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貌,怎的也當送去青閣才不枉我影門江湖生意人的名號。”
冷瞳是在被迫換上襦裙、帶上面紗后,隨著姜唐和霧面二人踏入劍宗西山谷時,才徹底知曉此話含義的。
劍宗,樣貌,青閣。劍宗少宗主這是……看上她了?一想到這兒,冷瞳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那少宗主如此做,當真只是因為對自己的樣貌感興趣?說到底,他何時瞧見過自己?是在自己被俘昏迷之時,還是柳露帶著自己出逃之夜?
柳露,對了,柳露……
冷瞳又想起了那熊熊烈火,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掛在脖子上的落單骨哨。
就在這時,于前頭帶路的劍宗弟子突然在一個小花園外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對著三人微微一禮,指著不遠處的涼亭做了個“請”的動作后,便持劍守在原地,不再向前了。
姜唐會意地點點頭,一撩袍角率先踏上了通往涼亭的石板路。霧面也很快便跟了過去,可不知是否乃錯覺,冷瞳覺得,霧面在抬腳前,似乎用一種格外異樣的目光瞧了她一眼。冷瞳面紗下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愈發(fā)的不好看了。
三人到達涼亭時,涼亭內的圓桌旁已坐有兩人,一個身穿劍宗支系弟子服的姑娘,正半彎著腰準備茶點。奇怪的是。茶水只備了兩人份,一份在主座,一份在客座,而那已入席的二人卻沒有一人坐在主座上。
正在備茶的姑娘,冷瞳認出來了,她便是不久前替自己診脈抓藥的年輕郎中,那個被“阿雪”的柳露的表妹。而已入座的二人中靠左的那個,冷瞳也隱約認了出來,青色的錦袍,銀色的佩劍,他應該就是那夜冷瞳瞧過一眼的劍宗少宗主。
可這“少宗主”為何不坐主座?他身旁那略微年長的男子又乃何人?主座空著,可是因為將會有更高地位的人到來?比少宗主地位還高的,有誰?莫非,劍宗宗主?
忽然間,冷瞳覺得,這已不再是一場簡單的煙柳交易了,而她自己的身份與去從,則更是這場交易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姜唐坐在了客位,霧面則持刀站在了姜唐左側,冷瞳只好微微低著頭,略靠后地站在了姜唐的右手。備茶的姑娘退到了一旁,卻并未離開涼亭,對此,包括那“少宗主”在內的劍宗二人組,似乎并沒有意見。
冷瞳心頭的疑惑更深了,可她卻克制地沒有讓自己面紗下的目光四處亂瞄。
“霧閣主,別來無恙吶。”意外的,率先開口的竟是“少宗主”身邊的那白衣男子。
霧面聞言身體一僵,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姜唐的臉色,好在姜唐只是恍若不聞地喝著茶。霧面松了口氣,干干地“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倒是文少俠別來無恙。”姜唐放下了茶,用意義不明地笑容看著男子。
“哈哈,”那白衣男子笑了,“不愧是影門門主,文某這都還未及自報家門呢,門主您倒是先認出文某了。”
文少俠?對了,那個被柳露換做“師兄”的男子!冷瞳想起了那夜在劍宗地牢里,負責審問自己的文易海,又再一次想起了從文易海手中將自己騙走的“柳露”。
“那是自然。”姜唐抿了一口茶。
“既然姜門主已經(jīng)親自前來,”說話的人還是文易海,“那交易之事……?”
“能與號稱江湖第一派的劍宗做交易,影門自是榮幸之至。”說著,姜唐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包裹放在了案上,慢慢推至文易海面前。
文易海接過東西,也不等身旁的“少宗主”示意,便自行打開查看了起來。包裹里面的,是一張賣身契,和一盒黑色藥丸。冷瞳的心咯噔了一下,可比起自己的去從更讓她咯噔的,是文易海與那“少宗主”之間的相處模式。
與影門談判,是文易海開的口;東西,也是文易海先行看過后,給那“少宗主”瞄了一眼,緊接著便盡數(shù)遞給了身后那本不該留在此處的“備茶郎中”。那“少宗主”卻至始至終未置一詞,而應當識得劍宗少宗主的門主姜唐,也從頭到尾沒有在他身上放過半點注意。
為何會如此?莫非是那姓文的在劍宗的地位遠高于少宗主?還是說,這人,根本不是朝露?這么想著,冷瞳又隔著面紗將這人仔細地從頭到腳瞧了一遍,當她的目光久久停于其面上時,她才發(fā)現(xiàn),這人,竟是個女子。
對啊,女子,一直都是女子。她既未裹胸也未特意作男子裝扮,自己之所以會將她的性別瞧錯,只因先入為主地將她當做了“少宗主”。等等,劍宗少宗主,“青色衣,無影劍,男女莫辨”,既是男女莫辨,那又如何能確定“他”乃男子?江湖上大多是以訛傳訛、想當然的罷了。
那么,問題來了,若劍宗少宗主真乃女子,那眼前的她,又當真是朝露嗎?
