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止盡的黑暗之中,站著彷徨的他。
他忽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
“你笑什麼?”黑暗中傳來一陣聲音。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哈哈哈——”他笑得更大聲了,“你這樣說,豈不貽笑大方?什麼天地不仁?既然天地不仁,萬物就不會知道反抗嗎?聖人不仁,百姓就不會推翻他嗎?我命由我不由天!天地對我不仁,我便更仁,聖人不仁,我便以仁推翻他,天下無仁無義,我偏要大仁大義!因爲——”他低下頭去,“如果天地真的沒有仁義,沒有正道,沒有善,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擡起頭來,雙眼炯炯有神,大聲問道:“那還有什麼意思啊!啊?我們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禽獸,就是因爲我們人當中有真善美的存在,哪怕天地不仁,我們也跟他不仁不義!因爲我們是人!我們不堅持我們的正道,我們還是人嗎?”
“很好,你說的很好。”黑暗中傳來了掌聲,“我不得不佩服你想的東西比很多人想的多,也想得透徹。可惜,你晚生了很多年,至少,有一千年,或者也可以說,你早生了八百年。”
“什麼意思?”江南冷冷地問道。
“因爲你出生在了這個時代,所以,註定你的狗屁大義大仁是不行的!你再堅持什麼大仁大義,也是沒用的!你用大仁大義換來的,將永遠不是你想象中的東西,而是殘酷的現實!”那黑暗中的聲音越說越是高昂起來,“衆人皆醉,唯你獨醒,那是沒用的!不信,你就等著瞧,走著瞧!你去看看,你的那位丁梓蕓現在究竟變成了什麼模樣!”
江南的雙眼忽然一陣刺痛,令他不得不睜開了眼。
他睜開眼之後,就後悔他爲什麼要睜開眼。
後悔到死!
一個人的屍體橫陳在他身前。
他睜大了憤怒的雙眼,大吼一聲:“梓蕓!”
她卻永遠不會迴應他了。
因爲她的喉嚨被咬斷,鮮血染紅的身體被周圍的地龍一點點地蠶食……
“別急,馬上就到你了。”一條嘴中還含著一塊血淋淋的肉的地龍轉過頭來齜牙道。
他憤怒,憤怒得狂吼。
地道爲之一動。
他站起身來,衝向那數千萬條地龍。
但是幾條地龍只橫尾一掃,便將他打飛。
全身衣服被颳得破爛的他,依舊毫不死心地怒吼著往前衝。
“殺了你!”他咬牙吼道。
但是實力太過懸殊,終究註定他被打得全身再次散架。
哪怕他渾身充滿著憤怒的力量。
他的雙眼中,充斥著黑暗。
無盡的黑暗!
但是黑暗中,卻有了星星點點的光明。
那數條地龍突然驚覺地擡起了頭。
接著,那些星星點點的光明便照亮了整條地道。
那些星星點點的光明,陡然間幻化爲長劍的模樣,從四面八方射來,盡數插入了那些地龍的身子之中!
源源不斷的劍氣,在瞬息之間,將所有的地龍的身子穿透,就連那些想躲閃到土中的地龍,也被從地上突起長劍劍氣貫穿,切成了碎片!
“離火如焚——燒!”一聲嬌喝在地道中迴響。
只見那些剛剛被切成碎片的地龍身體陡然間像被什麼人點燃了一般,“轟”地一聲燒了起來,火光熊熊,有如白晝!
燒,燒,燒!燒死它們!——江南咬牙切齒道。
火,燒焦一切可能突變的地龍的身體碎片。
所有變出來的地龍的黑影,在火光中掙扎著,哭號著,漸漸地被無情的火吞噬,完全燒成了菸灰……
他站在大火之前,看著火焰熊熊翻滾,他的手中,抱著丁梓蕓那殘缺不全的屍體,不知怎麼的,他雙眼中兩行清淚落下,他抱著她的屍體痛哭起來……
對著她的屍體,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
山,亙古至今,便是寂寞地站著的。
此時的山,卻是默哀似的站著。
山上有樹。
那些樹當中,有老的松樹,也有剛剛長高了的低矮的梓樹。
每一棵樹都沉默著,葉子似乎也半卷著低垂了下去。
風,輕輕地哭號著,低吼著,似乎在爲誰打抱不平。
一處平地上,堆積了一堆新挖的黃土。
黃土之前,插著一塊木匾。
長長的木匾上,寫著歪歪斜斜的幾個血字:丁梓蕓之墓。
他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坐在土墳之前。
一名剛剛救了江南出了地道的長髮披肩的女子則靜靜地站著,背對著江南。
她不想看他傷心的模樣。
儘管他抱著那女子從地道出來後還沒有一滴眼淚。
但是她還是知道他是傷心的。
——因爲他這樣靜靜地坐了四天,一動不動,連話都不說。
她擔心這個人是不是瘋了。
難道她救了一個瘋子?或者,是個癡情的傻瓜?
