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而言,這等村俗軍漢,殺神也似的人物,汴梁中人當是又懼怕又是不屑,可是這些軍漢卻別有可愛處,雖然個個動靜粗俗,但是一入坊門,就捏著手腳走路,躡手躡腳的模樣簡直讓人有些發(fā)噱,路上撞見坊民,縱然是先下意識的打量了對方要害處兩眼,然后趕緊垂下頭來,避讓到一旁,等坊民經(jīng)過,再以那躡手躡腳的可笑模樣繼續(xù)朝自家住所摸去。
到得入夜,但無夜間值守,就是院門緊閉,不過圍墻上總是冒出一溜人頭,幾十條北地漢子看著汴梁城中燈火眼睛亮成一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直是墻頭蹲了一排狼,汴梁城這幾日繁盛熱鬧已經(jīng)不及此前十一,但是這些軍漢,就能看個一兩個時辰都不覺厭倦!
幾日下來,坊民倒是不覺得他們可怕了,反倒是覺得軍漢們辛苦得有些可憐,白晝各般奔走操持,晚上還要上街巡夜,吃得又差睡得又少,在昨天的時候,這些軍漢吭哧吭哧的扛了幾十袋谷米,分發(fā)坊市住民,說是以為亂后撫恤保善。
坊民終覺得心下有些過意不去了,今日眼見近午,這都軍漢大半又出去應值,只留下幾個人在守戶,正懶洋洋的坐在院中曬太陽的時候,就聽見大門被咚咚咚敲響,一名十將跳起來就去開門。
就見一白發(fā)老者帶著名垂髫小兒,就在門口,垂髫小兒吃力的捧著一青瓷甕,老者卻是白須飄拂,一副老汴梁吃過見過,遇事理直氣壯的模樣,手中一把拐杖,剛才正是這老者用拐杖撞門,十將正想放開嗓門動問,突然又是一機靈反應過來,頓時捏著嗓門兒,扭扭捏捏的道:“老丈,何事?”
老者眼睛一瞪:“瞧著你們每日就這般吃食,塞得一喉嚨,然后再用井水朝下順,這哪里是人在吃東西?井水性寒,喝了肚腹也要不適,豈不是苦的自家?老頭子孫媳婦兒做得一甕飲子涼湯,春日飲了,正是養(yǎng)人,將去喝就是!莫要牛飲了,那是糟踐東西!”
十將忙不迭的雙手連擺:“俺們有軍令,俺們有軍令!俺是早早就跟晉王的,岳將主也帶過俺們,有名的餓死不擄掠,凍死不拆屋!犯了軍令,前幾日晉王才在南門外砍了幾百上千的腦袋!”
幾個還在院中的軍漢,看到有干犯軍令的可能,頓時就嗖的幾聲竄回屋里,直是沒義氣的將這十將晾在門口頂缸,楊家將軍紀,是岳飛一手經(jīng)營出來的,在這一點上,楊凌給他全力支持,干犯軍令,絕無寬赦,這幾年下來,幾乎就是根深蒂固的刻入這支軍馬的骨髓里面了,此次留置在汴梁內(nèi)外左近,都是以前中軍所部和余江在檀州編練的經(jīng)制正軍,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
李若水入汴之前,又再次重申強調(diào)了一遍,軍漢們在汴梁這個大城,目迷五彩,只覺得多少都是未曾撞見過的新鮮事物,軍法又在頭上擺著,只得干脆矯枉過正,明明是燕趙大漢,卻擺出一副娘娘腔的模樣。
老頭子哼了一聲,用拐杖撥開那十將,自顧自的走了進去,大聲道:“軍令是有,還能管到我這七十有二的老翁頭上?就是你們晉王來了,我也只是這般問他!且是我送來,又不是你搶的!你倒是擄掠看看,老夫是祖籍京兆府,隨著兒子在汴梁安家才遷過來,當年也應役去橫山運過糧,背著弓箭橫刀推著車子在橫山走了一遭!你要是敢擄掠,老夫不早就敲斷了你的腿!”
老頭子氣場十足,十將扎煞著手不知如何是好,后來想想這是人家主動送上門來,喝上一口飲子當是沒什么鳥事,不過這鍋可不能自家一個人背,大家得一起頂缸,頓時就沖著里面招呼:“都出來,給老丈見禮!”
