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朝陽在大學生的帶領下終于得能進入漢家中。剛剛跟他說話的是呂老漢的母親。老太太七十高齡,滿頭銀絲,背部佝僂,她身材干瘦,蠟黃色的皮膚松松垮垮掛在身上。老太太身體還算堅實,走路很穩
旁邊一個看起來很白嫩的女人,是呂老漢的妻子,看上去三十多歲。白嫩的地方主要在她的臉,大概因為坐月子,少去戶外走動,所以皮膚變白了,至于嫩,應該是懷孕長胖的緣故。她手臂彎兒里抱著一個嬰兒,非常小,應該就兩個月大,軟綿綿的一團。聽剛才大學生講的,這家應該還有兩個妹妹,在讀書,按理說現在應該放暑假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看到她們。
黃朝陽在進門的時候,心中就祈禱,最好她們不是那具尸體的家人。他沒有先把尸體的照片給老媽媽和呂氏的妻子看,而是先問她們呂老漢去了哪里。呂老媽媽坐在條凳上跟黃朝陽說,她兒子不久前說,有人給找了個很來錢的活路,要出去辦事,就一去不歸,如今已經走了一個月有余了。
黃朝陽從呂老媽媽口中得知,她兒子名叫呂光才,意思是“能光宗耀祖的有才之人”,今年四十二歲。這是家里的第一個男丁,她丈夫對這個孩子寄予厚望。孩子很爭氣,考上了師專,八十年代能考上師專是非常難得的,家里人都很開心。后來呂光才留在村上小學教書,可是那個年代,教書匠很不招人待見,呂光才都快三十歲了,盡管有正規的工作,還是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他的工資不高,家里又有兩個妹妹,當老師的呂光才深知只有讓她們接受教育,才能改變窮困的命運,但僅憑他一個人的工資是遠遠支撐不起整個家庭的生活和妹妹們的教育費用的。呂光才日夜苦思,最后痛下決心要外出創業,他辭去了教師的工作,帶上自己省吃儉用了半年存下的錢,打算出去做生意。
他先是到了沿海去打工,工廠、酒樓都呆過,后來去了建筑工地。因為他受過教育,能說會寫,有個工頭很提攜他,帶著他包了不少工程,呂光才因此有了第一筆資金,他還在工地上認識了同鄉的一個人,那人答應把自己的妹妹說給他當老婆。因為有了錢,他回家把家里的土房子給拆了,買了好多磚頭來砌成一排五間房子。其中三間是大屋,正中的堂屋,兩邊一邊一間臥室,再兩邊是兩間小屋,一間作廚房,一間作廁所。
有了這樣牢固的房子,親事說起來也很容易了。他送了那同鄉家里幾套鋪蓋被子,還有一些鋤頭之類雜七雜八的生產工具當聘禮,那家人就開開心心地把女兒嫁給了他,也就是現在這個剛生了孩子的媳婦。
結到婚的時候,呂光才已經三十三歲了。有了老婆,他不想再去外地,就在家后面用石頭搭了一個豬圈,買了好多小豬仔,打算喂來賣。他去向村里的老屠夫請教養豬和殺豬的方法,自己和媳婦每天都到山上去打新鮮的草來喂豬。一開始他是把豬賣給市區里的一些肉戶,這種土法養的豬肉味道很好,不愁銷路。后來有了萬頭養豬場,土法喂豬的很好了,但是呂光才很有眼光,他并沒有跟風去養飼料豬,他深信味道好的豬肉才會有銷路,才會價格高。他知道那些飼料豬養起來簡單,但是豬肉根本就不正常,對人的身體也不好。所以即使土法很累,他也一直堅持。沒有肉戶訂購他的豬了,他就自己把豬運到市場去賣。
不過農村人始終還是有些封建思想,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當年呂光才當老師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結束還不到十年,教書匠地位很低,所以他不得不改行。如今文化教育產業受到重視了,大家又恢復了對文人仕途的崇拜,他卻已經成為了“士農工商”的末品——豬肉販子。
所以他很不得志,常常在家自怨自艾,跟母親說自己沒有生在好時代。呂老媽媽沒讀過書,不知道兒子為何會有這樣的愁苦。在她老人家的心里,兒子能夠獨自一人賺錢養活這樣一個家,善待父母,送兩個妹妹讀書,蓋了房子,討了媳婦,已經很好了。雖然現在生意難做了,但是他們的日子還是能過下去,老兩口種地,兒子媳婦養豬,家里每個人都有飯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這就很好。
看著兒子憂愁,做母親的心里只是有一種莫名的擔憂,她覺得兒子仿佛被什么東西困住了,不得解脫,但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老媽媽到底沒有什么文化,既不知道怎么勸慰兒子,又不知道怎么開解兒子,只得去廟里燒香,求菩薩保佑兒子早日脫離苦海。那時候有個道士跑過來跟她說,兒子是被鬼纏住了,所以才會郁郁寡歡,需要在屋子和院子里擺個陣化解。呂老媽媽問那道士是什么鬼纏住了兒子,那道士說,“你兒子這幾年殺戮重,那是死在他刀下的小豬仔的鬼魂,那些豬死得太小,又是被你們自己吃了,沒有把血肉賣出去,所以鬼魂就在你們家里,日子久了就成精了,附在你兒子身上了。”
