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
“你退下罷, 本宮想一個人靜靜。”“賀沂”揮推了前來侍奉的貼身侍女。
“是。”侍女雙手擺在小腹前,低著腦袋,輕手輕腳走出了房門。
吱呀——
門, 關上了。
窗外, 下起了冰雨。雨滴將留了條縫隙的木窗拍打地啪嗒響, 卻在落在窗沿上沒多久就變出了一層薄薄的冰。“賀沂”皺著眉頭看了眼窗外, 將身子挪起來半截卻又突然改變主意, 坐回到榻上繼續閉目養神了起來。
血海家仇,無辜人命。自己在榻上多待每一刻鐘,真正的賀沂離死亡就會更近一步。盡管已經竭盡全力去清空思緒了, 可這種駭人的想法卻是怎么也走不出“賀沂”,又或說是石柿的心頭。
窗外的雨, 好似下大了, 又好似變成了豆大的冰雹。算不上結實的驛站被這冰夾雨折騰得沒有一處不在哀嚎, 可當這些噼里啪啦的哀嚎聲傳到石柿的雙耳中時,卻變成了種近似京城東市的喧鬧, 又似皇宮中那無時無刻不在的暗流。
是啊,明日便到京城了,便該入宮覲見了。一旦入宮,這一切便再也沒了回頭的余地,自己要么尸首異處, 要么完完全全變成“賀沂”。
真正的賀沂, 真正的昌平公主, 還活著嗎?可能活著嗎?自己入了宮, 能瞞得住陛下嗎?即便瞞住了陛下, 又能瞞得住秦暉嗎?還有賀沂身邊這大內風語衛,那喚作彭三的, 應當是已經對自己起疑了吧?
自己當如何是好?冒充公主,近身仇人,石閏這計策當真行得通?在另一頭,與石閏合作的又是何人?他們當真可信嗎?
滿門遭滅的家仇,石氏與賀氏之間的仇恨,賀氏對石氏的卸磨殺驢。可說到底,與自己何干?自己甚至連那傳說中慘遭賀氏毒手的親生父母都未曾見過,只是生來就被灌輸著兩個字,“復仇”。一切不要命的努力,一切幾近殘忍的訓練,到頭來,都只是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兩個字。現在,為了這兩個字,自己要殘害一個無辜之人的性命,要背叛唯一一個真正的知己。
賀氏,賀沂。那些事兒發生的時候,她都還未出生吧?兩族的仇恨,又與她何干,為何要用她的性命來祭奠?
石柿不懂,因為從小到大,并沒有人教過沒有身份、沒有面龐的她如何去思考這些,她只是一個工具,一個“仇恨”的容器。
她才剛剛懂得一點點什么是真正的愛恨情仇,剛剛看清了一點點自己的人生之路啊,為何這么快便讓她來面對這些抉擇?
窗外的小冰雹下著下著,不知何時凝成了白色的雪花。雪,越下越大,不一會兒便染白了窗外的一切,同時也吞噬了驛站內的一切嘈雜。
好靜。比京城的喧囂更可怕的,是深宮里的死寂。大雪凍住了萬物,更是凍住了石柿的心。將自己裹在被子中央,石柿遮住了自己的臉,這張她對不起的臉。
“曉得我們為什么改姓‘石’嗎?因為我們需心如磐石。”
心如磐石,做得到嗎?也只有未開化或是看透了的兩種極端,才有可能心如磐石吧?可石柿,卻恰恰位于兩者之間,初初嘗到人情可貴的“之間”。
咚咚咚,門口傳來的敲門聲。這仿若敲在心頭的聲音,敲定了石柿心中的決定。
進來的人,是獨自前來的賀宇澎。
“沂兒,你可愿與為兄再細講講那日與劍宗少宗主一同遇刺之事?可有人曉得你的身份?你可有注意到那群刺客的來歷?”還未完全坐下,賀宇澎便拋出了這么一連串的問題。
。。。
彭三覺得,近幾日的公主殿下很是奇怪,可他卻又說不出是哪種奇怪。同樣的面孔,同樣的習慣,同樣的語氣,同樣的讓人琢磨不透,可彭三卻從這一堆“同樣”中,找到了絲不一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好像是往日可望不可即的滄海明珠,突然之間,變成了一顆特別卻又并不少見的石頭。
變化的答案或許就在眼前,可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彭三竟然下意識地將之避開了。或許因為這幾日里腦袋總是昏昏沉沉的,前腳的事后腳就忘,又或許,這種“昏昏沉沉”與“健忘”只是一種借口,他只是出于習慣不去深究公主的事情罷了。
畢竟,他就是靠著這種“不深究,只照吩咐辦事”,才能在換人如換衣的陛下直屬風語衛中,活到現在。即便他已效忠昌平公主,他也不能改了這種習慣,誰讓公主也是皇家之人呢?公主在謀劃著些什么,怎是自己能夠知曉詳情的?左右烏有是秦大人的人,而秦大人是公主殿下的人。
至于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還是做做夢就夠了。
咚咚咚,他按照前不久公主留在窗臺積雪上的記號,待平王遣走所有下人,獨自進去半個時辰后,敲響了公主的房門。
“公主殿下?平王殿下?”
