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雪中——
臘月十六這一天,信親王世子歐陽靖終于如期而至——
本來文府眾人都以為因為六姐兒的事,這歐陽靖會遭到府中首腦高層的冷待。
但事實證明,眾人料錯了——
身著絳色鑲邊寶藍撒花緞面圓領袍、個頭明顯比去年高了一個頭、越發顯得的風采無雙的歐陽靖在延壽堂里依然受到了殷勤的招待。
原因很簡單:一是那歐陽靖找來了一個重量級陪客,那就是他的堂兄四皇子歐陽睿。
皇子登門拜訪,這份殊榮當真是讓文府蓬蓽生輝,文府眾人自然受寵若驚至極,又哪里敢有絲毫怠慢。
這還是其一,還有其二呢——
其二就是歐陽靖帶來的那又多又好的禮品,雖然以李太君為首的領導們還不至于貪這個,但這不是人家的一片誠意嗎。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如今沒落的文府可是最渴望有人幫襯的時候,有這樣的一份好關系擺在眼前,又怎會不要。
更何況歐陽靖又曲意討好,請罪奉承低姿態,眾人都是長輩,又怎么和這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計較。
——所以就真的應了信親王妃那句話:做不成親家,還是好親戚。
對于這歐陽靖的這番作態,九姐兒一直只是冷眼旁觀著,沒任何想法。
小的時候我們為了一件喜歡的玩具,不是也這樣過嗎?
花光自己所有的壓歲錢也不心疼,怕媽媽不讓買,然后撒嬌賣萌,還會拉奶奶做說客。
可是那玩具買到了又怎么樣?
新鮮勁一過,那玩具不是被丟棄就要是被束之高閣,各種各式各樣的新奇玩具前浪推著后浪,要求那玩心太重的孩子鐘情一只玩具那不是笑談嗎?
她難道還會因為被人當成了這樣一件玩具而自豪欣喜以致滿心甜蜜,這自然不可能,她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女性,骨子里多的是獨立與尊嚴的需求,而不是奴性和依附性……
“姑娘,粥都涼了,姨娘辛辛苦苦熬得,別浪費,趕緊趁熱喝吧。”正想著,忽然身邊青杏的幾句話,將她的思緒拉回。
她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在手邊的那碗香甜的粟米百合紅棗羹上,于是拿起勺子,慢慢的喝了起來。
九姐兒這邊喝著粥,那邊的青杏則往一邊的火盆里加炭,但忽然抬起頭來,看了窗外一眼道,“哦……下雪了呢。”
“下雪了?”但沒想到九姐兒一聽這個,忽的一下站起身來。
“怎么了,姑娘?”青杏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趕緊問道。
“我想出去走走。”她轉頭看向青杏。
“呃……”青杏聽罷一怔,看看窗外那飄舞的雪花,又看自家姑娘,“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快去給我拿衣服。”九姐兒卻又道。
青杏不動,還看著她。
“快點……我想去看看姨娘,已經好幾天不過去了,順便賞賞雪景。”她催促她道。
青杏無奈,轉身去給她拿披風。
她則踱步到窗前,看著外面如梨花紛落的白色世界,微笑。
她已經整整三天不出屋門了,這下雪的日子真的是一次出去放風的好機會,雖然天氣冷點,路不好走點。
但這個有這個的好處,不是嗎?
人們都躲在屋子里,路上行人少,不用擔心遇上不想遇的人。
今日已經臘月十九了……
很快青杏就已經拿了她那件粉色的織錦皮毛斗篷出來,披上之后,主仆兩個就一起出了門。
到了外面才知道這天氣不是一般的冷,風吹舞著雪花直往脖子里鉆,青杏只好又回去拿了一趟傘。
小姑娘很有點不明白,為什么陽光普照的時候,自己姑娘怎么叫都不出去,而今天偏偏選了這大雪天的要出去走走。
難道真的是為了看雪景?
