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大會第一日的比試意外順暢地在日落之前便已結束。平王賀宇澎借著欽差大臣這一大好名義,趁江湖各路豪杰齊聚劍宗,反客為主,在劍宗的地盤上光明正大地擺起了宴席。
宴席上,坐在平王和昌平公主下手的寧源端起酒杯,對著端木曦的方向舉了舉,客氣道:“此次寧某與犬子得以從刺客手中逃脫,還要全賴端木少莊主……”
“寧大將軍說笑了,”端木曦頂著一臉復雜神色,略顯急迫地打斷了寧源的客套話,“大將軍您與衛侍衛英勇善戰,小小刺客自當不在話下,在下頂多也就是給大將軍和衛侍衛提供了個落腳處罷了……”
“咂咂咂,與這端木曦相處數十日以來,”尋了個借口離開席位,跑到了隔間外的衛卓軒,一邊玩著腰上的佩劍劍柄,一邊對身旁的長姐道,“他也就這一次說了句人話?!?
衛卓珥聞言,似是而非地聳了聳肩,“雖然眼下平王率人調查刺客一事只是走個過場,但他端木曦若不盡快澄清,任由阿娘和稀泥下去,恐怕太子那邊就真得跳起來找飛凌山莊的麻煩了,當然,武林盟主之位就更不用想。”
“為何?”衛卓軒眨了眨眼。
“……”衛卓珥嫌棄地瞪了一眼自家弟弟,一根指頭敲到了衛卓軒腦門上,“你這腦袋瓜兒啊,這幾年在皇帝身邊到底學了些什么?阿姐我真想尋雙雪過來,幫你把里面撬開看看,是不是長草了?!?
“阿姐你作甚。”衛卓軒郁悶地揉著腦袋,“我這些年學了些什么?那阿姐你這些年跟在那朝露身邊又學了些什么?裝傻充愣、信口胡語?你還真以為你們自己掩飾的好,阿娘沒看出來?那姓冷的身份定不是朝露說的那般簡單吧?”
“啊,我不曉得你在說啥?!毙l卓珥撓了撓鼻子。
“咂咂咂,還當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又給了弟弟一個彈指,“胡說些啥呢?你姐姐我何時嫁人了?”
“瞧,”可這一次,衛卓軒機智地躲了開來,“這都還沒嫁人呢,便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你小子再說一遍?”衛卓珥抽出了佩劍。
“衛卓珥你胳膊肘往外拐!”衛卓軒一邊皮癢癢地叫嚷著,一邊躲開姐姐的一劍,拔腿沖向了室外。
衛氏姐弟二人就這樣打鬧著沖出了屋子,一路鬧到了山谷中,鬧到了武林大會的分擂臺附近,這才停了下來。
不料,一路過關斬將打完了第一日那些甚是無聊的比賽后的冷瞳,正巧路過此處,她瞧見了姐弟二人的嬉鬧。
聽見姐弟二人見那些斷斷續續的對話,冷瞳心頭的疑惑愈發濃烈了,她下意識地躲開了姐弟二人的視線。
。。。
與此同時,靈州某個偏僻的小巷里。一群黑衣人風風火火地踏平街頭,消失在了遠處。
“阿……”
“噓——”歐雪黎剛從房檐上探出半個腦袋,還沒把話完全吐出口,便被姐姐歐雪目一個巴掌塞住嘴,拉回了藏身之處。他縮著脖子看了眼身后長姐那嚴肅到駭人的目光后,乖乖地蜷成一團,不再吭聲了。
待群黑衣人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遠方,歐雪目這才揪著歐雪黎的衣領,帶著這比自己小了五六歲的弟弟從屋檐上跳了下來。
“這里?!蹦_方落地,歐雪目也不管幼弟是否已經完全站穩,拉著他的右手便將他扯進了一條了無人煙的小道。
歐雪黎耷拉著脖子跟在長姐身后走著,盡管雙腳發酸、全身脹痛,可一瞧見長姐脖子上衣領下那未能完全遮住的鞭傷,他便不敢發出半點叫苦的聲音了。因為,他曉得,阿姐受罰全是因為他,而阿姐身為暗閣三絕卻選擇了冒著生命危險叛閣出逃,也是為了他。他對不起阿姐,以前對不起、現在對不起、
將來,可能也會對不起。
姐弟二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向前走著,走出郊區,踏入了山林。忽的,歐雪目停下腳步,轉過身將幼弟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后,皺著眉頭半蹲下了身,“上來?!彼噶酥缸约旱募贡车?。
“可阿姐你的傷……”歐雪黎很是驚詫,有很是自責。
“莫要廢話,快上來,”歐雪目的聲音不容反駁,“待你這速度走下去,怕是不一會兒霧面的人便要尋來了?!?
