論如何后退不得。
翦毅然面向申晤,張口,大聲地喊出一串楚語。“%&#¥!”
眾人:“……”
“說甚?”一人問。
“不知。”
“舒人么?”
“不對,似乎是虎方……”
翦雖看起來比他們都年幼,可他方才扔出的石塊又準又狠,眾人有幾分忌憚,都不敢太過上前。
申晤盯著翦,慢慢瞇起眼睛。
“不是周人。”他冷哼,朝翦走去,順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棒。
翦心中一驚,左右看去,正想也找個樹枝什么的,眼前忽然遞來一把弓。
“給你。”玖望著他,臉上又是擔憂又是鼓勵。
翦接過,將玖她們推開,雙手握刀一樣握著弓。
“這可是楚國公子!爾等可別哭!”婧在玖身后朝那些人惡狠狠地喊道。
翦:“……”
說時遲那時快,申晤已經揮著木棒劈過來,翦連忙將弓背擋去。
申晤人高馬大,力氣不小,翦的雙手生疼。
可是翦從小跟人打架慣了,雖氣力不如申晤,卻極為靈活。一來二去過了兩三招,申晤竟絲毫占不得便宜。
申晤大怒,又一次將木棒劈下,攪起翦手中的弓弦一挑。
翦一時不察,那弓竟被申晤繳了去。
場面急轉直下,玖睜大眼睛,婧“呀”一聲捂住嘴巴。
“晤!打他!”有人興奮地喊。
申晤輕蔑地看向翦,正待要打。突然,翦一步上前,猛地用頭撞向申晤腹部。
“啊!”申晤只覺一陣悶痛,被那力道摜得重重跌倒在地。
“晤!”圍觀的童子們急忙上前,卻見申晤捂著肚子縮作一團,似乎極為痛苦。
翦拉著玖和婧,想趁亂跑出去,不想還沒走兩步,那些人已經將他們圍住。
“你們……”玖真的害怕了,眼睛再度發紅。
“嗚……”婧已經哭出聲來。
翦把她們護在身后,小臉繃得發白。
“爾等做甚!”一聲怒喝突然從樹林那頭傳來,眾人一驚望去,幾人正奔向這邊。
童子們慌了手腳,連忙一哄而散,申晤也一邊捂著肚子一邊跑開,未幾就不見了蹤影。
“母親!”玖一下撲到匆匆趕來的杞姒懷里,“哇”地大哭起來。
幾個孩子一起玩捉迷藏,昫和琚幾個躲了許久也不見玖找來,于是走出來尋人。幸好及時趕到。
杞姒聽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明白過來。
她看向懷中的玖,心疼地摸摸她被扯亂的頭發,問:“傷著了么?”
玖搖搖頭,眼睛鼻子嘴唇都哭得紅紅的,一抽一抽說不出話來。
杞姒抱著她,不住柔聲安慰。
翦站在幾步外,看著那女童在母親懷里又哭又笑,有些怔怔的。
“……別哭啦,你忘了惡靈最喜歡吃愛哭的小童么?夜里要是把你擄走,母親可救不了你喲!”那些很久以前的話語在心底飄過,也那般輕柔,翦看看手上的紅痕,鼻子有些酸。
“方才不是說有人救了你們?是誰?”待玖平靜些,杞姒問道。
玖這才想起忘了重要的人,連忙抬起頭:“是……是……”她說著,喉嚨里卻又抽著一口氣。
“是……是昨日的楚國公子。”婧已經哭完了,在旁邊答道。
“楚國公子?”杞姒訝然。
“是楚國公子。”昫插嘴道。
“楚……國公子可……可厲害了!”玖眨著淚光閃閃的眼睛,興奮地說,“他會……會擲石子,還……還會撞人!”
昫癟癟嘴。
“他在何處?”杞姒問。
“他……”玖抬頭往四周望去,愣了愣。她明明記得剛才翦也在,可是現在空蕩蕩的,哪里還有他的人影?
“你去了何處?!”羅奢找人快找瘋了,見他出現,幾乎跳起來。
“如廁。”翦說。
羅奢一口血悶在心頭,捶捶著胸口,欲哭無淚。宮中的人都說公子翦難帶,他從前總覺得再難帶也不過是個小童,現在終于知道自己錯了。
“你的手怎么了?”羅奢發現他掌心紅腫,皺眉問道。
“摔了一跤。”翦說,下意識地把雙手藏到身后。
羅奢有些狐疑,但看他一臉不情愿的樣子,知道問了也白問。
人回來了就好。心里長長嘆了口氣,羅奢一把拉起翦的手,板起臉:“如廁也該說一聲,以后不許到處亂走,知曉不曾?”
翦“嗯”地應了一聲。
羅奢二話不說,帶著他登上小舟,離開學宮。
“舅父,”坐在舟上吹著湖風的時候,翦突然開口,“何時返國?”
