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遊在家等了一夜，從在牀上等變成在院子中等，又從坐在院中石桌前變成了坐在門口石階上，直到次日早晨，天大亮了，自家三花娘娘才挎著箇舊兮兮的褡褳由打小巷中走回來，慢悠悠的，像剛上完學(xué)。
道人看見她的同時(shí)她也看見了道人。
道人抿了抿嘴，她則十分驚異。
“道士，你怎麼坐這兒？”
“外頭涼快一些。”
“院子裡不涼快嗎？”
“吹不到巷口的過街風(fēng)。”
“過街風(fēng)！”
小女童停在門口，身影小小的，直盯著他。
道人則起身了，拍拍屁股，屁股早已經(jīng)冰涼，一邊開門一邊對她問：“三花娘娘怎麼這麼晚纔回來？”
“現(xiàn)在是早晨?！?
“怎麼這麼早纔回來？”
“掙錢呀……”
小女童一邊說著，語氣隨意，一邊從他身邊走過，高擡腿側(cè)跨過門檻，走進(jìn)家門。
看起來還挺像模像樣的。
宋遊自然只能在後邊跟著，同時(shí)問：“三花娘娘昨晚捉妖可還順利？”
“順利，三花娘娘都沒怎麼幫忙，那些人比三花娘娘想的要厲害?！毙∨叩皆褐惺肋呁Ｏ?，彎腰低頭，將手伸進(jìn)自己褡褳裡，連著拿出了三塊束腰蜂窩銀，放在桌面上，“這是三花娘娘昨天晚上掙的錢。”
“這麼多??！”
“三花娘娘學(xué)著你，只要了一半。因爲(wèi)三花娘娘也沒有幫很多忙?！毙∨瘒?yán)肅的說道，“但是也夠我們多用很久了。不買那些貴的。”
“撲撲撲……”
一隻燕子飛了回來，落在房頂上。
“在下也沒有經(jīng)常買那些貴的。況且就算把錢花了，也不過是將錢還給民間，等我們要用錢之時(shí)，又像昨晚三花娘娘一樣，從民間取，如此算來也稱不上亂花錢，反倒在行走天下之時(shí)，少帶了不少重量?！彼芜[隨口答道，“不過這些錢，再怎麼也夠我們再走回長京了。”
“亂說的……”
“那便不說這些，便請三花娘娘說說昨晚之事吧。”宋遊在石凳上坐了下來，“不知那些人是如何個厲害法？”
“有個老的人，很聰明。那個金客媽本來是躲著的，別人都找不到也看不到它，他騙他們說要燒房子，就把那個金客媽嚇出來了?！比锬镆琅f挎著自己的褡褳，站在宋遊面前，離得很近，揉著眼睛說，“還有很多練武的人，膽子很大，也很兇，有個膽子最大的，最兇的，那個金客媽渾身都冒出黑黢黢的煙子，三花娘娘本來想下去幫忙，結(jié)果他用個鐵盆就把它蓋著了，還用腳踩著，那個金客媽就出不來了。”
“金蟾。”
“金客媽！”
“最後呢？”
“最後他們問三花娘娘怎麼辦?！?
“三花娘娘怎麼說？”
“三花娘娘從牆上跳下來，逮到那個金客媽，打了它幾下，叫它把放在別人身上的邪法都給解掉，等它解完，差不多就快要天亮了。三花娘娘又問了它幾個問題，問完本來想吐一口火，直接就把它給燒死了，但是想著道士說的，三花娘娘就沒有。”小女童頓了一下，“三花娘娘叫他們借了一個燒銀子的鍋來，把它燒死了，然後他們就給了三花娘娘錢?！?
“三花娘娘真是聰慧過人?！?
“對的！”
“三花娘娘都問了它什麼呢？”
“問它叫什麼，從哪來的，什麼時(shí)候成的精，爲(wèi)什麼要害人?！迸f著頓了一下，又揉了揉眼睛，表情依舊嚴(yán)肅，“它說它叫金財(cái)神，是古時(shí)候一家人供在家裡的，那家人很大，後來打仗，全部死了，它就成了精。後來又有很多人供它，到最後有個人把它給封了起來，裝進(jìn)箱子裡埋進(jìn)了地下，它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最近聽見上面有人走路，就又醒了過來?！?
“咦？”
宋遊露出微笑，偏頭問道：“三花娘娘是如何想到問這些的呢？”
“跟著道士學(xué)的。”
“原來如此……”
“道士肯定想問這些！”
“一點(diǎn)沒錯?！?
“三花娘娘很聰明！”
“這是自然。”宋遊點(diǎn)點(diǎn)頭，“那它爲(wèi)什麼害人呢？”
“聽不懂。忘記了?！毙∨f道，“三花娘娘覺得它就是壞，就是想要害人?！?
“多半如此。”
“對的！”
“三花娘娘果真善於思考，聰慧過人?！彼芜[這次說得十分誠懇，誠心誠意，隨即才揉揉她的頭說，“三花娘娘已經(jīng)困了，便去睡吧?！?
“那你呢？” “我昨晚睡了一會兒?！彼芜[說道，“三花娘娘是功臣，該好好休息?！?
