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襯得他十分安靜,臉上表情有些訝異,腳邊默默地躺著一只老鼠夾。
葉宋見了他,心里倏地猛沉,她再想往臺階下跳一級時,怎料心不在焉,腳下一個不慎,連僅好的那只腳也崴了去,蘇靜上前攙扶不及,手將將停頓在半空中時,她整個人就跌坐在了地上。
葉宋火氣直竄,反正不該遇上的人也遇上了,再掙扎也是徒勞,她就干脆不起來了,曲著一條腿坐地上歇涼。
蘇靜在葉宋身邊緩緩蹲下,伸手握住了葉宋被崴的那只腳踝,葉宋掙了掙,他也不松手,輕聲道:“你沒事吧?”
葉宋看著他的手在自己腳踝上輕緩地揉捏,痛意隨著蘇靜的動作慢慢消散了去,道:“我到底是跟你八字不合還是天生犯沖?或許今晚實在不是一個出門的好時機,你能不能誠實地告訴我,為什么籬笆里會有老鼠夾!”
蘇靜回頭看了看地上那只可憐的老鼠夾,再看看那邊的籬笆,目光順勢游離到了窗扉大開的窗臺,最后才落回葉宋身上,問道:“你翻窗的時候被老鼠夾夾到了?”雖是問句,但語氣卻篤定,略有些無奈的笑意,“窗邊的梅樹我砍掉了,籬笆里新撒了些花種,下人恐有老鼠偷吃花種,便圍了老鼠夾。若是知道二小姐要翻窗,我就該今天把老鼠夾撤掉。”
蘇靜語氣閑淡,暖人心窩。他又伸手去碰葉宋的另一只腳,葉宋倒抽一口涼氣,本能地就要抬腿一踢,被蘇靜捉住,道:“讓我看看。”
“看個屁,光是看看它就好了嗎?放開!”葉宋使勁把自己的腳從蘇靜的手上挪出,另一只腳已經不痛了,便撐著地面站起來,原地跳了幾跳,“令牌我已經歸還了,就放你桌上。告辭。”
“喂。”蘇靜捉住了葉宋的手臂。
葉宋微微側頭,卻不是去看他,而是低垂著眼簾看著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問:“還有事?”
“你就這樣回去?”蘇靜問。
“不然呢?”
蘇靜緩沉道:“等你到家的時候,估計已經后半夜了吧。”
“難道我應該繼續留在這里?”葉宋道,“王爺不必擔心,這點小傷不算什么,我自己走得回去的。今天不請自來,實屬冒昧,還請王爺恕罪。”
葉宋咬著牙關倔強地往前移著步伐。
“阿宋。”
忽然身后傳來這么一道呼喚,冷靜寂然,生生葉宋僵掉了雙腳,無法再往前一步。她的呼吸變得和心一樣的沉重。
蘇靜在身后低低道:“陪我喝一杯么?”
葉宋側頭,留下輪廓的剪影,若有若無地勾了一下嘴角,有些苦澀的味道,“我不喝酒。”
“那茶呢?”
廊檐下,一汪月色,一壺新茶。
茶爐里的兩塊炭燒過了心,一壺茶將將好,散發著明顯的熱度。蘇靜烹茶很安靜,以前葉宋沒有瞧過,他竟也有如此風雅幽靜的一面。
葉宋與蘇靜分坐茶爐兩旁。他攏著廣袖,傾身為葉宋添了一盞茶,茶杯里尚浮著一片尖尖的茶葉。
先前飲過酒又吃過烤鹿肉,正是口渴的時候,葉宋吹翻了茶葉尖兒,待溫度涼些便小呡一口,口感極佳,很是舒服。
蘇靜率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道:“不是正與長公主交好么,令牌還我了你怎么進去?”
葉宋反問:“百里幫了我的忙,我想達到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王爺為什么會以為我還想進行宮里去?”
“你的目的”,蘇靜側過頭看著她,笑了一下,眉目真是燦然到極致,桃花眼中灼灼其華,“應該還有讓長公主做你未來大嫂這一條吧。這樣中途放棄,不像是二小姐的作風。”
葉宋怔愣了一瞬,回過神亦笑:“賢王什么時候這樣了解我?”
蘇靜輕舒一口氣,幾許無奈:“好歹你我同在西漠出生入死一場,你對長公主的想法,我還是略知一二的。”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王爺的法眼。”葉宋喃喃低語,又道,“王爺不必擔心,我既歸還了令牌,自然有我的辦法。”
“你的辦法是指陳明光?”蘇靜問。
葉宋又是一怔:“你怎么知道?”
