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買侍女一事就這般耽擱下來。宅院里的諸事,少年廉伊都是親力親為。而莘奴心懸的確是另外一事。她的肩膀上的烙印始終是像塊重石一般壓在她的心頭。
這是她屬于王詡的烙印,若是不想法子除去,就算將來自己坐擁家財,不過是個私奴的身份,一旦被王詡尋到,一夕便可被打落塵埃。也正是因為如此,她并沒有急于變賣自己手上的這批絲帛,以免暴露出自己的所在。因為手頭不缺金,也不用擔憂溫飽,只需精心好好想想自己接下來的該如何行事。
這幾日,她總是會想起母親曾經(jīng)跟她說的零星往事,有許多事小時不懂,現(xiàn)在才漸漸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約母親對魏王也是愛恨交織罷了,母親說過的故事里,那么始終沒有名字的少年便是她的生父魏王了罷……也許,她可以……如此一番,冒險一試!
這幾日,廉伊也不斷帶來外面的消息給她。自從龐涓戰(zhàn)敗后,原本歸附魏國的衛(wèi)、宋、魯三國迅速倒戈叛魏降齊。而一直隔岸觀火的楚國似乎也蠢蠢欲動,想要趁機出兵,在魏國茍延殘喘之時,狠狠咬住魏的喉嚨,討要些便宜。
昔日戰(zhàn)勝秦國,遷都大梁的榮耀似乎還未等褪去光芒,戰(zhàn)火的濃霧便籠罩在每個魏國百姓的心頭。
魏王痛失了龐涓這個左膀右臂,便突然發(fā)現(xiàn)朝中無人可用,昔日的國相白圭早已經(jīng)游歷各國成為名聲響亮的大商賈,孫臏自不必說,如今是齊王重用的臣子,而公孫鞅則偷逃至秦國效仿魏國實施變法且頗有成效,被秦王賜名為“商鞅”……
一時間魏王的內(nèi)心無比的惆悵,竟是生出些許的彷徨之感。后宮的眾位美姬也入不得眼,只命人安排車馬出宮,將王庭吵得面紅耳赤的群臣通通拋在了腦后。而伴隨著出來散心的只有一個他最心愛的女兒——“莘玉”。
人到了老年時,總是無比懷念年輕的美好,而在魏王此生榮耀里,只有一抹遺憾,便是與當年的姣姝擦肩而過,只是后來,他才知她已經(jīng)壞了他的骨肉,可是造化弄人,她卻已經(jīng)嫁給了莘子。
所以當這一直流落在外的女兒帶著玉鐲前來王庭尋親時,魏王只一看與心上人肖似的眉眼,便盡是信了。
其實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親女也不是太重要,他只是希望她的一點骨血陪在自己的身邊,能夠勾起些許的回憶便了慰藉平生了。
如今,面對這個女兒,他不僅又生出些愧疚,當初也是他有心放縱,只任著她一意嫁給了龐涓。而如今,女兒也成了新寡,痛失了自己的丈夫,所以此番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是有待女兒消散一下心情之意。
而所去的地方,也是當年他與她定情之處,距離鄴城不遠的舀余城。現(xiàn)在正值秋季,舀余滿城皆是紅葉,景色甚是柔媚。
申玉與魏王同坐在一輛馬車之上,強自歡笑逢迎著“父親”。
她出自小農(nóng)人家,家里窮得沒有粟米下鍋,才被家人賣入了鬼谷。她本以為自己乃是遭逢了貴人,從此便可衣食無憂,怎知到頭來也不過是被人隨意送出的禮物罷了。
若是身邊的女子皆是如此,倒也沒有什么可怨尤的,大抵是聽天由命,隨遇而安罷了。可是偏偏谷內(nèi)有一個女子的待遇卻樣樣與眾不同,讓人心內(nèi)生恨。
明明不過是個私奔被抓回的浪□□人罷了,生得模樣雖好,可是也并沒有比她申玉強上哪里去。鬼谷家主卻是樣樣偏頗著她。。
雖然家主面色清冷,可是她向來會察言觀色,王詡看那莘奴時,眼內(nèi)的寵溺是不容錯辨的深沉。
一個奴而已,可是她的待遇竟是連王女都不能與之比擬。
在申玉雖然頂替了莘奴成為了魏王的女兒??墒俏和醯恼蛉藶槿嗣娲榷暮?,口蜜腹劍,尤其是知道自己乃是她的妹妹的親女,簡直是視如眼中釘,肉中刺一般,幾次三番頻出陰招,幾欲害她于死地。最后,又要安排她嫁給秦王。誰人不知秦王老邁?那不過是一攤快要腐朽發(fā)臭,布滿了斑點的老肉罷了!
她不甘心自己淪為王詡的棋子,憑什么原本該嫁給齊王的莘奴,在俊美的家主身邊享受著嬌女的日子,而她卻要成為秦王的王陵里凄楚的陪葬品?