“可……”他將目光停在了姐姐后頸那痂很深的傷疤上,久久不敢上前。
“快!”歐雪目狠狠地瞪了幼弟一眼,將歐雪黎嚇得將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里。
歐雪黎一咬牙、一閉眼,小心翼翼地跳上了歐雪目的脊背。那沒有一處完好肌膚的脊背被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反射性一抽,可歐雪目卻硬是讓自己半聲不吭地將幼弟背了起來,就好像疼的人并不是她自己一樣。
歐雪目將歐雪黎背起后,姐弟二人逃亡的腳速的確變快了不少。歐雪目一路踏著輕功翻山越嶺,而背上的歐雪黎卻早已被顛簸地便不清方向了。
不知過了多久,當夕陽西下時,姐弟二人停在了一扇破廟的大門旁。歐雪目放下幼弟,從懷中掏出一張老舊的信紙,仔細地將信中內容研讀一番后,轉身將村莊四周打量著,最后將一籌莫展的目光停在了大門上掛著的那個巨大銅鎖上。
“阿姐,是要開鎖嗎?”歐雪黎上前了幾步。
歐雪目點了點頭,伸手拿起了滿是綠銹的銅鎖,一遍觀察著鎖眼,一邊道:“這鎖怕是不能強開。”
“要不讓我試試?”像終于尋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似的,歐雪黎擼起袖子走向了前。
歐雪目仔細地瞧了瞧弟弟那信誓旦旦的神情,猶豫地點點頭,將鎖遞了出去。
歐雪黎興奮地在手上哈了哈氣,然后食指拇指憑空一捏,一層不知從何而來的冰晶便從他的兩指尖慢慢延伸而出,逐漸進入了鎖眼。隨著冰晶逐漸進入深處,冰晶的構造也在根據鎖芯的紋路而改變,對于這意外的順利,歐雪黎頗有成就感地咬住了下嘴唇。殊不知,隨著冰晶一點點地延伸,身后歐雪目的臉色卻是在一點點地變黑著。
咔嚓!鎖開了,歐雪黎興奮地一拍掌,轉身便等待著姐姐的表揚。
可惜,他等待到的,卻是阿姐冷冰冰的責難,“你何時學會的寒靈術?”歐雪目臉已經黑到與暗夜無差,“你可曾在外人面前展示過靈力?”
驚詫、失落、委屈之后,堆砌在歐雪黎心頭的,是滿滿地憤怒:“為何不能?阿姐你能用靈力,為何我不能?我們本就是靈族,身為靈族,為何不能用靈力?”
“為何不能?”歐雪目一把揪住了幼弟的衣領,“歐雪黎,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嗎?深怕那無處不在的風語衛不曉得你是邪族?還是覺得暗閣給你的教訓不夠?你還想換一個更深的地牢帶著?你被霧面處置,不單是因為私報選拔考試一事吧?”
本來還抱著絲毫希望,指望弟弟否認一切的歐雪目,在看到歐雪黎那倔強地瞥向了一邊的臉后,心中的怒火被徹底點燃了,“歐雪黎!!你當真敢吶!身為暗閣之人,竟倒賣暗閣機密!!你曉得……”
“左一個暗閣,右一個暗閣!阿姐你搞搞清楚,暗閣早便不是阿爹的暗閣了!阿爹早不在了!!”歐雪黎如被踩了尾巴的野貓一般,大吼了起來,宣泄著積壓已久的某些東西,“你總是如此,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也不問我到底想要什么,便替我做了一切決定。你從不曾問我為何要如此做,你只會責備我!”
