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果真如柳相所言,太后召柳露入宮的懿旨來了。朝露將文易海與衛(wèi)卓珥二人留在了相府,獨自帶著藏在袖中的小吉, 步行走向了皇宮。一旁, 聶芊正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什么, 可朝露卻心不在焉地望著大路發(fā)著呆。
小吉在袖筒中鬧騰了幾下。
朝露懂了, “阿娘, 現(xiàn)在便換嗎?”她用聶芊聽不到的聲音問道。
小吉爬到了她的肩頭。
她嘆了口氣:“好好好,換便換,只要您別拿著我的身體干些出格的事就行了。”
“我會干出什么出格的是?你娘我在京城摸爬滾打的時候, 你還沒出生呢。”柳雁雪道。
“……”朝露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 只見她伸手將小吉抓在了掌心, 腳下一頓, 眼神一閃,小吉便又鉆回了袖筒。
“公子, 怎么了?”聶芊也停下了腳步。
“無事。”“柳露”,又或說是控制了朝露身體的柳雁雪答道。以此同時,附身小吉的朝露從柳雁雪袖口探出了半截腦袋。
。。。
半個時辰后,“柳露”坐在了御花園中,手中正捏著一顆黑子, 而柳太后則將手放在白子盒中, 盯著棋盤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姑, 到您了。”“柳露”小聲道。
柳雁雪這一聲“姑姑”, 將朝露嚇得心差點跳出嗓子眼。于是乎, 小吉忍無可忍地從袖口露出半截腦袋,狠狠地瞪著“柳露”。
“姑姑?”只可惜, 柳太后已經(jīng)聽見了,“‘姑姑’這稱呼,還真是令人懷念。上一次有人如此喚哀家,還是二十多年前了吧?”
小吉在袖筒里抓狂著,可“柳露”卻穩(wěn)穩(wěn)地坐著一動沒動。
“而那個孩子,”柳太后抬起了頭,看向“柳露”的雙眼中竟帶了些寵溺,將袖筒里的小吉看呆了,“就是你阿姐。”柳太后笑了,笑得有些寂寞,“也是,在這么多孩子里,也只有在江湖長大的你與你阿姐會如此親近地喚我了。”
“這是只拇指猴嗎?”柳太后注意到了袖口緊張的小吉,“我印象中,當(dāng)年你阿娘與阿姐的身邊,也總是跟著只猴子的。”
“姑姑沒有記錯,阿娘身邊的是雪吉。硬要說的話,小吉只能算是雪吉的遠(yuǎn)親,畢竟,二者的猴種都不同。”“柳露”答道。
似乎是想起了往日的點點滴滴,柳太后臉上的笑容愈發(fā)明顯了,“你與她,長得真像。”
“柳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避開了這個話題,“姑姑,該您了。”用目光指著棋盤。
“這棋路,”柳皇后的目光停在了棋盤上,“也像。你們是師從同一人吧?”