她不甘心!于是,她一方面極力討好父王的歡心,一邊找尋機會,成功的引誘了龐涓,并出賣了自己頂替了莘奴的身世之秘,成功地避免了遠嫁秦國的厄運。
只要王詡死了,那么她這李代桃僵的身世秘密便可永遠的湮滅下去了。她不用再擔心自己被人捏住把柄牽制,便可以恣意地享受著將軍夫人的榮耀,一世無憂。
可是哪里想到,自己的丈夫龐涓心念的,卻還是莘奴那個賤婢,甚至只顧著調(diào)撥人手去活捉莘奴,而讓本該命喪黃泉的王詡逃過了一劫。
這等貪圖美色的男人,果然是依靠不住的,最后競慘死在了戰(zhàn)場之上,讓她這些時日來的努力統(tǒng)統(tǒng)付諸東流水。
這些日子以來,申玉借口喪夫之痛,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每日都是惶恐不安地度過的。她在憤恨自己始終籠罩在那個叫“莘奴”的女人的陰影之下時,心內(nèi)更恐懼的是那個預(yù)言了龐涓慘死的男人,夾裹著可怖勢力的卷土重來。
此番魏王提出帶她來舀余郊游時,申玉便應(yīng)下隨同魏王一同前往。可是這一路上,申玉總是覺得眼皮發(fā)跳,生怕再出了什么異狀。
所以當前方的馬車突然停下的時候,申玉的心猛地一縮,立刻驚恐地掀起了馬車前的珠簾往前一望,竟是有傻眼之感。
她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敢攔截魏王的馬車,而攔截的方式也甚是巧妙。就在魏王車隊前方的官道上鋪排了成片的山茶花。此地并不出產(chǎn)山茶花。能夠從異地購來這般眾多的茶花堪稱奢侈以極,就這般清雅地將整個大道堵得嚴嚴實實。
魏王先是皺眉看了一眼猶如驚弓之鳥的女兒一眼,然后也舉目遠眺,當他看見道路前方成片的山茶花時,也是一愣,可是眼內(nèi)閃爍得卻是說不得的悸動。
當年……他也曾在一位麗姝必經(jīng)的馬車前鋪擺了成片紅色的山茶花,贏得了她的展顏一笑……
所以就當隊伍前方的侍衛(wèi)們急急地跑過去準備踢開這些山茶花時,魏王卻出聲制止住了,并開口問道:“去問問,是何人在此鋪擺下了這么多花兒?”
過不了多時,侍衛(wèi)領(lǐng)來了一位站在路旁的少年走到馬車近前道:“回稟大王,是這位名喚廉伊的少年鋪擺下的鮮花?!?
魏王仔細打量了這個跪伏在馬車前,相貌周正的少年一眼,卻并不識得他是哪一位,于是開口問道:“爾是何人?為何要在這車馬往來的道路上鋪排鮮花?如今你沖撞了王侯的車馬,乃是犯了死罪,你可知否?”
那個叫廉伊的少年倒是不卑不亢,微微抬頭道:“我不過是個卑賤之人,然有賢者程嬰一般赤誠之心,若是能幫助孤兒趙氏找尋回自己的血脈祖根,不至于讓卑劣的賤民李代桃僵,雖死又有何妨?”
廉伊的話明顯是帶著一語雙關(guān),他所言的程嬰與趙氏孤兒的出處,是晉國時,貴族趙氏被奸臣屠岸賈陷害而慘遭滅門,幸存下來的趙氏孤兒趙武在程嬰的幫助下長大后為家族復仇的故事。
當年的晉國,如今早已經(jīng)變成了趙魏韓三家。而魏王自然也是對這隱秘的典故熟稔得很。
而如今這少年自比自己為忠心保護幼主的程嬰,那么他嘴里的“趙氏孤兒”又是哪一個?
坐在一旁的申玉并沒有聽懂這少年話中的深意。她當初雖然在谷中習得了一些文字,更是精通歌舞,可是深奧些的諸國歷史,卻也卻并不是修習的重點??墒莿e的雖然沒聽懂,那一句“李代桃僵”卻是讓她心內(nèi)不禁一顫。
她緊握了一下突然冒出了冷汗的手心,突然在一旁開口申斥道:“大膽刁民,擺弄些奇巧之術(shù)迷惑大王,莫不是你打聽到了魏王要巡游到此,便鋪擺些個莫名其妙的野花來糊弄王嗎?來人,還不快快將他落下,將花兒清了干凈,誰知他是不是齊國派來的刺客,妄圖謀害大王呢!”
可是魏王聽了她的話,卻已一皺眉道:“怎么?你不知那道路前方擺放的是什么花兒嗎?”
當初關(guān)于莘夫人的許多往事,都是王詡親口一遍遍地講述給她知道的。她只需記下,在與魏王認親事,說出以證自己的身份便好。至于日后魏王提及關(guān)于莘夫人的往事,申玉總是機智轉(zhuǎn)移話題,倒也沒有露出什么毛腳來。
可是今日魏王這一問,明顯是帶著典故的,申玉心內(nèi)一翻,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不多時便展顏一笑說到:“我不像母親愛花,就算是常見的都不去記名字的,父王可不要再為難女兒,讓女兒出丑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休息了,趕緊敲敲給大家喂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