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北菱開著車,小車像黑夜中嗡嗡作響的怪物,穿過一條條街道。可能趕上了下班時間,路上的車流量漸大,高北菱熟稔地變道、超車,準確選擇車流最快的車道。華燈初上,王曼衍望著擋風玻璃之外城市的風景,這座城市的繁華似乎更多摻雜一種冷峻的味道,遠處的山巒在夜色中只余黑色的影子。
其實,王曼衍應該比高北菱有資格去評價穆雅貢,畢竟穆雅貢在皇宮中的時間要更長一些。她比王曼衍兄妹年長八歲,年齡差也是一些小報揪住不放的點,認定她和先王的“私奔”定然是由于年齡不被世俗所容。
穆雅貢的除了愛抽煙、有點桀驁不馴之類的缺點,工作和外交能力頗有可圈可點之處,不然王歡衍也不會那么信任她。王歡衍對穆雅貢有種奇怪的包容。簡單地說,他絕對不會半夜三更跑到首都街道的某家便利店中去買廉價零食,除非穆雅貢要求,而王歡衍也不止一次被記者偷拍到給穆雅貢買零食或是買煙的照片。這點經常會招致長公主王曼衍的不滿,只是王曼衍不會公開表達出來而已。
就像王曼衍也不會告訴別人,她其實完全摸不透穆雅貢,她甚至想象不到穆雅貢是怎么選擇學生,又怎么和高北菱口中她的那個神秘情人交往。穆雅貢只應該是一個符號、一個平面的形象而已。
高北菱將車開出了市區,開上了盤山公路,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山路比起城區主干道窄了不少,除了她們,見不到一輛經過的車,路兩邊的路燈靜默站立。長敬的山突兀而險峻,充滿一種不平衡的、令人不安恐懼的美感,與之相比,嘉安城郊霧積山景區的山巒就顯得太過溫柔了。
高北菱將車停到山坡處的臨時停車位,帶著王曼衍下車,沿著山坡上一條土路走了兩百多米,地勢變得平緩,但路燈燈光已經照不到這里了。高北菱打開從車上拿的手電筒,王曼衍看到眼前是很大的一片樹林,都是梧桐樹,在樹枝掩映之間,隱約能看到有個院子,院墻很矮,一個助跑就能翻越過去。院墻上生著雜草,估計已經廢棄很長時間了。
王曼衍剛才要求來這里看看完全是出于心血來潮,這會兒已經心血退潮了。她相信就算推開院門,來到高北菱所描述的破敗宅子之中,也不太可能看到穆雅貢和哥哥正談笑風生的畫面。夜里身在深山老林之中,王曼衍覺得有點害怕。她說:“我們回去吧。”
高北菱點了點頭:“好。”
手電筒的燈光照在眼前,樹影交錯,山下盤山公路的路燈在夜色中安靜地亮著,像暗黃色的帶子。高北菱輕輕握住了王曼衍的手。和以往的觸感一樣,冰涼,手指有力。她說:“落葉很多,小心腳下滑。”
兩個人準備慢慢地往公路上走,身后院落忽然咣當響了一聲,好像是一扇銹跡斑斑的門被人用力推開。王曼衍被嚇得險些跳起來,就在那一瞬間,明明是身后有異響,她卻看到眼前有個黑影一閃而過,沒入夜色中不見了。那黑影曾經離她格外近,幾乎是貼著她的鼻尖躥了過去,王曼衍感覺不到這黑影是否有實體。
高北菱猛地松開她的手,回過頭去,顯出戒備的姿態。王曼衍過了一會兒才緩過神,她轉身,發現有個男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她們身后約三五米的地方,手中提著一盞礦燈,但礦燈的光線很暗,應該是被拆解改裝過。
至于這個男人,看模樣大約三四十歲,穿著隨意,個子很高,長相普通,沒什么讓人見之難忘的特征。王曼衍開始還在想他是不是穆雅貢所謂的神秘情人,但那個男人趕緊解釋道:“我是路過的,在這個地方休息一下,不是壞人。你們不要害怕。”
高北菱沉默不語,在礦燈的燈光下,她臉色顯得有些復雜。王曼衍看著那個荒廢的宅子一眼,覺得宅子很像一座梧桐樹下巨大的墳墓,不知道是什么人才會愿意在這種地方休息。
那人見二人不語,于是又說:“我真的不是壞人啊。這樣吧,我從另外一條路上走,這樣可以了吧。”
他說完,果然又踩著滿是落葉的小徑,遠遠地繞開,走了另外一條路。王曼衍看著燈光在樹枝間閃爍,也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高北菱這才緩緩地松了口氣,她又握住王曼衍的手,王曼衍覺察到高北菱的手心滿是冷汗。