蘇靜往茶盞里淡淡吹一口氣,飲了一口茶,方道:“好似二小姐與陳明光走得頗近。陳明光我接觸過一兩次,為人忠厚耿直,難為他愿意有負圣命幫助于你。只是,有果有因,二小姐心中一片赤誠磊落,但愿不要叫陳明光誤會,起了別的用心,到頭來誤人誤己。”
蘇靜說得很含蓄,大概意思就是——你雖無意但人家有心,千萬不要叫人家誤會你對他有意思這樣很不好。
葉宋聽得也直接,脫口就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該***于他?”
“咳咳咳……”蘇靜一口茶嗆在了喉嚨里。
葉宋轉而又道:“聽王爺這意思,我不該接近陳大人,而王爺卻愿意把令牌借給我。那王爺是什么用心,我與你有熟到這個份兒上嗎?”
蘇靜靜默良久,才道:“你忘了嗎,我們性命相交過。”
葉宋淺淺笑了一聲:“那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忘了吧。但你救過我的性命,我會記得,他日如果有需要,我會盡我所能償還你。”
蘇靜道:“和你一起的那段時間應該是很精彩,如此你還欠我什么呢,我又哪里需得你來償還?”
葉宋自嘲道:“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做過些什么事么,怎會知道精不精彩?”
蘇靜握著茶盞的微微彎曲的修長手指緊了緊,道:“你可以一點一滴說給我聽。”
“這件事我們早就扯清楚了吧,何必老生常談。”葉宋放下茶盞,回以淡淡一笑,“王爺不必介懷,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重要的是現在還有將來。而我們,并沒有什么值得銘記的過去,王爺也不用費心去冥想。時候不早了,我真該回去了。”
“你等等。”蘇靜見她要起身,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隨后自己先行起來,在葉宋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竟彎身將她打橫抱起,轉身就進房間。
葉宋驚愕道:“你干什么?”
蘇靜把她放在一張凳子上,又去點了燈,回頭取出一只藥箱來,道:“回去你指不定又馬虎了事,還是在這里先上了藥再回去。”他不由分說地就脫下葉宋的鞋襪,露出被夾傷的那只腳。
她腳上的皮膚白皙嫩滑,腳趾十分小巧可愛,趾頭泛著淡淡的粉,教蘇靜莫名有些尷尬。那腳上唯一的缺憾,大抵就是走路走得多了,腳板心上起了一層薄薄的繭。
因著膚色很白,腳背上呈現出的老鼠夾的形狀才越發的猙獰可怖,都起了一道血痕。
蘇靜小心翼翼地給她上藥,指腹抹的藥膏大概就跟她白天去軍營里抹的差不多,清清涼涼的。葉宋怔怔的,忘記了掙扎,只看著蘇靜認真的側影有些出神。
方才他說話的時候,似有什么東西在葉宋的腦海里一晃而過,絲絲縷縷,她都來不及抓住那抹久違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等她反應過來時,蘇靜已經幫她涂好了藥,穿好了鞋襪。他背身蹲在葉宋面前,道:“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回去吧。上來,我背你。”
葉宋拒絕:“不用了,我自己曉得路,知道怎么走。”
“走得慢不說,可能傷到腳,半夜里也不安全。”說著他不再等葉宋再行拒絕,直接從后伸手摟住了葉宋的腰,將她往自己后背上一壓,就背著站起來,沉穩地往外走去。
葉宋雙手僵硬地抵著蘇靜的后背,冷笑道:“賢王,你搞錯對象了吧,放老子下來!”
蘇靜倒笑得愜意,道:“素聞二小姐不拘小節,現如今二小姐是在我這里受的傷,我送二小姐回去也是理所當然。這又沒什么,二小姐不用這么緊張。”
葉宋火大道:“你最好是放我下來,這樣對你沒有好處。”
她很怕,就這樣隨蘇靜一起出了賢王府大門。因為這個世上,沒有什么事瞞得過蘇若清的眼線,蘇靜這樣做,不知又會有什么樣可怕的事情在等著他。
一出門口,葉宋就奮力掙扎。蘇情一只手游離到了葉宋的背心,指端抵著一處不悲不喜道:“再鬧,我便點你的穴了。”
葉宋啞口無言。腦海中驀然浮現出某個大漠夜晚,風沙吹得正涼的時候,她也是手指抵著蘇靜的背心,摸索著他背上的穴道,為他的箭傷止血。
她果真沒有再亂動。
蘇靜走上寂靜的小道,悠悠然又道:“世事只要行得端做得正就可以了,你為什么要害怕?”
葉宋靜靜地問:“你為什么會覺得我在害怕?”
他托好葉宋,道:“我能感覺到你放在我背上的雙手在顫抖。”
葉宋忙移開了雙手,隱藏好自己的心緒,卻不知雙手該往何處放。
路程走了一半,乏意不知不覺地涌了上來,葉宋終是軟了架勢,輕輕地靠上前,臉貼在蘇靜的后背上,讓蘇靜輕輕一震。
她睡著了。
蘇靜低眉輕笑,恍如往日的紈绔***,輕喚了一聲:“葉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