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秦暉擦干掌心的汗, 踏進了書房。“殿下。”他沒有抬頭地對著主坐方向深深一禮,甚至并不知道那位置上并無人入座。
“秦兄,秦少卿這次可是立了大功吶。”賀宇晞從房間的一側走了出來, 來到秦暉身旁, 輕拍起了他的肩膀。
秦暉保持著低眉順手的模樣轉身面對賀宇晞所在的方向, 又是一禮:“還要承蒙殿下照拂。”
“孤哪里照拂得了秦少卿你?反倒是孤, 還得感謝你這在父皇面前美言之恩吶。畢竟, 人,是你找到的,至于孤, 孤到現在,都還沒弄清這是怎么一回事呢。”秦暉目光久久地看著秦暉的新官袍, 抬起了搭在秦暉肩膀上的手卻又并未放下, “秦兄不妨說說看罷, 公主是如何丟的,你又是如何尋到的?”半空中的手猶猶豫豫, 最終卻只是拂了拂秦暉官袍上那并不存在的灰。
“回殿下,此次之事,微臣……”秦暉像是難以啟齒似的,將腦袋又壓低了一級,“微臣也是一頭霧水。”
“哦?”將拂灰收到背后, 賀宇晞挑著眉抬起了頭, “此話怎講?”
“那日……那日微臣只是按照原定行程在京郊外的驛站落了腳, 打算休息一晚, 第二日一早便回京來拜見殿下。怎知, ”吞了下口水,“怎知微臣前腳到驛站, 后腳就有一根信箭射在了微臣房間的窗臺上。微臣剛將信紙取下、讀完,那根箭與微臣手中的信便從尾部開始著火,不花片刻便燒得只剩下一片焦炭了。信,信紙上寫的,是一個地址。”
“微臣當時還不曉得這地址的意思,直到后來公主殿下失蹤的消息傳到驛站……”偷瞄了一眼賀宇晞的神色,卻只是看到了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微臣也只是心中胡亂猜測了一下,不好貿然上報誤導殿下,只能夜里獨自前去探探紙上的地址,怎料,就在那間破草屋里,尋到了遍體鱗傷的公主殿下。”
賀宇晞又不冷不熱地哦了一聲,對于秦暉的說法沒有做出任何評價。
“對了,甲丙,”秦暉突然像捉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抬起了頭,“甲丙應當也是瞧見那封信了的,去信中地址的時候,他應當跟在微臣身后吧?”
“嗯。”甲丙啊,的確,他被封口前的最后一次匯報,與秦暉所言大同小異。賀宇晞思忖著。如若他們所說為真,那么,這一封信箭是誰射來的?更重要的,這場綁架是何人所為,又是沖何而來?
“那劍宗之事呢?”賀宇晞暫時放下了這一茬,“秦兄可是辦妥了?”
“這……”秦暉又低回了腦袋,“劍宗少宗主于大會途中突然遇刺身亡,劍宗從那刻起便將一切外人拒之門外,我打出了殿下您的名號,將您的意思隱晦地說明了,卻也只是……被劍宗宗主一句話打發了。”
“何話?”
“‘殿下相助之恩,朝某無以為報,只得與殿下分享一個道聽途說來的消息——影門門主姜唐并非老門主親子,似乎是京城富貴人家出身。’”
“姜唐?京城人?”賀宇晞摸著下巴,仔細地在記憶里搜索著這個名字。許久,轉過身來到一側茶座旁,一邊自斟自飲著,一邊用著種閑聊的口氣問秦暉道,“說來,若論祖籍,秦兄你也是個地道的京城出身吶?”揮了揮手,示意秦暉坐過去。
“不敢。”秦暉從善如流地坐在對面,很干脆地回答了賀宇晞的問題,“微臣是家父的遺腹子,生于長于荊州,從未見過家父,十五歲前也從未踏入過京城。若不是殿下您的提攜,微臣根本無法站在此處,更不用談歸宗廟,以秦家獨子的身份任大理寺少卿了。”
“秦家獨子。”賀宇晞饒有興趣地咀嚼著這四個字,“孤記得,當年,衛尚書衛大人似乎是以秦卿養子身份入仕的,衛大人曾是冀王叔的貼身侍衛,而冀王叔的母妃秦太妃乃秦卿的胞妹。”抬起目光,期待著秦暉的接話。
秦暉并未讓他失望,“殿下沒有記錯。家父前腳尸骨未寒,”他黑著臉,卻不知臉是因何而黑,“口口聲聲喚家父一聲舅舅的冀王殿下,竟然將流落在外的家母與腹中胎兒置之不理,直接將貼身侍衛記在了家父名下……”咔嚓,捏在掌心中的茶杯出了條裂縫。秦暉臉色一變,連忙跪行后退幾步,伏下身,“微臣……”
“誒誒誒,”賀宇晞恰到好處地攔住了秦暉的動作,“不就是個茶杯嗎?旁人看起來是珍貴稀有了些,于孤來說,卻與那客棧里使得無甚區別,秦兄無需大驚小怪。至于秦兄方才所言之事,說到底,也都是秦兄自己的家事。孤是什么人?怎會如此荒唐地給這閑聊扣上個冒犯皇室之罪?為人在世,怎會沒有些家事、難事、心里事、憋屈事?孤懂,秦兄放心便是。”
“微臣……”
“來來來,”又打斷了秦暉,“孤以茶代酒,敬秦兄一杯,就當慶祝秦兄的近日之喜了。”
……
半個時辰后,踏出宮門的秦暉不自在地搓了搓藏在袖子中的手。
雖說是為了不失太子信任的權宜之計,但像方才那般詆毀將自己一泡屎一把尿養大的阿爹阿娘,秦暉心里是說難受有多難受的。
若是讓小露露曉得了自己今日在太子面前說的話,若是讓身為冀王殿下本尊的阿爹曉得,若是讓論護短絕對乃天下第一的阿娘曉得……
難得的冬日艷陽天,秦暉卻在艷陽下縮著脖子發了個抖。
。。。
與此同時,東宮書房內。
“甲丁!”
