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
初冬時節。
飄雪不大,山里的溫度卻是低的嚇人,尤其是傍晚的時候,就更是冷的人不愿出門。
唯獨廚房內,生火的地方異常的溫暖。
夕月舍不得這暖和的感覺,直接的窩在廚房內不愿出門,難得的是在給池裳打下手。
“嘶——好燙!”夕月冷不丁的驚呼了一聲。
池裳回頭,立刻的就看到了被火苗燙的跳腳的夕月,一張白凈的小臉上還沾滿了許多的污漬,看著好不狼狽。
心里空落落的感覺倒是減緩了幾分,隨手勺了一碗水遞到了夕月的手邊,示意她在冷水里面涼一涼,嘴上卻是半點的沒有放過,“你也是的,你的屋子里,難不成扶辰還沒有給你準備火盆取暖,非要跑到我這兒來受罪。”
就僅僅是扶辰寵著夕月的那股勁頭,還能委屈了她不成?
這倆人看似一天到晚的斗嘴,可是池裳心里清楚,夕月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只要扶辰辦得到,一定會讓她開心。
池裳的嘴上罵著,手上的動作卻是沒有半點的含糊。
碗里的涼水順著她被燙到了的手指流下來,反復幾次用水沖了沖,才將她手上通紅一片給消下去了幾分。
“哎呀,嫂嫂,我這不是看你一個人無聊,所以特意來陪你的呀。”每天看著扶辰在自己的眼前晃,她也煩得很。
更何況,今天可是四哥的生日。
嫂嫂在這里給四哥做膳食,她怎么能不來看著?
往年每一年的生日,四哥都會進宮參加生日宴,但是無論多晚回來,嫂嫂都是會在屋里準備好一頓膳食,等著四哥回來用膳,配上一碗長壽面,給他慶賀。
這一回,雖然兩人不再是和從前一樣了,可是夕月清楚的知道,嫂嫂表面上,還是和以前一樣。
這頓膳食,還是一如既往的準備著。
只是可惜,今天一整天了,還是沒有見到四哥的身影。
以往,四哥都是要進宮的,經年用不著進宮了,卻一樣到現在,嫂嫂都沒見到四哥,更重要的是,嫂嫂居然連問都沒有問過。
她要是不在一邊看著,就更著急了。
“我用不著你陪著,沒看見我忙著么?你在這兒,是在給我找麻煩。”池裳擱下碗,指了指夕月的面前。
一大堆的食材。
這一點,她沒有說虛的。
雖然給榮軻準備的膳食看上去并沒有很多種,可是烹制的時候,絕對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見池裳還是一副神色無常的樣子,夕月心里著急,嘴上自然也就管不住自己了,“嫂嫂,這都什么時辰了,你就不想知道,四哥哪去了?”
剛準備端著碗繼續倒水的池裳,手腕不自覺的顫動了一下,碗里的水灑出來了些許,不過側著身子擋著的,夕月還真就沒看見。
“晚上能回來用膳就好,這么多年,不都是這樣?”以往他進宮,都是要很晚的時候才會回來。
她都會一直等著的,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今年能和以前一樣么?皇宮里又沒有宴會,他們都以為四哥死了,四哥又不用進宮。”夕月話說到一半,立刻止住。
她這不是典型的,哪壺不開提哪壺么?
低頭,都不敢抬頭看池裳。
只可惜,池裳壓根沒有在意夕月的話,連個頭都沒有回,“哦。”
只是敷衍的回應了一聲。
夕月懵了。
這哦是什么意思?
通知她一下,就是聽到了自己說的話?
夕月抿唇,猶猶豫豫的,不敢多說,生怕四哥回來會說她多嘴,壞了四哥的事。
可是不說,她又有些忍不住,她真的很想要知道嫂嫂到底是個什么態度,她不想看著四哥和嫂嫂是現在這種狀態。
她擔心,也害怕。
“嫂,嫂嫂?”夕月猶猶豫豫的,還是在池裳的背后,小聲的開口。
就知道她今日不會是無緣無故的過來這里的,池裳倒也沒有多意外,“想說什么就說吧,不用遮遮掩掩的。”都已經是現在這種狀態,她還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池裳在案板前,手里拿著菜刀,小心翼翼的雕著手里的一小塊用來裝飾的蘿卜花。
“嫂嫂,你就不擔心,要是四哥,去了……”去了皇宮怎么辦?