可是姑娘一向都不是這樣任性的性子啊……
不過看著自家姑娘那興致勃勃的樣子,小姑娘也就不糾結了,難得呀,這幾天姑娘都是懨懨的,滿腹心事的樣子,問她又不說,弄得她都沒什么心情。
受天氣的影響,路上的行人果然十分稀少,就是偶有婆子丫鬟經過,也都是全副武裝,步履匆匆的。
“青杏,冷吧?來,我來撐傘。”
九姐兒回頭看向那小臉凍得通紅的青杏,很有些過意不去,伸手去接她手中的傘。
“沒事,馬上就到了。”青杏自然不給她。
“謝謝,青杏!”她也沒再堅持,只是輕聲一句。
青杏一怔,笑了,“姑娘,別說了,小心腳下……”但是還沒說完,她自己就差一點摔一跤,嚇得她不由一聲驚叫。
“呵呵……”九姐兒一邊趕緊扶她,一邊笑了。
“姑娘……”青杏嗔她。
“還說,又要摔跤了。”九姐兒一邊說著,一邊干脆挽了她的手臂,主仆兩個在雪中相攜而走……
“這大雪天的,快上炕了,暖和暖和。”
后院屋子的炕上,徐姨娘正在和徐姑姑一起納鞋底,看見女兒來了,自然高興又心疼,趕緊拉了女兒坐上去。
徐姑姑也去拿了零嘴和茶水過來,母女兩個就坐在暖乎乎的炕邊閑話。
“姨娘,這是你準備給表哥做的嗎?”九姐兒無意中看見納的一副男式的鞋樣,立刻問道。
“是啊!”徐姨娘點點頭,“你舅母活計糙,怕你表哥嫌不好,便讓我給他上兩雙,好歹也十六歲了,大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將就了。”
“哦……”聽了徐姨娘這些話,九姐兒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對了,表哥的書讀得如何了,明年春有沒有入場試試水的打算。”
府里確實有兩個考功名的種子選手,而且都是她的兄長,但她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這個表哥徐偉。
無他,和別人之間都有利益的權衡,唯有和親娘舅家才是真正的不計較任何的息息相關。
只可惜她的這個表哥實在不夠大氣,當初舅舅讓他棄學經商,怎么都不肯,可是書讀了好幾年,臨到應試,卻又患得患失,怎么都不敢入場,所以今年春錯過了那春試的機會。
“哦,說起這個來我還忘了和你說了呢……”沒想到一聽她這話,徐姨娘竟然頗為歡欣的笑了,“你表哥想好了,決定明年去赴試。”
“真的?”
“當然,其實這還都因秋日里你勸他的那句,自古無場外的舉人,沒想到竟然就說到他的心坎上去了,回去反復的琢磨覺得確實是這回事。”那徐姨娘又笑道。
“這樣最好。”九姐兒禁不住也欣喜地點頭。
秋日里和蔣家的人去那片山林收那白蠟,她曾經見過她這位表哥徐偉一面,然后就說起了這考功名的事。
這個愛讀書卻不敢考試的表哥自然是各種羞臊各種自卑,于是她就勸了他一番。
看來前世多年的教師真的沒白做,這思想工作做起來竟然頗有成效,這不她的這個憨表哥就被說動了。
又和徐姨娘說了幾句,九姐兒的心情明顯的就好了許多,看了看外面,已是天地一片白茫茫了,她便沒有再待下去,穿起披風便和青杏一起往回走。
房頂上、枯枝上都已經覆了厚厚的一層雪,腳踩在甬路更是有輕微的“咯吱”聲響起,風更加吹的凜冽了,主仆兩個的步子自然也邁的匆忙。
“世子爺?!”但忽然那走在身邊的青杏驚異的一聲。
聞言九姐兒的心尖不由一跳,轉頭,目光就落在前面漸漸走進的那個頎長英俊的身影上。
身披玄色刻絲鶴氅,頭束玉冠,踏碎片片雪白而來,腰間金鉤革帶上所墜的旒纓玉環更是隨著他那灑脫有力的步伐翩翩而動,周身都流動著那份華貴風流又不失英姿颯颯的氣質。
嗯,確實別人一番懾人心魄的魅力!
不僅一邊的小姑娘青杏看呆了,連九姐兒這個一心對其避之不及的的九姐兒也禁不住有片刻的閃神。
“表哥好!”但她很快就恢復如初,躬身向那已經站定的歐陽靖福身行禮,舉止恭敬周到,但語氣卻透著不加掩飾的疏離。
“表妹好!”