“……我也不曉得,”“柳露”垂下了目光,“我出生時,阿姐她就已……”
“哎,”柳太后嘆了口氣,“天妒英才。若是她與槿兒還活著,孩子都應(yīng)該有你這么大了。”
“姑姑,”“柳露”的神色變了,“您這話……可不敢亂講。”
“啊,”柳太后恍然大悟,連忙抱歉道,“是啊,是哀家老糊涂了,還望露兒莫要放在心上。”
放下了白子,半晌,又道,“雁瀾說要去尋你,我本不報什么希望,但沒想到,你竟真來了。你阿娘與阿姐的醫(yī)術(shù),我是再清楚不過的。如今,你來了,我心頭這塊大石頭,也算是放下了一大半。”
“柳露”沒有接話。
“瞳兒那孩子命苦,這還沒過上什么好日子就……哎,她就拜托你了。”
“侄兒自當(dāng)竭盡所能。”
“柳露”的聲音剛落,就聽見了老遠(yuǎn)處傳來的一聲刺耳通報:“陛下,皇后娘娘駕到——”
接著,沒過多久賀昆櫸與柳雁瀾二人便一左一右攙扶著來到了二人面前。“參見母后。”二人齊齊對著柳太后一禮。
與此同時,“柳露”也離開了座位,跪在地上道:“草民柳露參見陛下,參見皇后娘娘。”
“你便是柳露?”賀昆櫸掙開了柳雁瀾的攙扶,干咳著踉蹌到了“柳露”面前。
嘴唇發(fā)紫,內(nèi)息深淺不一,腿腳不便,柳雁雪一眼便看出了這是心疾的表現(xiàn),且是重到了病入膏肓的那種。時隔二十年再見這生分的表哥,曾經(jīng)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太子,竟然已經(jīng)變成了個油盡燈枯的帝王。都說,皇位上得到的是權(quán)勢,丟了的卻是情與命,這不假吶。柳雁雪感嘆著。
“起來罷咳咳咳。”
“謝陛下。”“柳露”慢慢站起了身,卻沒有抬頭。
“你既是三弟媳的胞弟,又有著與她不相上下的醫(yī)術(shù),那可愿……幫朕診診?”說著,賀昆櫸便將胳膊伸到了“柳露”面前。
“陛下……”柳太后與柳皇后均要出言阻止,卻都被賀昆櫸堅決的態(tài)度壓了回去。
“是。”與另外兩位柳氏不同,“柳露”不帶半點避諱地直接伸手觸上了賀昆櫸的脈搏,“得罪了。”
不遠(yuǎn)處的宮女宮人侍衛(wèi)均不約而同地離開了此地,使得御花園陷入了舅舅的寂靜,柳太后與柳雁瀾緊張地似乎連呼吸都壓抑了起來。
半晌,“柳露”緊鎖著眉頭收回了手。
“如何?”賀昆櫸問道。
“柳露”低垂著腦袋,沒有回答。
見狀,賀昆櫸反倒笑了,笑得有些喘不上氣來,將柳氏二人嚇了個不清。也不知過了多久,待他將氣息理順后,他瞇起了眼睛,一字一句道:“想必,你與這宮中的只會說些漂亮話的庸醫(yī)是有所不同的。你便直接說予朕聽吧,朕的時間,還剩多久?”
“……”“柳露”跪在了地上,仍舊沒有開口。
“跪甚跪!咳咳咳——”又是一連串干咳,“你盡管說,朕赦你無罪。”
阿娘,你這可是讓我攤上大事了。小吉抖著“柳露”的袖口,卻被“柳露”一個暴力二指禪給塞了回去。
“……如若陛下遵循醫(yī)囑,按時按量喝藥,忌腥辣,忌油膩,忌勞累,忌……”
“如若完全照你說的做,朕就不用上朝了。”賀昆櫸打斷了“柳露”,他舉起了五根手指,“五年,朕要你保朕這五年內(nèi)性命無憂,你可能做得到?”
“……”
“三年?”換成了三根指頭。
“……”
“兩年?”
“……草民定當(dāng)竭盡全力。”“柳露”深深地伏下了腦袋。
“哈,哈哈哈……痛快。”誰知,在得到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后,賀昆櫸竟又笑了,“被太醫(yī)院那幫窩囊廢忽悠了這么久,如今,總算是有個說真話的了咳咳咳。起來罷,你可有意留在京城,在太醫(yī)院里得個一官半職?”