“在!”一個面容全然不同于甲丙,里子卻絲毫未變的黑衣人。
“我要你查的,可是查出了什么?”
“是!”一聲應后,甲丁,又或者說是石柿,湊到了賀宇晞耳邊。
片刻。
“你確定?”賀宇晞的眉心中拂過一股戾氣。
“千真萬確,屬下親耳聽到。”
聽到這不待半點含糊的確定,賀宇晞久久地沉默著,目光不知停在了何處。許久,“你下去罷,”頓了頓,在黑衣人消失前又補充道,“派人去查查影門門主——姜唐這號人物。”
“是!”黑人消失了。
將茶杯扔在案上,賀宇晞面色猙獰地站起了身。
“六指公主。”
“平王在陛下面前提到了六指公主。”
“他說,綁架公主殿下之人反復問到了六指公主。”
從暗衛口中聽到的話,不斷地在賀宇晞耳邊循環著,一同重復著的,還有秦暉口中那自燃的信紙與箭。
好你個賀宇澎,不惜自損也要演這么一出戲,將昌平搭上,就是為了將孤拉下臺嗎?讓父皇曉得孤在查六指公主之事?還是想逼迫父皇對孤下手?好啊,你不仁就莫怪我不義,你與□□之事,也是時候該讓父皇曉得了。
。。。
雪茗谷,一個幾日前開始才住進了人的院子里,姚婧雨還眉頭緊皺地在榻上翻滾著,小臉燒得通紅,可周身上下卻沒出一滴汗珠。
若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那小小的姚婧雨就正處于山倒與抽絲的正中央。她是在那日被朝渤帆用靈力強行喚醒后,半夜毫無征兆病倒的。本來也不是什么大病,正好又身處醫藥齊備的雪茗谷,小小風寒也就是睡上個兩三天,喝上幾碗藥的事。可姚婧雨的病,卻久久不見好轉。
對此,雪茗谷內包括朝露與韓雙雪在內的眾人都是一副見慣不慣的態度,盡扯一些靈羽左靈羽右的理論,總之是說這病得慢慢熬。可往日里對姚婧雨甚是苛刻的冷瞳,卻不知為何一改作態,日日守在姚婧雨榻邊,喂藥、擦身、換衣親力親為,與小女孩同吃同住接連數日都沒踏出院子半步來。
旁人或許覺得冷瞳這是慈心大發母愛泛濫了,可朝露卻不這么以為。她曉得,自責與擔心姚婧雨是一方面,冷瞳變得如此,更多是在逃避同住一屋檐下的自己罷了。為何能如此篤定,因為便連朝露自個兒,這幾日也盡沒事找事將自己忙得團團轉,硬是沒光明正大踏入院子半步啊。
離得遠了,會憂心,會想念;離得近了,卻又避而不見。是從何時起,二人的關系變得如此別扭的呢?不對,應當說,二人的關系一直都是變扭至極的吧?從八年前的相殺,到八年后的相……
落在窗臺的鳥兒似乎搖著頭嘆了口氣,揮舞著翅膀縱身一躍,離開了冷瞳所在的這安靜的庭院。
鳥兒在谷中兜兜轉轉,來到了另一個房間。
“想去看,你便自己過去看看唄,”坐在躺椅上的韓雙雪打了個哈欠,“如此偷偷摸摸的,板栗不在,連鳥兒都用上了。”
“唔。”另一邊躺椅上坐著的朝露,恍若未聞地嗑著瓜子。
去見見嗎?如何見?見了面,要如何才能不談那些?在跨出任何一步前,首先得解決了橫在二人中間的這大山大河大溝壑吶。
啪嗒,朝露一把拍落了自己方才廢老大勁搭起來的瓜子皮塔。
況且,冷瞳那日的態度,擺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