高北菱說:“我還以為是打劫的呢,真是嚇死我了。這人可能是個去山頂公墓的,忘了時間。”
她告訴王曼衍,當年地震之后,由于死難者太多,市區公墓沒有空間了,于是挪到了這邊的山頂。很多死難者沒有名字,就修建了一塊很大的墓碑作為紀念。早幾年的時候,還有人過來祭拜,近些年來,祭拜的人越來越少,而忘了時間導致天黑了還沒下山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她們說著,一邊下了山。高北菱的車還在臨時停車位上,雨刷上卻被別了一張小卡片。王曼衍隨手把那張卡片拿下來,只見上面有幾行字:
國家覆滅,會有三個征兆。
一,重臣遭謀殺
二,君主遭偷襲
三,她在你的面前哭泣
——先知
字是用紅色的馬克筆寫的,手寫的筆畫凌亂,有種血淋淋的視覺沖擊感。高北菱瞥了一眼,嗤之以鼻:“肯定是剛才那個人放的。最近這種亂發傳單的人越來越多。扔了吧,看著心情不好。”
王曼衍將卡片放進自己的口袋中。高北菱簡單解釋了一下,長敬本來就有敬畏自然的歷史底蘊,興建工業城市時,這種思想被嚴厲批判,不過由于近些年的各種天災人禍,這種理論又逐漸有抬頭之勢。一些世界末日說、大難臨頭說漸漸在情緒偏向悲觀的市民中流行,并且形成了一套自圓其說的理論體系,至于分發傳單手冊、像宗教吸收新成員一樣發展力量,都讓人見怪不怪了。
高北菱發動汽車的時候,王曼衍還在想那張卡片上看到的幾行字。她有種直覺,剛才見到的男人,是有意接近她們的,或許出現在那里的唯一目的目的就是為了將這張卡片遞給她。不過王曼衍來到長敬游玩散心的事情,只有蘇耀和秘書等少數幾個人知情,前來山坡上,更是臨時決定,會是誰泄露了她的行蹤?從邏輯上來講,嫌疑人唯有高北菱……
王曼衍轉頭看著正在專心開車的高北菱。對方的側臉線條美麗,看不出和什么陰謀有關。她又開始浮想聯翩,重臣遭到謀殺,是指賈思齊的事情嗎……君主遭到偷襲,可是她本人并沒有受到任何威脅,難道這個君主并不是指她,而是指的哥哥?畢竟當時王歡衍失蹤的時候,說王歡衍是遭暗算的論調也有很多。
至于“她在你的面前哭泣”就更顯得沒頭沒尾了。“她”是誰?“你”又是誰?想了半天沒有結果,王曼衍索性也不想了。她倚靠著副駕駛坐的椅背,側頭望向高北菱,想起哥哥的失蹤,于是說道:“喂,我聽說我哥哥失蹤前去過的那個北方的小鎮子離這里不遠。”
“確實不遠,只有不到一百公里,但是都是山路,開車可能需要三個小時。”高北菱扶著方向盤,眼睛望向前方。
“我想去看看。你不想去的話,我自己想辦法。”王曼衍懶懶地說。
高北菱的臉上浮現起溫柔的笑意,不是那種不耐煩或者勉強的笑,是真正發自內心的溫柔:“我怎么能放心您一個人去那里,您想去的話,我肯定會在您的身邊。”
“不要老是您來您去的,這又不是正式場合,”王曼衍將車窗玻璃降下來一點,晚風怡人,帶著山中特有的氣息,“像這種情況,你不必用敬稱。”
“明白,陛下。”
王曼衍笑著嘆了口氣:“你怎么總是這樣。你好像還從來沒有反對我的決定,那我問你,在什么情況下,你會反對我的決定?”
高北菱想了一會兒。汽車開過一個路口,前方是綠燈,高北菱沒有減速,汽車飛快駛過去,路旁的霓虹燈是一種很難看的粉紅色。她說:“在我認為有必要反對您的時候,我會反對的。”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王曼衍沒有再追問,汽車開到了高北菱的家中。此時是晚上九點,高北菱的父母已經在臥房休息了,兩人簡單洗漱了一下,高北菱本來打算將臥室的床讓給王曼衍就寢,她去睡沙發,但是在王曼衍的強烈要求下,兩人還是并排躺在了臥室那張并不太寬敞的床上。
高北菱身上有種淡淡的香味,不是她平常使用的可稱之為街香的香水味,那更像是她自然的體香。是類似于櫻桃、玫瑰混合某種水生植物的味道,王曼衍描述不上來,她只覺得,那味道又冷又甜,像零下十度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