皇宮里面雖然沒有宴會,可是還有一個華書芹呀。
要是四哥去陪華書芹了,嫂嫂該怎么辦呀?
夕月的話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她知道,嫂嫂是聽得懂的,所以這句話問完以后,就一直的直勾勾的盯著嫂嫂在看。
她太想知道嫂嫂是什么反應了。
以往要是有這個消息,嫂嫂一定是會失望的。
哪怕現在只要表現出來一點點,她都會覺得,就值了。
“不擔心,他去哪兒都沒有關系。”池裳盯著手里的蘿卜,手微微的一偏,將一瓣花瓣給不小心的切斷了。
沒辦法再修復,只好隨手拿過旁邊還沒有動刀的蘿卜,再刻一個。
夕月盯著池裳的臉色。
和方才一樣的紅潤,真的是看不出來半點的不好。
心里微微的一涼。
這一回,不會是來真的吧?
嫂嫂真的是不在意了?
以前真的從來沒有這么久的時間過,這一回,就連她都看的出來,嫂嫂和四哥表面很好,一如往常,可是兩人之間的縫隙卻反而是越來越大,讓人跨都跨不過去的感覺。
“嫂嫂。你真的不介意么?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兒么?”夕月不死心。
這不是她認識了這么多年的嫂嫂。
從小時候起,她就認識嫂嫂了。從朋友開始,到現在,這么多年,她都沒見過這樣的池裳。
夕月皺皺眉,突然間想不起來了,自己和嫂嫂的初識,是什么情形了,腦中居然是一片空白。
奇怪,她和嫂嫂,是怎么認識的來著?
“嫂嫂,我和你,是怎么認識的?”夕月想著,也就這么問出來了。
怎么認識的?
池裳的心神一震,一刀別過去,一朵刻了一半的蘿卜花,直接的是從中間斷開了。
幼年,榮軻母妃死的那一日,她最無助的時候,是夕月幫她混過去,接近榮軻。
夕月這是在提醒她,自己當年,是有多愛榮軻,多么的付出,多么的委曲求全么?
可是,她現在,不需要,也不想要聽啊。
“我不記得了,就這么認識的吧。”池裳敷衍道。不想夕月再提及從前的事情。
不記得了?
夕月搖頭,也罷。當真是時間太久,她年紀小,可能忘記了。
池裳努力的想要做到心平氣和,可終歸的還是被夕月的幾句話給攪得是心神不寧,手邊的蘿卜少了一個又一個,最后一圈下來,發現竟然沒有一朵是成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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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個好點的,居然還是第一個,被她削了一塊花瓣的好些。
沒辦法,也就只能用這個湊活著了。
池裳將那朵重新的取出來,擱到了餐盤里面。
看了半天,她都感覺不是很舒服,可是沒辦法改變,只能夠將餐盤換了個位置,盡量的遮擋著那一小塊的殘缺。
眼不見為凈吧。
只可惜,她雖然是看不見殘缺,可是并不代表著,那殘缺的地方就不存在了。
廚房內。
一片的寂靜,再沒人說話,知道池裳將所有的膳食備好的時候,回頭,才發現夕月是靠著桌子睡著了。
這廚房內的溫度,相較于外面,的確的是暖和上許多。
池裳沒有叫醒她,輕輕的將屋門拉開了,沖著外面的婢女,吩咐道,“將這些膳食都端到我屋里吧。還有順便,將扶辰請過來。”
看夕月睡得這么香,她也不太忍心將她叫起來。
夕月那么重,她可抱不動,還是將扶辰叫過來比較好。
屋門打開,冷風一下子的就灌了進來,倒是讓屋內的夕月直接的打了個寒顫,一個激靈,人就醒過來了,睜著眼睛迷迷糊糊道,“嫂嫂,你做完了?”
“嗯,醒了?再不醒,還準備讓扶辰來將你帶回去呢。”池裳忍不住的打趣,看著婢女將最后一碗長壽面給端出去了。
“嗯。”夕月嘟嘟囔囔,還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什么時辰了?四哥還沒有回來么?”