幾個軍漢扭扭捏捏的出來,對那老丈廝唱一個肥諾,那垂髫小兒蹦蹦跳跳的將青瓷甕遞上,十將帶頭,從腰間革囊中將出水瓢來,讓那小兒在瓢中一一注入飲子涼湯,幾人縱然想拿捏一下,不過瓢中飲子,只散發(fā)著清甜香氣,這可是傳說中的汴梁享用啊!
一個個再也按捺不住,只得將出平日手段,仰脖子一口就干了,直是連喉結都未曾滾動一下,老頭子不屑的又哼了一聲,垂髫小兒卻是看呆了,一名軍漢看他可愛,想摸摸他的頭,又是不敢,從革囊中翻出一個木刻的小娃娃,遞將過去,一張丑臉,擠出了難看的笑容出來,那小兒被這笑容嚇著了,面前軍漢臉上都是傷痕,一笑就扭曲不堪,小兒掉頭就回到老者身邊,一頭扎進懷里就不敢出來了。
十將嘆息一聲,對老者解釋:“這軍漢叫牛八,遼東人氏,女真殺來,一家死光死絕,原來倒是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現(xiàn)今就這般孤身一人,后來投入晉王軍中,端的是條好漢子,閑時就刻這些小木偶,誰碰一下就要與人廝并,現(xiàn)今真的是想送給小官人,卻驚嚇到了,俺代他賠罪。”
老頭子神色卻難得嚴肅起來:“你們都是北地人?”
幾名軍漢都點頭,老頭子又問:“現(xiàn)在在河東鬧的女真韃子當真厲害?”
幾名軍漢對望,這該如何對這老頭子說呢?女真崛起,如狂風暴雨,焚掠之慘,更是駭人聽聞!老弱殺之,名城焚之,強壯編為謀克中為徒口,或者臨陣填溝壑,或者如牛馬一般役使,北地之中,白骨相望,作為漢民,更是女真治下最底層的一員,受到的乒擄掠,更不知道深重多少倍!
可晉王突然出現(xiàn),克名城戰(zhàn)女真,經(jīng)營燕地,收攏這些原來遼人治下的流散漢民,經(jīng)營起一支強盛的軍隊,晉王更回返大宋,孤身而至如今地位,就要聚攏更多的力量,帶領他們上陣,與女真決戰(zhàn)復仇!
他們這些僥幸活到現(xiàn)在的北地漢民,更有機會來到汴梁,這夢幻一般的城市,無數(shù)漢民,在這里富足而安閑的生活,各種氣象,都是他們在北地溝壑中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在這里的生活,仿佛才是一個人該有的生活,是漢家子民,就應該過的,遠遠超越那些在文明邊緣黑暗中悻悻垂涎的胡虜?shù)纳睿?
百年以來,因為晉王,他們終于回歸,終于像是又找到了一個家,難道讓這眼前讓他們目迷五彩的汴梁,讓他們只是覺得驕傲的汴梁,如他們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一般,淪入血海之中么?十將遲疑一陣,才低聲道:“老丈,你直是不用擔心女真韃子,除非俺們死絕了。”
一名軍漢也插了一句口:“只等晉王回來,俺們就要上陣去!最后勾留汴梁幾日中,但沒了差遣,營中又給假,俺真是要去街市里好好吃用一下!”
老頭子像是有些明白,又像是不明白,最后只是一拍大腿:“老頭子這幾十年,見的圣人多了,東府諸公,也換來換去,世道倒是越來越壞,現(xiàn)今看來晉王得勢了,就看晉王如何做就是,老頭子還有幾年好活,盡看得見!以后你們在這里,每日都有一甕飲子,老夫家里頗過得去,這點不直什么,到時候誰要敢不飲,老夫老大拐杖敲你們。”
這老頭子倒是個爽快脾氣,對得上軍漢們的胃口,當下就免不了閑談一番,動問一下各人家鄉(xiāng)何處,家里還有幾口,打算什么時候娶親,坊中其他居民,看這里談得融洽,也免不得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倒是有幾家又將出吃食來,送將入內(nèi),又讓這些軍漢們推讓得面紅耳赤。
這岳將主推行,晉王背后全力支撐的軍中法令,可真不是耍處啊!院中頓時熱鬧起來,就連那膽小的垂髫小兒,都在牛八身邊打轉(zhuǎn),目光只是落在那栩栩如生的小人偶上,牛八想招呼又是怕再嚇著,只能僵著不動,和這小兒耗上了。
汴梁住民,兩經(jīng)變亂之后,最需要的就是安全感,而晉王強悍的軍馬,雖然頗為嚇人,可這軍威之中,自然就有隨之而來的安全感,縱然汴梁百姓內(nèi)心還帶著三分討好敷衍,但是這般舉動,已然讓這些軍漢們感動無置了,每名軍漢腰里自然有錢,晉王在軍餉上從來不短少,可這般未曾見過的吃食器物,就無從尋覓了,看著人家送來,軍漢們到處翻箱倒柜,也將不出什么回送的東西來。
這個時候,就聽見從西面突然響動嗚嗚的號角之聲,其后更是有沉悶金鼓之聲傳來,幾名軍漢一下就跳起來,站得筆直,一直強自收斂著的肅殺之氣,一下就展露無遺!
