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篤定
事情總是利弊共存的。
如蜀國有險固山川可依,但每每想出蜀卻皆受困于山路棧道的轉運艱難;而賴以大江為天險的江東,則是用兵嚴重依賴水路。
這種情況,也導致了魏吳兩國在淮南戰場的一塊地方上反復拉鋸。
乃是廬江郡的南端,自舒縣至尋陽縣被大別山脈與大江隔出來的狹長狀谷地。
這個狹長帶谷地以皖城為中心,丘陵湖泊遍地,大規模行軍十分不便利,如以先前的石亭之戰中滿寵上疏曹休必敗的理由來說,這一帶是“背湖傍江,進易難退”。
但戰略意義卻頗為顯著。
對于魏國而言,控制這里便可以駐馬臨江,興屯田積谷、在彭蠡澤修筑港口訓練水軍,眺望可以將江東與荊南截斷的豫章郡,乃是攻打江東的另一條路線。
如在武帝曹操時期,夏侯惇督領二十六軍鎮守淮南時,本部兵馬就選在了舒縣與皖城中間的居巢駐守;尚有前將軍張遼在威震逍遙津后,同樣被武帝曹操遣來居巢駐守。
而于江東而言,此地乃是全據大江天險的屏障之一。
蓋因彭蠡澤與在江東腹心的潘陽湖本是一體的,只不過分屬大江南北而名稱不同而已。
故而,不管是先是李術據郡而叛、還是皖城被魏國奪去了,孫權都會群策群力動用大兵再復奪回來。
石亭之戰后的如今,這一帶自然就是歸屬江東了。
魏吳兩國的地利也隨之逆轉,吳兵若是膽敢出了舒縣,那將同樣面臨“出易退難”的問題。
且魏國為了戒備自舒縣來犯的兵馬,還特地在大別山脈北麓畫地新設了安豐與弋陽二郡,作為豫州兵馬迅速趕來御吳的前線。
灊山遺民給予夏侯惠無法拒絕的誘惑,便是他們可以引魏軍在大別山脈中穿行,神不知鬼不覺的襲擊皖城!
是的,乃皖城,而并非是舒縣。
因為在春秋時期,分封于此地的桐國(桐鄉縣)便依著大別山脈東麓余脈而落,自然也早就有了灊縣-桐鄉縣-舒縣的道路。
江東重新占領了這片谷地后,自然也會遣士卒在桐鄉駐守,遏住北面魏軍來犯。
灊山遺民所指的道路,乃是自灊縣溯著灊水進入大別山脈,兜兜轉轉至皖水發源處,再循著皖水南下直接抵達臨水而筑的皖城。
這條路線,不能稱之為道路。
因為沿途不乏翻山越嶺、跨水越澤之時,至少役畜與輜車是無法通行的。
但危險倒是沒有。
因為灊山遺民每個季度都要走一趟。
準確而言,是山民每個季度在這條小徑上往來。
如今的灊山遺民分為兩部。
其一不必說,乃是早年袁術割據淮南時橫征暴斂,令黎庶難以茍活,不得已遁入灊山成為了遺民。
另一些則是世代生活在山脈中的山民。
他們是真正的遺民,不服王化,用當地口口相傳的稱謂乃是“灊山蠻”。
只不過他們的數量很少,至今都沒有上千戶,且不曾有過外出殘殺黎庶或劫掠物資之事,故而官府也不曾理會過他們。
生活在大別山脈南麓皖城一帶的黎庶,對他們頗為熟悉。
因為他們每個季度都會帶著皮毛與藥材以及其他稀罕山貨物品出來,尋城外邑落的黎庶交換鹽巴、鐵器等生活物資。
這兩股遺民在數十年的時間里,已然通過婚假、耕種與狩獵交流等事慢慢熟悉,乃至形成互助共存的關系了。
如今,為了讓遺民能得到夏侯惠的庇護,山民們對為魏軍引道這種舉手之勞,也是愿意幫襯一把的。
反正,自從他們與灊山遺民共存后,諸如鹽巴鐵器等生活物資,已然通過灊山遺民的關系尋諸如蔣班那些鄉閭交換了!并不需要擔心,他們引路而魏軍偷襲皖城不利,江東后知后覺封鎖道路斷了他們交換物資的途徑。
且他們的幫襯也是有條件的。
如魏軍果真偷襲得手、占據以皖城為中心的谷地了,那就將鹽巴鐵器等日常物資的作價弄低一些,讓他們生活稍微好些。
這個要求很卑微。
卑微到夏侯惠聽罷都不屑一顧。
此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無需考慮他人意見且不管能不能奪下皖城,他都已然打定主意,要作書讓孫叔安排個機靈點的家生子來淮南專職與灊山蠻做生意了。
稀罕山貨換鹽巴鐵器,指定是大賺的生意啊!