池裳拉著門閂的手臂一僵,“嗯,還沒。現在酉時了。”
酉時?
夕月看了眼外面的天氣。
到底是冬日里,天色暗的都特別的快,已經快要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了。
“要是困了,就回去睡。用個膳。我也回屋了。”回屋去等著榮軻回來。
夕月見池裳走出去了,應了一聲,“好。”身子卻沒有動。
其實這會子,她已經沒有什么困意了,而且今夜她鐵定是睡不著了的。
她還想要看著四哥回來以后,嫂嫂的反應呢。
她可不能就這么著的跑去睡覺了。
不過,睡醒了,好奇心沒減少,肚子倒是餓了不少,下意識的挪到池裳方才做膳食的地方,準備尋摸些吃的,目光不自覺的就瞄到了一邊的廢棄的蘿卜。
一根,兩根,三根……
竟然是用完了一小筐,可惜那些花不是斷了就是殘了,再不然就是沒有刻完的。零零散散的倒是擺了不少。
夕月愣住了。
這是,方才嫂嫂的杰作?
嫂嫂的刀工,她可是見識過的,做膳的水平也絕非的是常人所可以比擬的。
今天這明顯的是失誤,還失誤大發了。
夕月盯著看著,眼里慢慢的就蓄積了一些光彩,亮晶晶的看著面前的東西。
突然,喜滋滋的。
嫂嫂剛才這是,心亂了?
像是發現了什么一樣,夕月隨手撿起了一個小蘿卜,就直接的沖出了廚房的屋門。
*
酉時二刻,酉時三刻——
戌時一刻,戌時二刻——
時間就這么慢慢的過去了。一直到戌時三刻的時候,池裳都沒有等到回來的榮軻。
心底,不自覺的慌亂了幾分。
過去,即便是在宮中慶祝,他也一定會在戌時三刻之前回來,因為他清楚不宜過晚。
今日,都已經這么晚了,是因為,宮里再也沒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便可以肆無忌憚了?
池裳冷笑一聲,這笑聲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面顯得特別的突兀,嚇人。
伸手觸摸了一下面前瓷碗,已經是冰涼了的,里面的湯汁一樣的是早就冷卻了,就好像是冰疙瘩一般。
還有那晚長壽面。
池裳撈起一邊的筷子,伸進去,早就變成了一堆,哪里還看得出來是面條的模樣?
飯菜冷了,天氣也冷了,就連這碗長壽面,都也理不清了。
或許,真的就是變得不一樣了。
池裳放下筷子,神識有些恍惚,無意識的盯著門外,半天都沒有看來一個人影,心里卻是平靜的不行。
募然的,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過去的樣子。
其實和現在沒有什么區別的,一樣的是孤零零的坐在這里等著他,可是唯一的區別就是,那個時候的自己,心里滿滿的洋溢著的都是甜蜜,只要榮軻回來,吃上一口自己做的東西,她就會變得很滿足。
但是現在,似乎不一樣了。
她心里,就好像是有一個小口子,這冬天的寒風在猛地往里面灌,她躲不掉,還逃不過,只能任由著自己站在這里,就這么的站著,受著,悲涼的很。
直到亥時——
屋外,終于是傳來了些許人聲。
由遠及近。
池裳冷的發木,耳朵的反應都要比平時慢上了半拍,卻還是老老實實的聽到了外面的聲音。
是江祁,“主上,您回來了,姑娘在屋里。”
江祁的話音剛落下不久,她屋里的門就被推開了。
哦,不對。
池裳在心里小小的糾正了一下自己,是他們屋里的門,不是她一個人的。
屋門打開,帶來一陣寒氣,讓她猛然感覺剛才的冷完全就是冷,這股寒風突然的直撲撲的打到她身上,竟然是有些受不住。
“你回來了?”池裳垂下眼眸,看著桌上的飯食,如同過去一樣,公式化的開口。
“嗯。”回來了,多么顯眼的答案。
根本就不需要再問。
氣氛,再一次的僵持了下來。
池裳端起手邊的長壽面,冰冷的感覺透過指尖,傳遍了全身,“飯菜冷了,我去給你熱一下。”
榮軻木然看著池裳,沒有應她,也同樣的沒有反應過來。
和過去一樣,她還會做一桌的膳食,等著他回來,然后給他慶生。
其實,過去的每一個生辰,在皇宮虛與委蛇結束了以后,他最想念的,反而的還是這里,這桌簡單卻不失溫馨,不失心意的膳食。
只是那個時候的他,根本的就感覺不到,不知道自己其實早就已經陷進去這樣的溫暖之中。
可是今日,分明的就是不一樣的。
他故意的在外逗留,故意的沒有回來,故意讓夕月白日里給她說那些話。
他不過就是想要在池裳的臉上看到一些不一樣的神情罷了。
可是這一次,好像還真的是他想多了,池裳從頭至尾,都沒有任何的表情,也沒有任何的變化。
生平第一次,他感覺到了一股濃濃的挫敗感。
伸手,下意識的就抓住了池裳已經出去了的身子,語氣有些無奈,“池裳,你就不想問問,本王今日去哪兒了?”
