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露回到北京讀大學的時候,她的爸爸媽媽讓她把這所房子租出去,房租就算她的生活費。可是據說她一進到學校宿舍,就被狹小的空間和公共衛生間嚇到了,她既不能在五個人的注視下完成飲食起居,更不能忍受早上在洗手間外排長隊。
她迅速布置好那套兩居室,一個星期之后就搬了進去。這不是因為她行事利落,而是她根本沒帶什么錢,只比身無分文強一點點,而買了簡單的家具后,就真的身無分文了。
到大二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陸陸續續添置了不少東西,可是依然很簡單。臥室里一張小小的單人床,永遠鋪著白色或米色的床單,單日是白色,雙日是米色;衣櫥很窄,以至于我第一次進到她的臥室,還在好奇她把衣服放在哪里。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孩的衣櫥可以這樣小。她的衣服很少,掛在一排銀色衣架上,靜靜地羅列在里面,衣櫥角落里壘著三五塊沉香木,是她獨有的熏香辦法。除此之外,窗邊一把孔雀椅,椅子上搭著豆青色半舊的絲綢坐墊,墻上一面穿衣鏡,再沒別的陳設。沒有毛絨公仔,沒有花瓶,你絕想不到這是個女孩子的房間。隔壁是書房,占了兩面墻的架子上密密地壘著書,正中央一只巨大的紅木條案,似乎比床還要大,占去了小半個房間。我對那只條案非常感興趣,當時剛好選修了一門叫“明代家具研究”的選修課,很用心地看過兩本書,于是立刻跑過去又摸又叩,想判斷出年代。
但是我沒有成功,如果我聽課還算用心的話,木頭至少是清代的,可是我從未見過明清時候有這樣設計的條案:矮墩墩,四只粗腳,棖子勾腳一概沒有,卻有紋牙頭,云紋又雕得十分精美。
我鑒寶失敗,求她公布答案。
“這只案子嘛,是‘文革’的時候從一個大人物的家里抄來的,后來那家人病死的病死,自殺的自殺,‘文革’結束以后發還家產,也沒有人能來領了。”我嚇了一跳,頓時覺得這厚重的紅木色澤帶了血淋淋的意味。
“你從哪兒找到的這東西?”
“除了老首長,還能從哪兒?他聽說我從學校里搬出來住,就讓秘書帶我去地下室挑一些不要的家具。那地下室大概有十年沒打開過了,鎖孔都銹住了。后來把門撬開,滿屋子落了灰的大家伙,我一眼看到這個案子,是不是緣分?我也不大懂這些,不過像是明朝的,只可惜早年被那些不識貨的人扔來扔去,四只腳有一只斷掉了半截。我叫人把它抬出來,把腳鋸平,所以它比別的案子矮一些,而且本來底下是有棖子的,現在也沒了。”
“可惜,可惜。”我摸著那精細的雕花,想象著被鋸掉的半截是什么模樣。
“可惜什么呀,遇到我是它幸運。老首長的地下室你沒有去過,不比地上的房間小,里面這些東西一直堆到天花板。將來遇到識貨的買走就算好的,其他的恐怕都要一卡車拉到垃圾站燒掉。”
“哎!”我大叫一聲,“那你該多拿些。你看你家里多寒酸!”
她臉上的憐惜消失了,立刻恢復了她慣有的傲慢表情,斜著眼看我:
“咦,你也不是沒見過好東西的人,怎么一股小家子氣?東西么,夠用就行,能少一件就少一件,多一件就是累贅。”
我當時在心里想:你說得光明正大,還不是因為你沒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