都快窮瘋了的他,怎么可能有目無睹讓利給他人呢?
但他也遲遲沒有給予蔣班回復。
因為他能滿足灊山蠻的要求,但很難做到灊山遺民索要的報酬。
被文欽攻伐過的他們,也終于明白了很難再繼續藏在山中自給自足,甘愿出山被官府落籍編戶為民,所求者乃是足夠養活家小的田畝。
這點倒是沒有什么難處。
如今魏國的中原腹心之地,尚未恢復到天下喪亂前的人口,各州郡閑置的田畝也有很多,遇上這種為國添戶的好事,官府自然也不會吝嗇劃分田畝。
但他們擔心落籍后會被世家豪右或者官府小吏欺凌,故而挑選了二十勇猛善戰之人要給夏侯惠當扈從,冀望著通過這層關系得到庇護。
待遇嘛~
則是每人百石就好。
百石俸相當于亭長,也就是俗稱斗食小吏的食俸。
以將軍扈從需要在戰場上搏命的風險來算,他們的要求并不過分。
夏侯惠也不覺得過分。
只是,如今的他委實沒錢啊!
京畿陽渠塢堡那邊的收入,他都讓孫叔拿去養小兒了;且茍泉與張立代為招募扈從也是需要養著的,日常所需的錢財就將他俸祿給消耗完了;現今依著灊山遺民的要求,還要再添個兩千石的缺口,他去哪弄來財帛填坑啊~
在軍中任職,要想獲得俸祿之外的財帛,要么拼命立下戰功坐等賞賜,要么去做錄在軍律軍規中的不法之事、效仿曹洪當個“軍中豪右”。
但成大事者,必然要先愛惜羽毛!
心有大志的他,怎么可能效仿曹洪以權謀私敗壞名聲!
唉,果然。
奉公守法之人,往往都囊中羞澀.
且拋開無力承擔灊山遺民甘為扈從食俸之事不提,從軍爭方面考慮,他也不敢給蔣班做出確鑿的答復。
倒不是覺得偷襲皖城難以功成。
在如今江東的印象中,魏國淮南戰線是無力征伐的,只要魏軍行事隱秘,奪下以皖城為中心的谷地并不難。
且不需要擔心江東遣兵來救援。
如先前孫權親征攻皖城時,鎮守合肥的張遼得悉消息后當即領兵疾馳來救,但還沒有趕到呂蒙與甘寧就攻破了皖城且將守將朱光給俘虜了。
無獨有偶。
曹休鎮守在淮南之際,從征東大將軍升遷為大司馬的戰功就是引兵攻破皖城、斬殺守將審德;且在這一戰中江東同樣是甫一得悉了消息便遣兵來救,但無改救援不及的結局。
讓夏侯惠無法給予答復的,乃是以他一個區區偏將軍的職位,是無法對偷襲皖城這種戰事做出決策的;更不是他如今還沒有組建完畢的、區區兩千士卒的本部,能夠單獨執行的。
至于,以魏國如今在淮南的兵力,即使奪下大別山脈南麓谷地后,也很難守御住江東反撲的實情嘛~
很好解決。
一者,可以將弋陽與安豐二郡的守備兵馬轉來駐守即可。
蓋因魏國得了皖城這一帶的谷地后,江東就不會冒著后路被截斷的危險兵犯弋陽與安豐二郡了,甚至從巢湖上岸侵擾六安都不敢了!
另一,則是魏國沒有足夠的兵力駐守,那就破城虜民而歸啊~
虜民而歸可為國添戶,將這片谷地夷為白地便毀了江東北岸的橋頭堡之一,大勝可激勵歷經石亭之戰兵將的士氣,一場戰事可給魏國帶來那么多的裨益,何樂而不為呢?
故而,夏侯惠以茲事體大、非他能獨斷為由,讓蔣班先回去安撫那些灊山遺民,讓他們暫且等候些時日,待滿寵與天子曹叡做出決策后再商討細節。
對,他要上稟。
蔣班一離去,他便馳馬回城,來到征東將軍署求見。
先是見了李長史,將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然后才隨著李長史去見滿寵。
緣由不必說。
是他覺得有李長史的幫腔,會讓滿寵更傾向于動兵。
畢竟,滿寵都督淮南以來一直都推行著被動守御、誘敵深入的戰略。
且就算他將此事私奏給天子曹叡,以天子很少干涉外鎮都督決策以及滿寵在天子心里的分量推算,若滿寵覺得不可動兵,那天子絕對不會強令滿寵動兵的。
“將軍,此事便是如此。”
在被滿寵準許進入后,將灊山遺民愿歸王化、灊山蠻愿引路細細說了一遍的夏侯惠,乃是如此作言,“且末將已囑咐蔣公俊不可外傳此事,不復有他人知曉。”
他沒有說偷襲皖城的好處。
因為以滿寵的將略,也無需他多費唇舌。
而囊中羞澀、無法滿足灊山遺民的額外要求之事,他也沒有提及。
畢竟,說了又能怎樣呢?