歐陽靖那雙落在她身上的黑金色眸子里的灼熱慢慢的斂去了,也換上了一副畢恭畢敬的態度。
一年了,再見她,由不得他不激動呀。
如果說五年前她是一苗小豆芽,細瘦干癟;那么一年前她則是一桿小青竹,清瘦而挺拔;而如今呢,如今她則是一株含苞的蓮,雖然依然青澀,但是那份清雅芬芳、亭亭玉姿卻是掩也掩不住。
他那顆少年的心已經完全被她所牽引,以致于忘形……
“見過世子爺!”青杏向歐陽靖行禮。
“嗯。”歐陽靖也只好將眸光從九姐兒身上移開,對她點點頭。
而那邊的九姐兒已經抬頭望向身邊飄飛的雪花,一副不多談要告辭的模樣。
“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歐陽靖立刻有點急了,趕忙又道,“想問問表妹,還希望表妹能夠告知。”
對于他這副沒話找話的態度,九姐兒真心反感,但礙于禮儀,也只好道,“什么事,表哥請講,小九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紅蘿卜究竟有什么功效,怎么會治眼睛呢?”
聽著她那勉強的語氣,再看看她那凍得酡紅的小臉,歐陽靖也很明白這確實不是談話的好時候,不過他還是說道。
因為他實在不愿放過這個談話的機會,要知道見她一面是多么難,自來桀驁狂妄的他是如何的放低姿態,甚至不惜請出四堂兄出面幫忙。
可是住在府上的這三天,連六姐兒他都見過了,可是卻連她的影子都不見一只。
好不容易聽貼身小廝來報她出來的消息,卻是這樣的大雪漫天。
難道她是故意躲他,還在記恨去年他的無禮捉弄,但那都是年少的無知啊……
聽了歐陽靖這個問題之后,九姐兒不由在心頭暗暗蹙眉,對她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肯定是在一直關注她。
只可惜她并不喜歡這份關注,讓她想起狩獵者與獵物。
“這紅蘿卜有明目的作用,是我在一本書上看的!”九姐兒語氣淡然又簡潔,說完還故意呵呵手,然后低聲問一邊的青杏,“冷嗎?”
青杏一怔,趕緊看向那歐陽靖,然后又看九姐兒。
姑娘這是怎么了,雖然天氣確實有點冷,但如此做派,也的確有點無禮了吧?
不過……
她不由得又看了那歐陽靖一眼,可是這位自來驕傲張狂的世子竟然臉上未見絲毫惱色,反而有絲難堪的漲紅。
這……似乎不對,這世子看姑娘的眼神也似乎不對……
“天氣不好,就不多聊了,表哥,告辭!”九姐兒的耐心終于隨著貼身丫鬟眼中的猜度而完全告罄,向歐陽靖一福身道。
“哦……”歐陽靖聞言黑金色眸子閃過一絲明顯的失望之色,但還是禮貌的點點頭,“耽誤表妹了,路滑,表妹慢走!”
九姐兒又看他一眼,目光落在少年那被雪水打濕的鬢發和微黑的臉膛上,心里忽然浮起一股不忍。
記得以前看過這樣一句話,感激那個喜歡你的人,對他說謝謝,不管怎么樣,都是一番盛情一顆心。
但她實在不能夠!
沒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走得小心翼翼,又怎么敢回應他的感情。
再說這也不是她想要的,他就是再喜歡她又能怎么樣?先別說如今為了婚事兩家弄成這樣,就是沒有任何嫌隙,憑她一個小小庶女,還想嫁入皇親貴胄的王府做王妃。
呃……
還王妃?