無人應答。
心頭一緊。彭三一腳踹開了房門,迎面吹來的暴雪與寒風吹得他一時沒能睜開雙眼,待他將室內場景看清時,卻發現,原本在屋內密談的皇室兄妹二人,此時此刻,只剩下了暈倒在地的平王一人了。窗戶大開著,公主連同她的被褥一起,不見了蹤影。
“來人!!!”
雪中的驛站瞬間嘈雜了起來,一種與之前冰雹中截然不同的嘈雜。賀宇澎便是在這種嘈雜中醒來的,渾身的血液也在這醒來的瞬間凝固。
完……了。
這是他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
宋三五,曾經姜唐身邊的隨從,現在新任的暗閣閣主,已經不曉得今日一共插了多少根針,動了多少次刀,又扭脫臼多少個關節了,他更不曉得的是,這個含著金勺子長大,連摔一跤都要哭得驚天動地的皇家公主,是怎么熬過這些的。
若是他,他或許早便吞下那暗閣的毒自盡了吧?畢竟,他不是從暗閣一路打拼上來的“閣主”,他只是個跟在門主身邊的狗。但也不正因自己是“狗”,自己才能比霧面活得久嗎?
“嗯,瞧不出來吶,”在吩咐完宋三五往賀沂食指指甲中插入又一根寸長的針后,姜唐撓著那被賀沂的哀嚎聲震得有些酸的耳朵,道,“公主殿下您的嘴,還真夠硬。”
“我……我能……說的都,都啊……都告訴你了啊啊啊……”蒙著賀沂雙眼的黑布,早已被洶涌而出的淚水不知浸濕了多少次。可看慣了這種刑訊場面的姜唐與宋三五,并不為所動。
“告訴我了?”姜唐懶洋洋地玩著手中的針,玩著玩著似乎是膩了,便用腳尖踩起了地面上的血水,“我再問你一遍,八年前,你是如何逃脫追殺的,助你逃脫之人與前不久劍宗少宗主之死,可有著什么關系?你為何會摻和在其中?”
“我……我嗚嗚嗚……我不曉得……我……醒來……就……劍宗……朝……我……”
“朝露與你幼年便相識?”
“是是是是啊……”
“可你方才又說,”姜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宋三五意會地拾起一塊指甲蓋大的烙鐵上前,“你并非真正的昌平公主,真正的公主早已死于八年前的雪夜,而你只是平王買的一個戲子。”
“我……是……我……不曉得啊……我……是是是,我是戲子……他們讓我……啊——”烙鐵落下,一聲穿透了地牢尺把厚墻壁的慘叫。
“戲子?”姜唐揉了揉被慘叫聲弄得有些脹痛的眉心,“可一盞茶前,你又說,八年前你能脫逃,是因為太子私下派人救了你,而幾日前那場刺殺,也是太子為陷害平王而令你故意為之的。”
“我……咳咳嗚嗚嗚……我……太子哥哥……平王……皇帝,對了,是,是……是皇帝叔叔說的,他令我……”
“放屁!!!”姜唐一把將手中的針扔在了地上,“你當我好耍是吧?這幾日來,你可有數過,從你口中出來的故事有多少版本了?柳相的私生女?楊家的影衛?風語衛?劍宗宗主的獨女?祁國佘王的暗樁、燕王的情人?楊貴妃的孽種?平王的戲子?太子的聯盟?陛下失散多年的子嗣?你咋不說自己是下凡的神仙、投胎的鬼呢?!”
“……”宋三五差點沒心沒肺地笑出聲來。
“你是拿準了我想從你口中得到信息,所以不會輕易殺你是吧?還是覺得你是公主,我就不敢取你性命?”姜唐并沒心情理會一旁宋三五的反應,而是滿腔怒火地捏住了賀沂那沒沾血卻被汗水浸濕的下巴,“又或者說,你是在等我露出破綻,想曉得我的身份后,再當個明明白白的鬼?”說著,便掐住賀沂的脖頸,手上逐漸加力。
一串意義不明的咕嚕聲從賀沂口中冒出,她劇烈地掙扎著,扣著四肢的鐵環早已將手腕與腳脖子磨得血肉模糊,可她卻半點都沒能掙脫開。
那一瞬間,姜唐的確是想就這樣掐死她的。可牢門外傳來的動靜,卻讓他松了手。
“主人,府中有來客。”門外的人如此說道。
后退兩步,拿出手帕擦了擦濕漉漉的手,姜唐轉身吩咐道:“曉得了,你們把她壓回水牢罷,除了我,莫要讓任何人靠近此地。”
“是。”前來報信的人,壓低腦袋行了個禮。待姜唐走遠后,才小心翼翼地走進牢房,同宋三五一起,將早已不省人事的賀沂放了下來,一左一右托著她向水牢的方向走去。
此時此刻,無論是已經不見了蹤影的姜唐,還是托著賀沂的宋三五,都未能注意到這個前來報信之人,在看見傷痕累累的賀沂時,眼底閃過的那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