清身奉公、不治產業的滿寵家無余財,還會予他財帛不成!
“嗯”
耐心聽罷的滿寵,輕輕頷首以應。
待沉吟片刻后,便又對夏侯惠擺了擺手,“我知矣,此事有待商榷,稚權且先歸去忙碌安頓新軍之事罷。若灊山遺民復遣人來問,你可以我尚未有決斷拖著即可。”
“唯。”
對于滿寵不置可否,夏侯惠并沒有據理而爭,而是恭敬的行禮告退。
因為他知道,滿寵肯定會與天子曹叡商榷的;就如滿寵也知道,兼著給事中之職的自己肯定會私下將此事修表給天子的。
且李長史肯定會幫腔勸說動兵的啊~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李長史還沒開口就被滿寵一句話給堵死了,“此事我自修表與天子,就不勞長史了。”
言下之意,就是讓李長史莫參合了。
是故原本想勸說兩句的李長史,也只好行了個禮作退而去。
那是因為滿寵心中已然有決策了。
他雖然推行著被動守御的戰術,但這是因為兵力寡少使然,而不是意味著他并沒有襲擊江東的心思。他早就在綢繆著如何給頻繁來犯的江東一個教訓了。
但他著眼之地并非是皖城,而是濡須山脈后方的橫江浦。
此些年賊吳孫權為了征戰糧秣所需,陸陸續續從江東徙了兵士佃戶來江北屯田,橫江浦就是屯田點之一。
故而滿寵便綢繆著,待到稻熟此些賊吳兵士佃戶出城在野收割、防備松懈之時,遣兵前去襲擊,破營焚谷虜民歸。之所以一直沒有行動,是因為他覺得如今江東遣來北岸的屯田客太少,尚未到襲擊的時候。
如今,得悉了皖城可襲后,他便放棄橫江浦那邊的心思了。
軍爭在于求利。
以皖城為中心的大別山脈南麓谷地,疆域與魏屬廬江郡差不多大,不管是戰略意義還是可破壞的屯田以及可遷徙的黎庶,哪能是一個橫江浦屯田點可比擬的。
再者,則是如今的時機有點巧~
就在開春十數日時,天子曹叡便作了書信給他,問若將廬江太守文欽調離淮南,是否會影響他的御吳部署。
是的,天子打算將文欽調歸京師洛陽了。
緣由是王凌去歲被文欽上表中傷后,同樣不甘示弱的上表彈劾文欽了。
乃是以文欽貪婪殘暴、常欺凌底層士卒且好虛報戰功為由,聲稱彼不適合擔任撫邊將領,請朝廷治罪。
此并不是挾私報復。
文欽為人暴戾,在淮南軍中名聲很不好。
如前番以討寇之名深入灊山燒殺擄掠遺民,就引發了許多吏民的不滿——
在淮南類似于蔣班那種父祖早年在灊山避禍,后來復出山為民的家族有很多。他們與灊山遺民同為鄉黨,不乏同宗或親家,自然也由此怨恨了文欽。
滿寵也對文欽沒有什么好感。
更不覺得文欽離開淮南后,能讓他抵御賊吳的部署出現紕漏。
因此,文欽離任已然是定數了。
而結合方才夏侯惠上稟之事
文欽被調走,就是安撫了灊山遺民的情緒,也能將偷襲皖城的計劃拖延到適合的時機,比如夏侯惠督領的新軍可堪一戰的時候。
嗯,滿寵很篤定,天子曹叡將決意偷襲皖城。
且還預料到天子將私下授意他,讓他以夏侯惠督領的兩千新軍作為偷襲主力。
理由很簡單。
僅是挫敗賊吳、揚魏國軍威以及虜民而歸等裨益利好,便可讓天子曹叡不會坐失良機了。
畢竟天子繼位以來,在戰事上并沒有建樹。
相反,還喪師失土了。
而更深一層考慮,則是這部新軍干系到天子威信、推動士家變革以及從民屯募兵的成效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