“晉王回來了!”幾名軍漢對望一眼,全都露出笑意,十將更是以拳擊掌:“直娘賊的,這下要去打女真了!”
一眾軍漢這聞戰(zhàn)則喜的模樣,汴梁中人,何曾見過?身在其中,自然就感受到了那種莫名散發(fā)出來的血腥氣味!
這種感覺,只是讓人覺得陌生,覺得害怕,一眾剛才還盡力堆出笑臉的坊市百姓,下意識的就推了開去,這個時候他們還不能理解這些軍漢對他們而言究竟代表什么,只是在未來天崩地陷的日子到來的時候,他們才會知道,從楊凌直到麾下軍卒,是怎樣如山岳一般的倚靠,晉王歸來,大軍就將發(fā)出!
楊凌歸來,并無什么儀仗煊赫之勢,也無耀武揚威之態(tài),就是在數(shù)百甲士簇擁下,鳴動號角金鼓,就這樣一切如常的進了汴梁城。
汴梁無數(shù)百姓,就遮遮掩掩的在自家屋內(nèi),看見街道上經(jīng)行而過的這數(shù)百甲士。
楊凌以降,全都衣甲楊然,風塵仆仆,滿面疲憊之色,哪里像是才夷平了都中大亂,砍了上千人頭,擒獲多少參與亂事的文臣武將,且在外掃平了勝捷熙河兩路兵馬,已然一路走到人臣權勢巔峰的晉王?
縱然楊凌此刻還未稱得上權勢地位有深固不搖之勢,內(nèi)憂外患,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兩經(jīng)變亂,已然屹立不倒,還可以更上一層,哪怕整個天下也不能視他為驟然幸進之人,且憑借詭黠暴烈兼而有之的手段才竊取了不屬于他的權柄,只招致天下敵視,隨時會群起而攻倒。
天下棋局,此刻已經(jīng)正式將楊凌列為一個分量很重的玩家,哪怕朝中朝外的各色敵人仍然遍布,可再不能將他視為輕易就能攻倒之輩,一時間恐怕之內(nèi)浸潤,然后慢慢再看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再決定如何應對這個大宋未有之晉王了。
在汴梁中人想來,楊凌到了如今地位,已經(jīng)足可以擺出絕大排場,宣示他的勝利,以震懾內(nèi)外,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楊凌就是這么一副樸素疲憊的姿態(tài),回返了都門。
可就算是楊凌一副疲倦老革之姿回鎮(zhèn)汴梁,誰又真?zhèn)€能輕視不成?從他踏足返回都門的那一刻起,晉王身影,就籠罩在汴梁上空,每個人都在屏息靜氣的等候著楊凌在大亂之后的下一步舉動!
楊凌一行,直向皇城禁中而去,這也是意料中事,現(xiàn)在禁中,還兩代君王居停呢,估計趙佶趙楷都在禁中暫居,哪怕分處兩下,知道對方就在不遠處,都恨不得先撲過去把對方掐死,非得先要將這趙家的破事撕扯明白了,該廢的廢,該改元郊祭的改元郊祭,該榮養(yǎng)的榮養(yǎng),至少這塊招牌楊凌還得趕緊擦亮了。
一行數(shù)百甲士才轉(zhuǎn)入御街,就見經(jīng)歷兩次離亂的宣德門前,已經(jīng)收拾得干凈,宣德樓雖然燒塌,但是也無火場余燼了,反倒是已經(jīng)搭起了竹木支架,幾百工匠正忙忙碌碌的備料準備重修,楊凌強撐著坐在馬上,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疲憊之余也忍不住點頭。
李邦彥這動作還是快,幾乎是立刻重修宣德樓也展示了楊凌這個勢力團體,并不是只會破壞,而是一心還是要撐持住這個汴梁,甚而撐持這整個大宋,怪不得自家回返汴梁,一路看到還算安靜,汴梁人心更沒有什么紛擾處,楊凌看到此處,終于是忍不住長長的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