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入了夜,看著桌上的紙上的字,趙烈文的眉頭緊鎖著,他在思索著曾國藩爲何會寫下這麼一個字。雖說他年不過二十五,但是作爲曾國藩的心腹,深得曾國藩的信任,實際上這份信任得之著實不易。
三年前,兵敗岳陽的曾國藩倉皇逃至江西,隨後便坐困於南昌,隨行的幕僚大都離他而去。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周騰虎推薦趙烈文入幕。趙烈文正好閒賦在家,便到了湘軍大營。曾國藩可能也感覺到這個書生有個性,也可能是爲了折一下他的傲氣,命其參觀駐紮在樟樹鎮的湘軍水陸各營,讓這個書生開開眼界。可是沒想到趙烈文回到大營,不但沒被鎮住,還提了一堆意見,他居然很不客氣地說:“樟樹營陸軍營制甚懈,軍氣已老,恐不足恃。”
正因如此曾國藩對這位趙先生心裡不大高興,因爲曾國藩最見不得說大話的書生。也正在這個時候,趙烈文的老母有病,他也看出曾的心思,所以就以母病爲由,向曾國藩辭行,曾國藩也沒有怎麼挽留。這意思已經很明白,趙烈文回家走人就是了。
偏偏湊巧的是,就在趙要走而未走的時候,傳來周鳳山部湘軍在幛樹大敗的消息。曾國藩請趙烈文講出爲什麼看出周鳳山湘軍不可依重的道理,以曾國藩的聰明,對趙烈文有了新的看法。時間一長,在曾的大營裡趙烈文越來越受曾的器重,經常商談軍政之事。而在另一方面,趙烈文是在其最落魄的時候投奔他,與曾國藩可謂是患難與共,也正因如此,曾國藩才與其無話不談,有時一日幾次。更是被其引爲心腹。
趙烈文同樣也沒有辜負曾國藩的信任,一直爲其出謀劃策,而這一次,趙烈文看著這個字,一時間卻無法揣摩其心思所想,甚至有些不著頭腦。
這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皺眉思索中,看著這個簡單的“宋”字,趙烈文不斷的思索著,突然他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猛的站了起來,隨即他明白了曾國藩的所思所想。
入了夜,曾國藩背手在室內踱步,時時撫摸近來大爲稀疏的長鬚,口裡喃喃念著,然後坐在桌前,凝神片刻,提起筆來,但最終那筆還是放了下去,面對當前的時局,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寫這份奏摺。但是曾國藩很清楚,也許幾個月後,浙江陷落之後,他便極難再向皇上上摺子。
曾國藩歷來十分慎重,今天這份摺子非比尋常,他關起房門一字一句地仔細斟酌。可是卻不知道應該如何下筆。
“臣等伏查洪逆倡亂粵西,於今六年餘,竊據江寧亦四年,流毒海內,神人共憤。今粵匪之變,蹂躪竟及十六省,淪陷至六百餘城之多,實爲未有之事,此時漢賊言以“解民倒懸”揮師討伐洪逆,亂逆彼此揮刀相向,實爲我朝之福,兩日下安徽、半日下江寧,漢賊此等兇悍,實爲古今罕見之悍寇,今時洪逆爲漢賊所降,實出人之意料,漢賊之兇悍,當爲我朝之警……”
在寫完這一句話後,曾國藩更是提出了自己對朝廷的一些建議,比如什麼操練洋槍隊、操練水師諸如此類的話語,看起來這似乎像是一個忠臣的最後一份遺奏。
寫好之後,曾國藩唸了一遍,覺得這篇奏疏真個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了,只是摺子裡未免也太過悲觀了。
就在他寫好這份摺子,猶豫著是否發出時,趙烈文來了,依如往日一樣,吩咐僕人上茶,然後兩人便開始談了起來,從趙烈文進入書房起,曾國藩就知道,他有話對自己說,不過他並沒有挑明,而是與其談了江西的情況之後,又往北談到了京城。
“惠甫,近日京城中來人說,都城裡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經常發生,而市肆裡乞丐成羣,甚至於婦女也裸身無褲可穿,民窮財盡,縱是無今日之亂逆糜爛,恐怕會有異變。爲之奈何?”
曾國藩說的的是實話,現在京城可謂是窮困莫名,別說是京旗現在發不出什麼旗餉,就連八旗洋槍隊都只發半餉,往後,北邊只會更加困難,畢竟很快朝廷就會盡失江南,到時候,朝廷用什麼養幾十萬旗人?
喝了口茶,趙烈文看著曾國藩說道:
“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分剖離析。然而主德隸重,風氣未開,若無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我估計,縱是沒有今日之亂,異日定有奇禍,必先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爲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現在他們兩個人談的已經不再是什麼當下的時局,兩人談的是未來,即便是沒有漢賊作亂的未來,那個未來,滿清也長久不了。
趙烈文的話,讓曾國藩蹙額良久,爾後說道:
“會否南遷呢?”