這個問題,她身為自己的妻子,難道就不應該關心一下么?
更何況,他白天的時候,還叮囑過夕月,一定要給池裳暗示,自己是去了皇宮。
所以他清楚,池裳是知道的。可是她太過于平靜,平靜的,讓他抓狂,讓他崩潰。
他在等著池裳的回答。
然而,榮軻終究的還是有些失望了,池裳看著他,不過就是抬頭,冷冷淡淡的回了一句,“麻煩你讓一下,這是給你吃的膳食,我去給你熱一下,等下就可以吃。”
池裳就是故意的在四兩撥千斤,看似完全的沒有任何的介意,或者說,這叫大度。
可是榮軻,幾乎是厭惡極了池裳現在的模樣。
“誰讓你去了!本王已經用過膳了。”榮軻忍不住了,終于還是將池裳給拽了回來。質問。
“哦,對,哪次你不是用過膳回來的,怎么,今日不餓,不想吃了?”池裳輕笑,完全的是將他那一點點的怒火給消磨著。
他哪里是想要用什么膳?
池裳沒有將手中的東西放下,“你不吃,但是我不能不做。你要是不餓,就嘗一嘗這長壽面,我只熱這一個就好了。”
從來,宮里的宴會都是極盡奢華,即便榮軻與榮乾的關系并不怎么樣,可是榮乾畢竟的是戰功赫赫的將軍,所以每年的生日宴會,其實排場都很大。
但是,那樣的奢華無度,卻終究的還是丟了最開始的東西。
少了一碗普通的,卻意義非凡的長壽面。
所以每次,她都會給他煮。
池裳沒有理會榮軻的話,徑直的走向了廚房,完全就是一副沒得商量的語氣。
榮軻立刻的跟了上去,卻又有些躊躇。
她就這么安安靜靜的幫著自己加熱飯菜,可是這幅模樣,他看見了,反而是更加的心塞。
池裳不理會他,也對他說出來的話沒有任何的感覺,而他自己,就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沒有辦法使勁,怎么都發泄不出來。
心里那口氣堵著,上不來下不去的。
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池裳就端著碗出來了。
也站在了廚房的門口,將長壽面遞了上去,“好了,你可以吃了。”
榮軻簡直就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眼里就只有這么一碗長壽面?
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沒了?
榮軻氣結,揚手,一把打翻了池裳手中的長壽面。
“啪”的一聲,碗碎的聲音,在這安靜的黑夜中顯得尤為的突兀。
剛剛煮好的長壽面滾燙,湯汁四濺,有不少濺到了她的腳上。
腳上還是一雙單薄的繡鞋,免不得的一陣刺痛,讓她微微的皺眉。
不過黑夜里,榮軻倒是沒有發覺。渾身就好像是一只蓄勢待發的炸藥桶。
池裳皺皺眉,低頭看著,只隱隱約約的看到一些面條的殘狀,“今日是你的生辰,這樣,不吉利。”
說話的語氣太過于的官方。
榮軻聽起來,特別的刺耳。
“本王是個已死之人,連墳墓都一應俱全,何須這樣虛假的吉利?”
不過碎了一碗面,有什么不吉利的?
池裳沒有說話,也沒有反駁,可是卻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心里,好像是有什么東西,跟著一起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