如果不是,那朝露會是何人?那夜,柳露為何會喚她為“少宗主”?
柳露!!一張張嬉皮笑臉的面孔在冷瞳腦海中一閃而過,下個瞬間,冷瞳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柳露,露,朝露……
她能隨意帶你出入劍宗地牢,輕易便尋人解了暗閣的秘制劇毒,還能隨手變出武林大會通行令;她會被劍宗宗主責令跪地,一時興起便碰巧經(jīng)過了你兒時的家,會輕松地被你用迷藥弄暈,卻又能不動一刀一劍便讓影門乖乖地將你送回到劍宗手上……
這些,能是巧合嗎?可能是巧合嗎?這一切,都是她計劃好了的!!
藥,賣身契,還有自己的家。
她在意的根本不是暗閣的刺殺,因為從一開始,她的目的就是自己!她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么、知曉什么,所以她才會用如此迂回之法接近自己,騙取自己的信任。
她第一步的計劃失敗了,因為自己受脅迫選擇了回歸暗閣。她沒能得到想要的,她便只能欲擒故縱地將自己放走,再借門主之手將自己徹底鎖在劍宗。
她那日被自己迷暈本就是裝的,甚至,一直以來對自己的關照都是裝的。而那日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在阿娘的墓前,她也是……便連經(jīng)過那個地方,連這場荒謬的刺殺任務本身,都可能是她特意安排好的!!
還有那場來自燚教的屠殺,那個火中的客棧廢墟,那個面目難辨的尸體,那個骨哨……
冷瞳聽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尖叫。她不曉得這尖叫聲是誰發(fā)出的,她只知道,這尖叫在一點點地啃食著她的心,它啃得她很痛,很痛,比重傷加身還痛,比目睹摯友奄奄一息還痛,甚至,比那熊熊大火,比阿娘的……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是啊,冷瞳你本就是個滿手鮮血的刺客,你怎會值得他人的真心?你是刀,刀乃索命利器,刀應無心。你怎能對一個素不相識的江湖正派之人抱有任何期待?你怎能在她面前試圖揭開包裹著你、保護著你、偽裝著你的那層皮?
冷瞳,索命冷瞳,你不該有心,不該有情吶。
百般情緒在面紗下流轉,最后凝結成了凍石般的冰冷堅硬。有什么還沒來得及萌芽的東西,就這樣被死死地困在了凍石里。
“如此看來,姜門主當真是誠意滿滿二位。”當那個郎中去而復返,捏著一顆藥丸在文易海耳邊說了些什么后,文易海才開口道,“那我們劍宗自然也是說到做到。”說著,他便從懷里掏出了那張令牌拓印和帶血的三葉飛刀。
看見拓印上的“甲”字后,姜唐不著痕跡地瞄了冷瞳一眼,可冷瞳卻已無心去追究令牌的行蹤,更無意琢磨三葉飛刀上的血跡乃何人的了。
當姜唐正要伸手收下兩件物什時,文易海卻將之攔了住,“欸,等等。如若文某沒有記錯,在下當初說的是‘人與人身上的物件,換拓印與飛刀’。姜門主這才剛將人的身外之物給了文某,可人呢?”
聽見這話,霧面的臉好似抽了抽,他神色怪異地看了一眼冷瞳。可冷瞳卻是無比冷靜的,就像是那被交易著的“人”,指的并不是她一樣。
姜唐從鼻腔里笑了聲后,看了看空蕩蕩的主座,又看了看涼亭的出口,道:“文少俠此言差矣,影門交易向來講究誠信,既是答應了,那該給劍宗的自然會給。只是,交易已過去大半,為何還不見貴宗少宗主的影子?難不成剩下的交易與驗貨,”用目光指了指冷瞳,“也將由文少俠您與您身邊這位一言不發(fā)的女俠來代替?但我怎記得,瞧上我們冷姑娘的,應當是朝少宗主本人吧?”
“咳咳,”坐在一旁一直沒有吭聲的女子終于在干咳兩聲后,開了口,“少宗主她有傷在身,臥病在床,不便……”
“師父!!!”一聲尖銳的女童叫聲打斷了那女子的話。緊接著,一個不知何時、從哪兒跑來的十來歲女孩就那樣一把撲進了冷瞳的懷里。“師父嗚嗚嗚,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嗚嗚嗚……”女孩兒哭著。
看著這一幕,看著顯然是認識的一大一小兩人,姜唐和霧面的臉色均黑了下來。
可未待二人說些什么,“啊喲喂,小婧雨你倒是跑慢點欸,你露姐姐我這爛胳膊爛腿的。”另一個聲音就出現(xiàn)在了小花園里。
這是一個冷瞳無比熟悉的聲音,配著那無比熟悉的無賴口氣。只不過,與之前相比,這聲音似乎變粗了些,變得有些叫人辨不清性別。
瞬間,冷瞳渾身寒毛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