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道臺大人對磁州常平倉十分滿意,臨走之前,紛紛表示要給姚璟一個‘幹才’的上上評價。
畢竟古代社會,除兵荒馬亂之外,水旱震災造成的荒年,對百姓生活影響最大。很容易造成社會動盪,流民盜賊四起,傷了國家的元氣。故而荒政水平如何,是檢驗地方官能力的重要標尺。
而姚璟在荒政水平這篇文章上,顯然寫了個漂亮的開頭兒。尤其對比其他州縣糜爛的狀況,更顯得鶴立雞羣,蒂花之秀......呃,不對,是一枝獨秀。
只不過,對於三位道臺大人的稱讚,姚璟卻並未如何放在心上。因爲他知道,接下來災民們的到來,纔是真正考驗他......呃,是他親親弟子的時刻!
三位道臺離去的後一天,一些災民便已陸陸續續地來到了磁州。
憂心如焚的姚璟,在衙門裡根本坐不住,吩咐姚福套好了馬車:他要親自出城去看看,外面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情景。
剛一出城,頓時就被眼前的一切驚住了。
一眼望不到頭兒的人羣,在沒有任何遮風擋雨的地方,或三五成羣,或零零落落,無精打采地癱在地上。
每個人都破破爛爛,滿臉污垢,甚至衣不遮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幼小的孩子拼命往母親的懷裡擠,想要吮吸一口甘甜的汁水,可是母親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沒有一絲的液體,孩子哇哇地大哭起來。
雖然城外已有些善心的富戶開設了粥棚,但根本無濟於事。
姚璟看到,粥棚那裡盡是些強壯的男子。爲了一碗粥,他們推開女人,踢倒老人,對比自己弱小的災民揮拳相向。有些粥棚因爲維護不了秩序,乾脆就任由災民們胡亂搶奪......
若是之前看到這一幕,姚璟必然會火冒三丈。
可經歷了何瑾的調教後,他對此已有了不一樣的看法:因爲他知道,不吃上一碗粥,人真是會被餓死的!在生死麪前,什麼禮義廉恥、恭良儉讓屁用都沒有!
更不要說,這些災民們已背井離鄉,被官兵監視著驅趕到這裡就不管了。滿心的憤懣無處發泄,對以後的日子充滿著恐懼和怨氣......
事實上,等磁州衙門擺開粥廠後,情況也只會如此。
因爲歷來粥廠賑濟的作用,就是讓青壯們吃飽,只要他們不鬧事,一切就都好。至於老弱婦孺,就彷彿動物羣體中的消耗品,在旱季要被淘汰掉一樣。
穿過了人羣,差不多隻有一百步之外,就是亂葬崗子。單是這一天,便已經出現了十幾具屍體,草草用蘆蓆卷著,都懶得埋進土裡。
更遠處還有一羣野狗,不時向這邊望著,猩紅的眼睛盯著人羣,彷彿在看著自己的美餐?;蛟S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更多的人死去,它們就能享受美味的肉食!
生和死就隔了短短的一百步,強烈的對比,讓姚璟越發憋悶。
更不要說,身爲一州父母官,銜天子之命牧守一方,他天然有責任,讓這些投奔來的災民活下去!
在回衙門的路上,天空濃雲密佈,姚福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大老爺,變天了,可能要下雪了?!?
下雪,對那些城外的災民來說,不亞於末日的降臨。急速的溫度下降,會帶走大量的老弱病人。接著雪水融化,他們又不得不泡在泥水裡面,別管多強壯的漢子,都會生病,甚至死亡。
“賊老天,你爲何這般不開眼!”姚璟咒罵了一聲,吩咐姚福道:“速速回衙門,尋師爺和潤德商議對策?!?
到了簽押房,姚璟只看到了陳銘,不由開口問道:“潤德呢?”
陳銘一聽這話,心頭止不住泛酸:大老爺,我纔是你名正言順的智囊好不?
但他也知道,現在不是廢話的時候,便開口回道:“老夫也不知道,這兩日一直沒見他身影兒?!?
姚璟當即吩咐姚福去找,可不料何瑾已從外面走了進來,一臉的疲憊之色,鞋上還沾了不少泥土,顯然也出城去了。
“潤德,城外的災民,你都已看過了?”姚璟端了一杯熱茶給何瑾,開口問道。
何瑾一仰脖兒喝下,纔回道:“嗯,看過了......有些少啊,不怎麼夠用,希望過兩天,人能多一些?!?