“那伱去找你的棒子嗎？”
“不急。”
“那你等一會兒，等太陽爬到那麼高的時(shí)候，就叫三花娘娘，三花娘娘好出去釣魚。”女童確實(shí)也有些困了，把褡褳取下來提在手上，還不忘對自家道士叮囑道，“要是你要出去掙錢，也記得叫三花娘娘?！?
“快去睡吧?！?
“好的?！?
小女童又把三塊銀子全部拿起來，走回屋中，先放好銀子，再掛好褡褳，這才篷然一聲變回貓兒，跳上牀走到窗邊，曬著太陽睡去。
宋遊自是沒有叫她的。
也怪不得宋遊。
全賴今日多雲(yún)，天雲(yún)遮了日，誰又知道太陽爬到什麼時(shí)候了？
……
幾日時(shí)間，城中連著幾樁邪事。
鬧得最兇、影響人最多的莫過於李家之事，許多街坊鄰居都遭了殃。東城迅速傳開了“黃昏遊蕩的乞丐是妖物、會施法害人”的傳說，恐怕未來很長一段時(shí)間都沒人敢在晚上出門了，至於當(dāng)?shù)睾⑼瘯虼丝謶侄嗑茫蔷驼l也說不準(zhǔn)了，也許幾十上百年後，還會有家長用這個故事來教育自己的孩子晚上不要出門、早些歸家。
最惹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廖家之事，自打今年開年以來，廖家書鋪的生意可是實(shí)打?qū)嵉呐d隆，在陽都這麼一座城市，沒人會不關(guān)心錢財(cái)。
誰又能想到，都是妖邪爲(wèi)之呢？
然而最有意思的還是這兩家人搜妖驅(qū)邪的過程，鬧的動靜都不小，不少人都親眼所見，亦是津津樂道。
似乎妖邪也真的沒那麼厲害。
再加上李家廖家子弟出門應(yīng)酬，走親訪友，酒樓茶館閒談吹牛，都講起這些事，此後又有人撞了妖邪，便開始來問他們了。
宋遊則坐在家中，掛念著自己的竹杖。
稍作感應(yīng)，竹杖離此還沒有百里。
一切動向，其實(shí)都瞞不過他。
那霍二牛當(dāng)真一根筋。
宋遊從李姓男子的口中，從其他幾名認(rèn)識霍二牛的江湖人口中，也能拼湊出幾分他的性格。
膽大，魯莽，妖鬼也不怕。
只是一根筋，易衝動。
有人給他百文錢他就敢去城外墳頭睡一夜，有人請他一頓酒，他也敢去夜闖鬼宅取銅錢。平日裡有誰相求，錢多的就多給些錢，錢少的跑到他面前去吹捧幾句，或是說幾句軟話，他心一飄，或心一軟，也就答應(yīng)下來。沒人請他辦事，他就在江邊搬送些貨物，賣些力氣錢。
最愛把錢花在酒館飲酒吹牛、茶樓瓦舍聽書，倒是沒做過什麼壞事。
這幾日以來，可把霍二牛厲害壞了。
霍二牛膽子大不怕鬼是出了名的，就好比多年前的葉新榮，否則李姓男子也不會將竹杖交給他。也常有人家中撞了陰邪，請他去睡一夜，用他身上的血?dú)鈱㈥幮膀?qū)走，往往也有些用處。
因此霍二牛早在其他人之前就知曉——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陽都城中還好一些，出了城牆，出了那道城門，城外的怪事雖然也沒到起堆堆的程度，但偌大的陽都城外，也幾乎是三五天就有一件。早在李姓男子叫他去府上幫忙捉妖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人請他去過了。
只是如今這些怪事卻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就是一些陰風(fēng)邪氣，自己都不需要做什麼，過去睡一晚，自然就沒了，遇到過的最了不起的，也就是做夢夢見一些鬼怪來找，與之對談兩句，或是罵幾句衝上去打一頓，自然也就好了。
如今這些怪事卻不好對付。
城外亦有不少富貴人家，達(dá)官貴人年紀(jì)一大，就喜歡告老還鄉(xiāng)，可縱使這些大人們給的價(jià)錢越來越高，越發(fā)讓人眼饞，他也沒有辦法了。
正無力時(shí)，便得了一件寶物。
拿到這件寶物之後，他幾乎沒有多想，第一時(shí)間便去了城外此前曾找過他的一戶老大人的宅邸，憑著一身武藝和膽量，憑著這件幾乎是碰一下就能打死一隻妖鬼的竹杖，輕輕鬆鬆便除了妖邪。
老大人對他那叫一個恭敬，當(dāng)晚便擺了酒，親自向他敬酒，用最好的房間留宿他，次日一早，還給了二十兩紋銀，一路把他送到村子口。
一個憨癡武人，何曾有過這種待遇？
只是當(dāng)晚他睡覺之時(shí)，卻得把竹杖放在枕頭底下，生怕被人偷了去。
此後幾天，便在城外到處行走。
天天替人驅(qū)邪除妖，掙了不少錢。
除開當(dāng)?shù)匕傩?、主人家的禮遇以外，尋常走在集鎮(zhèn)中，也捨得買肉買酒了，日子好不自在。
只是問題還是那一個——
心中越發(fā)的忐忑不安。
連覺也睡不踏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