但他一定兩者不是。
因爲他那雙眼睛還是炯炯有神的,透著一派睿智的冷意。
他一定是在沉思,或者是在緬懷。
他會緬懷什麼呢?他又會沉思什麼?她有些好奇。
是跟那位死去了的女子相處時的美好時光嗎?抑或是在沉思如何從悲傷走出來?
她忽然抑制不住想問的衝動,正要說什麼,卻聽得許久沒有開口的他忽然開口,冷冷道:“你能迴避一下嗎?”
“啊?”她有些奇怪,心道:“迴避?”她看了看他的背影,再看看那土墳,心中頓時明白了一大半。
她點點頭,踏著地上的雜草“沙沙沙”地走開了。
他沒有流淚,靜靜地坐在墳前,許久,才又開口,用低沉的聲音道:“梓蕓……我很對不起你。我知道,你死得很慘,還是爲我而死的。如果不是我帶你到這裡來,也許你就不會死……如果我不說我離開,我想你也一樣不會死……如果之前的時候我能裝出一臉冷漠,對你不理不睬的話,那你就不會成爲我的好朋友,也就更不會死……很對不起,我沒有一身絕世武功,不是天下第一高手,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沒能挺身而出……在你痛苦的時候不能爲你排憂解難……我很沒用……”
他忽然不說話,靜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梓蕓,還記得那次我們在星空下,你用那本《說文解字》教我寫字嗎?很抱歉,我的字寫得很爛,真的很爛。而且我也學得不好,有好多詞我都不懂……現在在你的墓碑上,我也只能寫幾個字而已……很對不起……真的……有時候我會感慨流逝的時光,但是從沒有像這次這樣那麼後悔!我後悔,當初爲什麼沒有好好地跟你學《說文解字》呢?爲什麼沒有好好聽你說的話……”
“你還記得嗎?”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起來,“那次,我們兩個在星空下數星星,你給我講了好多的故事,好多的關於好人的、正道的、仁義的故事,那些故事,我現在都記得呢……還有,你還告訴我人死了,就都會變成星星,我想,等到夜晚的時候,我就偷偷地看看你,看你有沒有在看我,好不好?”
他閉上了嘴,好像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許久,他又開口了:“你還說過那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我現在還是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儘管我告訴我自己‘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是我還是不懂,究竟什麼是‘天地不仁’,我想,這不僅是因爲我的學識短淺,也因爲我歷練太少,所以纔會參不透,堪不破這句話。”
“也許,你沒有用心聽我剛纔的話,但是……我還是想說下去……”他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起來。
“我……你知道的。”他沉默了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墓碑,就好像在摸著她的臉龐。他想了好久,才用滿懷歉意的口氣說道:“我決定我還是要走。”
他吁了口氣,然後繼續道:“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她,就是我喜歡的一位女孩子,她叫韓夢紗……我知道,她可能不會喜歡我,但是我答應了她,一定要去找她,而且……我也很想見到她……她是一位很好的女孩子,真的……如果你見到她,也一定會喜歡她的。我準備要走了,離開這個小鎮,出發前往蜀山找她。”
他用手拍了拍那堆黃土,道:“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的。你也不用害怕我會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因爲我是江南,我想,真正的悲痛,用大哭大號是不足以表達的。如果真的悲痛,真的傷心,就不應該表現出來,我也不願意讓你看到我傷心的樣子,因爲我怕你也會跟著傷心……我走後,會到很遠的地方去,也許有幾千裡那麼遠,可能會很久都沒來看你……但是,你放心,我會想你……可是我卻害怕我會淡忘你……也許,這是我多心了吧?梓蕓……保佑我找到她吧!”
他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徑直走了。
但是他那山一般的背影背後,卻隱藏著一張不爲人知的暗含著淡淡傷痛的臉。不回頭,也許是最大的悲傷。
淡淡的傷,卻造就了心中那塊殘缺了的不可挽回的痛!
一陣輕風輕輕地刮過,將孤墳上的幾塊黃土吹動了一下……
等到他真正遠走,是否會因爲“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而更加悲痛?
他輕輕地踏著傷心地墨綠著的草,往山下走去。
留下一地長長的揮之不去的背影,久久地陪伴在孤墳之前……
“梓蕓……”他反覆呢喃,“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