“回陛下,草民……”“柳露”沒能說完。
“也罷,你先莫急著答復(fù)朕,先去瞧瞧公主吧。”賀昆櫸不知出于何種緣由,打斷了他。
。。。
半個時辰后,永安宮內(nèi)。
朝露終于見到了冷瞳。她瘦了很多,往日里因習(xí)武而格外緊湊的胳膊腿肉也都松了下來,臉頰薄得似乎只剩下了一層皮,緊緊包在骨頭上。看著這樣的冷瞳,朝露的心,很痛。
“柳露”松開了診脈的手,將面朝上躺著的冷瞳翻了個身,查看起了她背后的刀傷。在翻身的時候,身體的感覺告訴朝露,冷瞳輕了,輕了很多。
出于“男”女有別的原則,柳皇后率先令人將冷瞳背上的衣服在刀傷處弄了個小口子,以避免身為“男子”的“柳露”檢查傷勢時脫衣與不脫衣的尷尬。冷瞳背上的傷處理得很好,已經(jīng)愈合地只剩下很小的一道疤了。可問題卻在于,那刀傷正巧位于脊梁骨。除了刀傷,她后腦上還有一個鼓起的小包,估摸著應(yīng)該是墜下懸崖時磕的。時隔一個多月包都未褪,柳雁雪隱約尋到冷瞳昏迷不醒的原因。
“柳露”拿出了隨身攜帶的針包,而小吉則從袖口跳了出來,熟門熟路地抱著由她一整只猴長的針,一根根地遞給“柳露”。針即將落在冷瞳后頸上時,身后的賀昆櫸本想出聲的,卻被柳太后以“男女授受不親”的由頭,將他趕出了屏風(fēng)外。
“柳露”的行針很準(zhǔn)很穩(wěn),而小吉的配合則天衣無縫。這頭的行醫(yī)二人看似冷靜細(xì)致,可站在身后的母親與祖母二人則是將心都提到嗓子眼。
也不知這場行針進(jìn)行了多久,只知道屏風(fēng)外屋子里的熏香,已經(jīng)被宮女們來來回回?fù)Q了好幾根,而門口的賀昆櫸也已經(jīng)因為有大臣求見而離開了。
“阿娘,怎么樣?”遞出最后一根針后,化身小吉的朝露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好在這聲音只有她們母女二人能夠聽見。
“難說,你用靈力順著針下去試試吧,看能不能尋到她的意識。”柳雁雪答道。
朝露照做了。只見拇指猴一個機靈跳到后頸最靠外的一根針前,將之用雙手緊緊抱住,差點將全程觀看的柳氏二人嚇得叫出聲來。
靈力順著針尖慢慢向下,就像舉著一個火把,在那全黑的世界里,尋找一個不知道還在不在了的人一樣。
“阿瞳?”她輕輕的呼喚著,生怕聲音大了,人會被嚇跑,卻又怕聲音小了,人聽不到。
“阿瞳?”出去的呼喚,帶來的,卻只是那無盡的回聲。
“阿瞳?”朝露慌了,怕了。
“阿瞳!阿瞳,你在哪兒?你……醒醒啊,我是朝露,我來……我來尋你了。”
“阿瞳,求求你,應(yīng)我一聲好嗎?我……我好怕啊。這一個多月來,每一日每一時每一刻都在怕,怕他們沒能救下你,怕你傷得太重了。都怪我,都是我的錯。我……我悔啊,后悔當(dāng)時自己怎么就沒能多留意一下呢?后悔當(dāng)時怎么就沒有跳下去呢?甚至后悔……后悔……我為何要干涉你的……他……你父皇他……我總是會忍不住想,若是沒有我,你就不會這樣了。”
“阿瞳……”
啪嗒,一滴淚,在柳氏二人看不見的角度,從“柳露”眼角流下。“柳露”愣愣地擦了擦眼角,目光復(fù)雜地看著緊緊抱著銀針的那只拇指猴。
柳雁雪清楚,這一個多月以來,每一日于女兒來說,都是煎熬……
即便是主動分享了身體的控制權(quán),但身體主人的情緒,還是蓋過了柳雁雪對之的操控,她有些控制不住女兒的眼淚了。
就在這時,忽然,在那只剩下黑色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一縷光芒。
“朝……露?”那光芒閃了閃,“是你嗎,朝露?”
與此同時,自入宮以來從未睜開過的眼睛,露出了它那美麗的瞳仁。
“醒了!!露兒醒了!!”
“快去告訴陛下,露兒醒了!!
“殿下醒了!永安公主殿下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