“嗯?”羅奢低頭看看他,“怎么?想回去了?”
翦不語。
羅奢知道這小童脾性,也不再問。
“舅父,”過了會,翦又開口,“回到丹陽,我想去看母親。”
“哦?”羅奢訝然。這孩子,自從他母親去世后,除非祭祀,他從來不會主動要去季羅的墓前。
心里浮起些柔軟,羅奢低聲問:“想母親了?”
翦點點頭:“嗯。”
“回到丹陽可要先見國君,你不怕么?”
“不怕。”
羅奢唇邊噙起欣慰的笑意,深深吸口氣,伸手將翦摟在懷里。
黎明,新的一天又伴著初升的旭日來到王畿。
使者的賓館前,車馬排列齊整。楚國的使者和從人們神清氣爽,將行囊裝車,準備出發。
羅奢告辭司里,帶著翦登車。
馭甲用楚語長叱一聲,精神抖擻地趕著車往城外馳去。
陽光斜斜掠過鎬京的屋舍,在街面上留下山巒般起伏不平的影子。翦的頭發被深秋的風吹拂著,眼睛望向越來越近的城墻。
馬車馳過街道,穿過城墻的門洞。城外熙熙攘攘,有入城的商旅,有出城的農人,還有相互送別的旅人。
出乎意料的,也有人來給羅奢送行。
“上卿,別來無恙。”杞姒站在路旁,微笑地向羅奢一禮。
羅奢訝然,下車向杞姒還禮:“夫人。”
杞姒看著他,和氣地說:“聞得小公子與上卿今日啟程,我特來送行。”
羅奢更是訝異。
“夫人親至,楚人喜不自勝。”他客套道。嘴上說著,眼睛卻瞥向杞姒身后,虎臣輿并不在此,只有她的女兒陪伴在側。
似乎看出羅奢的疑惑,杞姒莞爾:“今日除了送行,還有一事。小女昨日蒙小公子相助,特來道謝。”
羅奢聞言懵住:“相助?”說罷,看向翦。
翦已經聽到了他們的話,望望玖,臉上不自覺地冒起了紅暈。
杞姒看向身旁的玖,玖會意,捧著一只大大的漆盒走到翦的面前。
“昨日之事,多謝公子。”她微笑道,稚嫩的聲音清脆悅耳。
翦看著那雙清澄的眼睛,耳根莫名一熱。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有些無措地望向羅奢。
羅奢笑道:“即使君主之意,公子收下無妨。”
翦將漆盒接過,只覺沉甸甸的,似乎裝滿了東西。
“……”他低低地嘟噥了一聲什么。
玖愣了愣,過了會才回過味來,他說的是“多謝”。
玖“咯咯”地笑起來,想了想,忽然轉身跑到自己的馬車那邊去,未幾,又跑回來。
她手里多了一個圓乎乎的東西,翦一看不禁怔住,那是球。
“這個也送你。”玖大方地說。
翦接過球,瞪著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玖對翦的反應有些茫然,望向母親。
杞姒走過來,摸摸她的腦袋,微笑地對羅奢道:“還未知小公子之名。”
羅奢亦莞爾,對翦說:“公子聽到了么?夫人問你喚何名。”
翦昨夜曾向羅奢學過用周語說自己的名字,聽得這話有些緊張,含糊地說:“翦。”
羅奢不滿意:“聽不清,大聲些。”
“翦!”翦鼓起勇氣,響亮道。
大人們都笑起來。
玖雙眼彎彎:“我叫玖。”
翦看著她,手里抱著球,只覺臉上更熱了。
“上卿回到楚國,還勞代我問候楚子。”一番寒暄,杞姒對羅奢和顏悅色地行禮道。
“夫人放心,定當帶到。”羅奢還禮。
馭甲揚鞭,馬車再度緩緩走起。
翦回頭看去,杞姒和玖立在路旁望著這里。那個小小的身影穿著美麗的衣裳,秋風在陽光中吹過,有些溫暖的味道。
知道那人影望不見了,翦回過頭來,打開玖送的漆盒。
才開蓋,一股香味撲鼻而來,翦倒吸了一口氣。
里面滿滿當當地擺滿了米糕,捏作大大小小的獸物模樣,兔、豚、羊、熊……還有一只憨態可掬的貔貅。
不,叫熊貓。翦在心里糾正道。
“呵,翦,君主送的大禮呢!”馭甲回頭,笑呵呵地說。
翦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嘴唇卻慢慢彎起了弧度。
“楚人兮!歸來兮!”馭甲揚鞭一響,扯著嗓子抑揚頓挫地唱道,“公子兮!美人有遺!”
“胡唱些什么!”羅奢笑罵。
翦也咧開嘴。他把漆盒收好,又把球抱在懷里,一瞬也舍不得放開。
日頭仍然燦燦,馬車轔轔向前,天空澄明,未來又是一片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