搖搖頭,趙烈文答道:
“恐怕是直接完蛋,未必能像東晉、南宋一樣偏安江南。”
曾國藩立即說道:
“本朝君德比較正,或者不至於到這種程度吧。”
冷笑著一聲,趙烈文說道:
“君德正,然而國勢隆盛之時,士大夫食君之祿報君之恩已經很多。本朝創業太易,誅戮又太重,奪取天下太過機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
趙烈文的這番話確實非常坦率,他實際上從根本上否定了滿清“得天下”的道德合法性。而且更爲致使的是滿清善與惡並不互相掩蓋彌補,何況“天道”已給他們帶來了文治武功的“盛世”作爲十分豐厚的報答,因此這些後來君主們的“德澤”並不能抵消清王朝“開國”時的無道,仍不足補償其統治的合法性匱缺。
對趙烈文從滿清得天下的偶然性和殘暴性這兩點否定其統治的合法性的這番言論,曾國藩並未反駁。沉默很久後,他才頗爲無奈地說:
“吾日夜望死,憂見宗之隕”。
曾國藩口中的“宗之隕”即指王朝覆滅。此時他曾國藩同樣也預感到清王朝正面臨滅頂之災,即便是沒有粵匪、漢賊恐怕也像趙烈文說的那樣,也難撐五十年。
見曾國藩沉默不語,趙烈文又說道:
“當著老師您,我雖善謔,何至以此爲戲。”
這絕不是什麼戲言,在說出這句話之後,趙烈文又繼續說道。
“況且,今時漢公定以江寧,以漢軍之盛,不出數月,江南必可平定,江南平定之時,即是其揮師北伐之日,屆時縱是今上有縱天之能,又焉能阻止?三代以後,論強弱,不論仁暴;論形勢,不論德澤。況且今日漢公盡得民心,縱是今上有中興之能,民心盡失之下,又能如何?”
聽了趙烈文這番議論,對於他用“漢公”稱“朱逆”,用“漢軍”稱“亂賊”,曾國藩並沒有做太多的反應,此時他的心情愈加沉重,不過他對清王朝仍然抱有某種希望:
“本朝乾綱獨攬,亦前世所無。凡奏摺事無大小,徑達御前,毫無壅蔽。……今上雖爲滿人卻立元“同治”,與我漢臣同治天下,如此可安天下士民之心,威斷如此,亦罕見矣。”
趙烈文毫不顧及曾國藩的看法,一心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然。清者民心盡失也,氣數已盡矣,明末時如崇禎亦爲明君,然氣數盡乎,又焉能阻以天命!若今上真爲明君,又豈會獨練洋槍隊,不聞江南事?”
原本曾國藩想用“勤政”“君德厚”“權柄不下移”和現在的皇上奕訢爲人聰穎、遇事威斷等等來說服趙烈文,從而希望從他口裡聽到自己所預想的結果,這樣他心裡就會得到一些寬慰,至少是不再那麼焦慮不安。
然而趙烈文完全不這麼認爲。他對曾國藩的每一個觀點都持不同看法,或者有所保留。趙烈文的核心論據是“大勢”,或者說是“氣數”。他不僅認爲清王朝的“大勢”已去,而且“氣數”也將盡,不會再有什麼希望。處於這種情況之下,即使有“好皇帝”什麼的,都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何況沒有。也就是說,清王朝很快就會走向滅亡,是大勢所趨,是誰也左右不了的。
“難道,大清國,當真,當真沒有希望了嗎?”
曾國藩看著趙烈文,想從他這裡得到一個答案,但趙烈文卻直接打破了他的幻想。隨後他看著曾國藩不再言語,在反覆思索之後,他終於猜到了曾國藩的心思,或許曾國藩不能如張弘範一般成就滅宋般功勞,但是做爲讀書人的他,不想身被人於名前加上一個“宋”,或者說“漢”。
無論如何,他都是漢人!
“事情難道真至如此嗎?”
嚴守自己信仰的曾國藩不自覺地發出了這個提問。作爲臣子,若是他降了朱宜鋒,到時候皇上對他的知遇之恩,如何報之?
可作爲讀書人的他,卻又不得不顧及到自己的身後之名,即便是自己做了滿清的忠臣,身後他人若是於墓碑上加個“漢”字,又當如何?
“老師心中已有答案,又何需問以學生!今時江寧已爲南京,老師當以如何?”
“江寧更名南京了?”
驚訝的看著趙烈文,曾國藩急聲問道,話一出口他又搖頭嘆道。
“必是已經更了、已經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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