呂老媽媽一回想,兒子的確喜歡在家里過年的時候殺個仔豬,于是對道士的話深信不疑。奇就奇在,那道士居然也不是為了騙人錢財,他只是讓呂老媽媽殺了一只公雞,燒了好多黃紙,再把紙灰埋在家里各個角落。他沒要錢,抓了一把雞毛揣在懷里,就走了。
后來兒子的抱怨就真少了,呂老媽媽才松了口氣。兒媳婦娶進門了快十年了,好不容易懷了孩子,月子還沒坐完呢,兒子突然說找到個來錢的活路,說要出去賺大錢回來,讓家人將來都享清福。然后他找了他二妹一個書包,把家里殺豬的玩意兒都收拾進去,背著就走了,一件衣服,一塊錢都沒帶。
從那以后呂老媽媽和她兒媳婦就天天擔心。呂光才的妻子當時才生了孩子,丈夫這么一走,她在月子中,也只能每天都去喂豬。黃朝陽跑過來,婆媳倆嚇了一大跳,都以為呂光才在外面犯了事。
呂老媽媽一邊講著兒子的故事,一邊不忘向黃朝陽求情。她說:“警察同志哦,我這個兒子是好人啊,又孝順,對老婆和妹妹又好,對鄰居也好哦!他不得干壞事的,你們一定要搞清楚了才來啊。”
她說這話的時候很恐慌,大約她聽鄉民們說過不少貪贓枉法的事,對那身警服非常懼怕。
黃朝陽耐著性子聽完呂光才的事跡,又問她們知不知道呂光才到底去做什么活路了,他說“有人給他介紹活路”,那么呂家的人有沒有見過那個介紹者。呂老媽媽說她兒子什么也沒交代,只說好好照顧兒媳婦和孩子。呂家媳婦說,她四處去打聽了一下,有人看見一輛車子在村口接丈夫走,但是沒看清具體是什么車,只知道是黑色的轎車,車屁股上一排外國字,那人還記住了車牌號碼,不過他沒有看清楚前面,只看到了后面四位,0127。黃朝陽連忙記下了車牌號。
他終于還是狠下心來,現場拍攝的尸體的照片拿出來給呂老媽媽看。呂老媽媽接過照片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也沒有說話,呂家媳婦走過來,朝那照片只看了一眼,就放聲大哭起來。
她顯然認出了那時一個多月以前離家的老公。黃朝陽見了這一幕,心中不是滋味,他叫那大學生好好安撫一下死者家屬的情緒,自己走到院子里去給白領偵打電話,說尸體已經辨認出來了,是一個呂姓豬肉戶,一個多月前離家,有目擊者看到他在村口上了一輛黑色轎車,車牌尾號是0127。
白領偵接到電話的時候,剛從劉市長的酒局出來。她和林杰兩個人,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去套話,劉市長就是不肯說。他不停打哈哈,一會兒哭兒子不爭氣,害了人又害了幾;一會兒說林白二人查案有功,查案辛苦,要敬二位一杯;一會兒又說些世道艱難,連皇糧也不容易吃之類的話。
后來是林杰急了,拍著酒桌子跟劉市長說:“我他媽受不了你這套了,老子又苦又累為你生的雜種跑東跑西,你他媽什么都不說,老子怎么破案?趕緊給我老實交代,不然老子整死你!”說著就掐著劉市長的頭,要把他的臉往剛剛上桌的一盤滾燙的石板牛柳里面按。劉市長屏退了左右,白領偵知道林杰可能沉不住氣,事先多帶了好多人,讓他們不管發生什么事都要把劉市長身邊的人攔在外面。
劉市長的臉被石頭的熱氣一蒸,眼鏡上都是白霧,他想要掙脫,但完全敵不過林杰的力氣,眼看就要挨到滾燙的石板上,劉市長趕緊做了個柔道里面認輸的動作,用手猛拍餐桌,一邊說:“好,我說,我都說了小林,你冷靜一點,不要這么沖動……”
林杰只是一只手扭著劉市長的手臂,一只手拎著他的頭發,把他的臉按在石板上方,狠狠道:“趕緊說!”
“我……我是讓王所長行個方便,讓他把我兒子弄出來。我跟他保證了繼續開庭之前一定把兒子送回去的。他說他來安排,不過具體他怎么安排的我也不知道,我知道我兒子出來了的時候,他已經……已經被人害死了。小林,你快松開。劉叔的臉要被燙傷了!”
林杰這才松開手。事情變成這樣,這頓飯完全沒有繼續吃下去的必要了,兩人轉身就走。白領偵看到劉市長那個無囊樣,不禁感嘆世態炎涼,這劉市長掌權時也是只手遮天的,一朝失勢,竟然連一個小警察也可以這樣欺辱他。
“喂喂,你什么意思?”林杰很不同意白領偵的感嘆,“什么叫做‘小警察’?什么叫做‘欺辱’?我告訴你,他這是自取其辱!”
“你倒是能耐,就動氣手來了,你有沒有想過后果?現在看來他是真的失勢了,要是他還沒有倒,你這樣對他,不怕報復?”
“你也看到他的樣子了,反抗都不敢,只敢說好話,就知道他已經沒力量來反抗了。說不定他早就被人家個抽空了,只是外面的殼子還能騙著我們賣他面子,幫他查殺死他兒子的兇手。早知道直接把他抓到局里去問,還能省了這么多事情!”
聊到這里的時候白領偵就接到了黃朝陽的電話。她聽到那些線索,非常開心,叫黃朝陽趕緊去追查那輛車子。
她問林杰:“屁股上有一排外國字的車是什么車?”
林杰想了想說:“咱們這兒比較常見的是福特吧。”
于是白領偵就叫黃朝陽去追查尾號是0127的福特車,先從本市的車牌查起。她很想回警局去,從燒焦的面包車里帶回去的那些東西,應該有了化驗結果了,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那些木頭到底是什么,怎么會有那樣薄薄的形態,并且出現在那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