這話一出口,姚璟和陳銘兩人鼻子都氣歪了:你說的這是人話嗎?三四千人都來了,而且已死了十幾個,我們愁得頭髮都快要白了,你還嫌人不夠多?
然而,就算何瑾這麼混賬,如今姚璟都沒有輕易發怒,而是耐下性子言道:“潤德,今夜恐怕會有雪,爲師想要打開城門,放災民入城?!?
“不管他們能找到什麼樣的地方,總比在城外凍死餓死要強。假如有城裡的百姓,善心收留一下,更是最好不過,你覺得如何?”
“萬萬不行!”何瑾一聽這話,當即放下了茶杯,冷著臉說出了這等殘酷無情的話。
這一下,姚璟真心忍不住了:“潤德,你!......”
他折服於何瑾的手段,但更需要何瑾的一顆仁心。可想不到,何瑾竟如此麻木不仁,實在讓他有些齒冷了。
然而,何瑾隨後便嚴肅開口道:“師父,你想過沒有,一旦放那些災民入城,整個磁州立時會陷入無盡的暴亂紛爭當中,流血事件層出不窮!”
姚璟當然也想過,這樣做可能會有所不妥,但也不認爲會有何瑾說的那般嚴重:“潤,潤德,你這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吧?......”
“哪裡會是危言聳聽,不過就事推論罷了。倒是師父你,將人性想的太美好了?!?
何瑾面色陰沉,隨後又是語出驚人:“畢竟,眼下城外的災民和城裡的百姓,本就是水火不容的敵人!”
“怎,怎麼可能?......都是大明的子民、炎黃子孫,哪會如你說的那般?”
何瑾卻仍舊冷笑,道:“先說城外的災民吧。師父既然出過城,想必已看到災民中的青壯,爲了一碗粥是怎麼做的吧?”
“只是一碗粥啊......那當他們看到堅固溫暖的屋舍、想著屋裡可口熱乎兒的飯菜,甚至看到了年輕漂亮的女人,他們又會怎麼做?”
“這,這......”姚璟瞬間面色慘白。
“再說城中的百姓?!焙舞獓@氣,語氣沉重:“師父你總知道,常平倉的糧食,都是磁州的百姓交上來的吧?他們向來將糧倉的糧食,視爲自己的救命糧。”
“可現在,衙門要拿出來賑濟外來的災民,人數兒還那麼多。師父覺得磁州的百姓,會沒一點牴觸情緒,會不將外來災民視爲搶奪他們糧食的敵人?”
“兩方都積攢著怨憤,只因有了一道城牆相隔,互不相見,纔沒釀成民變。”說到這裡,何瑾不由回頭,對著姚璟言道:“現在師父卻要打開城門,你說一夜過後,會是怎樣的一副情景?”
“這,這......”姚璟瞬間啞口無言,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好半天后,他才鄭重地對著何瑾一禮,道:“潤德,若非有你,師父怕是要好心辦了壞事兒,還是萬劫不復的那種......”
何瑾當然避開了這一禮,可就在他要扶姚璟的時候,陳銘卻悲痛地開口了:“可是潤德,假如不放災民們入城,又該如何呢?”
這時候何瑾的臉上,就慢慢浮現了一抹詭異的笑容,道:“既然怕下雪凍著,當然要去能取暖的地方啊......而磁州這裡,最熱火朝天的地方,非鼓山煤礦莫屬啊!”
姚璟和陳銘聞言,不由古怪地對視了一眼,心頭升起了一抹極強的不祥預感:“潤德,你該不會是想?......”
果然,不待他們說完,何瑾這裡就跟背書一樣,開口絮叨起來:“最好呢,災民青壯自願到鼓山煤礦打工?!?
“那裡一向待遇從優,週五幹活雙日休息,每日只幹四個時辰的活,每月可以輪休兩日,逢年過節連放九天假......”
話說到這裡,姚璟和陳銘,不由就哀傷地嘆了一口氣。
接著不等何瑾繼續,他們便將後面的廣告詞兒,給說出來了:“尤其還管吃管住,冬天發兩套棉衣,春天發兩套單衣,秋天再發一套秋裝。每年發六雙鞋子,場中以後還會設有青樓、酒館打折招待,每個月發二兩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