你貌似被這少年青澀的愛戀沖昏了頭了,隨后九姐兒又禁不住在心里深深鄙視自己。
其實這人也只不過想讓你成為他諸多女人中的一個,就是寵愛喜歡也不是在平等的基礎上,到時你只是他一件完全的附屬品罷了……
想到這里,她心頭那點遺憾也漸漸隨風隨雪,飄落,唯有腳下的步子踏的義無反顧。
站在沸沸揚揚的雪中,歐陽靖靜靜地看著那漸行漸遠的身影,俊臉上禁不住滿是惆悵茫然。
她喜歡他嗎?不喜歡吧……
畢竟他以前曾經那樣對她,她又怎么可能會喜歡呢?他禁不住滿腹慚愧和悔恨。
不過他不會放棄的,他已經在為她努力了,就像這次不顧父王和祖母的反對來文府修好。
至于到底以后怎么做,他還沒有具體想法和打算,畢竟和六姐兒的事鬧得如此不愉快。
不過他相信她終有一天會對他改觀的,他終會得到她的心的……
想到這里,那雪中屹立的少年又禁不住微微綻開了笑顏,低頭,然后從懷中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蝴蝶繡鞋細細看著。
有密密的雪花飄下來,落在少年英挺的劍眉上,少年卻渾然不覺,直到遠處一陣腳步聲傳來,他才趕緊將那繡鞋上的雪花拂去,然后將那繡鞋又揣在懷里。
“世子爺,世子爺……”雪中快步跑過來的小廝有幾分氣喘吁吁,“這么大的雪,您怎么站在這兒?小心著涼。”
“阿福,你當我是紙糊的?”被人打斷了,歐陽靖自然不高興,沒好氣的橫了那小廝一眼,然后轉身就走。
“世子爺……”那小廝又追了上來,“剛才四皇子派人過來說今晚邀您過去喝酒。”
“哦……”歐陽靖聽罷卻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
“威遠王爺也去。”那小廝又道。
“哦……”聽了那小廝這話,歐陽靖立刻轉頭,目露欣喜的看向那小廝,“真的嗎,師傅也去?”
“當然,剛才來送信的那人說威遠王爺的車駕已經出發了,指不定這會兒已經在宮中了……哎哎……世子爺,等等我,您走慢點呀……”
那小廝的話還未說完,歐陽靖就已經入一陣風般走遠,那小廝只好追在后面叫喊……
……
是夜,大越王朝的一切都籠罩在銀裝素裹之中,這片白色蒼茫和那華燈相映,將整個宮殿渲染的更加壯觀美麗。
“……靖弟,你可越大越不討喜了,十歲的時候你就已經能喝幾杯,如今反而畏手畏腳的,一定都是和我這個四表哥學的,呵呵……我告訴你,可千萬別學他,這樣活得可無趣的緊。”
正陽殿的暖閣里,滿臉迷離醉色的四皇子歐陽睿正一手握著一只藍田玉酒杯,一手指著桌子對面的歐陽靖。
歐陽靖卻只是笑,一邊笑著一邊望向身邊一身黑色錦衣的楊國豐。
“剛才我過去姑母哪兒,姑母去了太后的乾安宮,說回來時會順便過來看靖兒呢。”但楊國豐臉上的神情卻無一絲波動,只等歐陽睿語音落了,才淡淡開口。
“你……你怎么不早說?”
聽聞這話,歐陽睿臉色不由瞬間一變,快速起身,轉頭吩咐一邊宮娥侍從備水去整理了。
“師傅,還是您有辦法!”等到歐陽睿的身影消失在內室,歐陽睿才一臉敬服的看向楊國豐。
楊國豐對他這番稱贊卻并不置一詞,低頭親自為歐陽靖倒了一杯酒,然后問道,“什么時候回去?”
一聽這個,歐陽靖立刻想起傍晚雪景中那個毅然的玲瓏身影,臉上瞬間浮起絲絲復雜之色。
“怎么,有麻煩嗎?”楊國豐銳利的目光立刻落在他的臉上。
歐陽靖沒說話,搖搖頭,然后端起杯中那酒一飲而盡。飲完之后,又動手倒了一杯,端起來繼續喝。
楊國豐的目光便落在那轉瞬間已經空過幾次的杯盞上,微微蹙眉。
“師傅,您也喝——”
看楊國豐看他,歐陽靖立刻對他笑笑,傾身過來為他倒酒,但不想彎腰的一霎,懷中一個東西瞬間掉了出來。
楊國豐一怔,幽深又銳利的雙眸瞬間落在那掉落在地的那只繡鞋上……
……
------題外話------
歐陽靖如今只是單純的愛戀與喜歡,未來還沒方向,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