“你以為我想嗎?我們之所以會留在暗閣處處受到欺壓,難道不是阿姐你的決定嗎?當年,三年前,阿爹剛剛走的時候,那個人是來尋過你的吧?說要帶我們姐弟二人離開?可你呢?你拒絕了!你竟然就那樣拒絕了!將你我二人留在了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暗閣??!為什么不跟她走?為什么?”
“……你不懂?!睔W雪目一愣,壓在心頭的怒火被突如其來的愧疚淹沒。她脫力地放下了幼弟,躲開了他的目光。
“呵,瞧,”歐雪黎理了理自己自己的衣領,“又是一句‘不懂’便將我打發了?!?
這一次,歐雪目沒有接話,而是直接推門走進了那似乎許久未曾開過的大門。歐雪黎一聲不吭地跟在長姐兩步遠的身后,也走了進去。
門推開后,四周的景象竟如變術法一般,破敗的寺廟在一陣白霧間變成了一個人來人往的村莊。歐雪黎張大著嘴望著眼前變幻莫測的一切,可歐雪目卻像是早便知曉一樣,越過村民們好奇的目光,直直地走向了村子最深處的一個宅院。
這是一個算得上是寒磣的宅子,院子里雜草叢生,屋子里灰塵密布,每每向前走兩步,便會有一層蜘蛛網毫不留情地貼到姐弟二人的鼻子上。
歐雪目在屋子里隨意尋了個看得過去的凳子模樣的東西,掃掃灰座了上去,面對著方進門歐雪黎,輕咬了一下嘴唇,壓下心頭百感,有些疲倦地問道:“阿黎,姐姐再問你一次,你可曾在他人面前使用過靈力?”
可曾在他人面前使用過靈力?
歐雪黎想起了近日來的一些事,他心虛地避開了長姐的眼睛,亦真亦假地答道:“不曾?!?
“如此便好,”不知是沒瞧見幼弟異樣的表情,還是已經放棄了追究,歐雪目嘆了口氣,“阿黎你也大了,既然你怪阿姐以前總是束著你、瞞著你,那么,”語重心長地道,“從現在開始,你的一切事情便由你自己決定吧。只是,切記,莫要在他人面前使用靈力,哪怕是你再信任不過的人。”
“嗯……”也不知聽沒聽進去,歐雪黎點了點頭,看著破敗的屋子,轉移話題般地問道,“這里是?”
“阿娘嫁給阿爹前住的地方。”
“阿娘……呢?”這是歐雪黎曾經問過許多次,卻一次都未能得到答案的問題。
可這一次,歐雪目卻是回答了:“阿娘走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在生下你后,走了?!?
生下我后,阿娘走了。
難產……
歐雪黎聽懂了長姐的意思。少有的,他竟有些理解了阿爹阿姐為何要一直在他面前,對于阿娘之事閉口不談。他垂下了目光,不知該作何反應。
之后的時間里,姐弟倆都只是靜靜地坐在母親曾經的家中,未再言語。
。。。
夜里,一直黑鷹飛入村莊,停在了這破敗房屋的一扇窗子上。
半夢半醒的歐雪黎打著哈欠爬起床,待瞧見窗臺上的鷹眼后,卻是睡意全無。他一步一步地挪向窗臺,每一步都走得很沉、很慢。一種歐雪目從未見過的嚴肅與沉重,悄悄爬上了那還未長開少年的臉龐。
來到窗邊,歐雪黎將攥在手心的紙條塞進了黑鷹右腳的信封里,黑鷹在他的面前揮舞著翅膀準備離去,可他卻一把抓住了黑鷹的脖子,雙眼中冒著不屬于他那個年齡的火光,“他保證過,定不會傷害我們姐弟倆。”他捏的很死,卻也捏的很準,讓黑鷹無從掙扎。
一聲響徹云霄的鷹鳴后,歐雪黎終于松開手,讓黑鷹帶著村莊的秘密與歐雪黎的私心,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