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學校莫名其妙地開除的時候,我對爸媽說,這學校真混蛋,還差一年呢就讓學生提前畢業回家,沒見過這樣不負責任的學校!我爸吃驚地說,那怎樣行,發給畢業證了吧?如果連個高中畢業證也混不到,那恐怕連民師也當不成了!我說,讓先找個學校實習一年,明年回學校去領畢業證,其他事到時候再說。我爸嘆了口氣說,沒辦法,花錢上的學校就這樣。于是我就心安理得地在我們村的小學里施教。
確切地說,在那個破破爛爛的小學里施教的時候,我并沒有心安理得,所讓我心安理得的是我沒有因被學校開除而挨爸爸的揍,這不能不令人感到欣慰。欣慰之余,又開始擔憂起來,我怕在那個狹小的地方待久了,說不定有一天會忍受不了那種郁悶而抹脖子自殺,我是個很珍惜生命的人,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在琢磨什么時候應該離開那所學校。
在我離開那所學校之前,我需要先找一個能讓我留下來的理由,哪怕是一個根本不能成立的理由。如果連一個能聊以**的借口都找不到,那真是一種絕對的悲哀。我是個依賴思想很重的人,只要有樣東西能讓我依靠,我就會信心百倍,就算被我所依靠的是個一無所長一無是處的東西,但它總是存在的,至少這樣我會以為在我身邊所存在的不只是我自己。
學校里有個叫S的老師,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圓圓的臉蛋,活潑可愛,只是頭發短短的,不是我所想象中的長發飄逸。于是,我就把認識S作為暫時待下去的理由,這可能只是個假象,或者是說實在找不到另一個合適的理由,就把認識S權當作一個理由借來暫時用一用。與那種救命稻草差不了多少。
有一次和幾個朋友去S家玩,剛巧碰見S的爸爸。如果是S的媽媽,就很好應付,她是我小學的老師,人無比善良,我去那所學校實習的時候,她常常找我討論一些教學上的問題。自我學會“和藹可親”這個詞語以來,就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使用,碰見她的時候,我拿來形容她,恰恰合適。而S的爸爸,卻常冷著臉,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當時,我笑著給他打招呼說,嗯,啊,嗯……還沒等我說出主謂賓,他就轉臉走一邊去了。自此以后,我再也沒去過S家。
而S去我家的時候,就會對我媽說,潤之呢,我來還他書!我媽就樂呵呵地說,在他房間里呢,去吧!而S每次走的時候,總要帶走我一本書,當然,全是我從舊書攤上低價買來的舊書,或是盜版書。我幾乎不買正版書,我上學的時候,如果老師對我說,咱們的課本也可以買盜版,那么,我就可以說,我從沒買過正版書。當然,說這句話,除了能表現出我的寒酸之外,還需要時刻提防著那些精明的工商部門人員從我身上順藤摸瓜去查處那些盜版書販,這樣,我就得花數倍的價格去書店買正版書,如果這樣,我寧愿不看書。
總之,我媽看到S拿著一本書從我房間里出來的時候,她就會對S說,多看書好。我聽了,就認為我媽媽的做法很不公平,因為當時我弟弟在家看我那些書的時候,她就會一把奪過去,扔在一旁,并且還威脅弟弟說,再像你哥那樣整天看些沒用的課外書,小心我讓你爸揍你!瞧瞧,同樣的書,我弟弟看的時候她極力反對,而S看的時候她卻意味深長地說,多看書好!通過這件事,就能充分顯現出我媽這人特別虛偽。當我把這種現象說給我媽聽并且說她虛偽的時候,她卻反責我說,你懂什么!
我媽很看好S,希望S常來借我的書看,順便和我多“交流”。我媽說,都多大了,和你一樣大人家都有孩子了,看你還能等到什么時候!這時我就反駁我媽說,人家都四十多了,還沒結婚,我才多大!
不是我不想結婚,而是我的年齡還不算太大,如果不是我的年齡小,那么就是我這人心理成熟得比別人晚。初中的時候,我還搞不太清楚小孩子到底是從哪里來的。以前做夢,總是夢見天上嘩嘩往下掉鈔票,我就拿著只破盆子在下面樂呵呵地接,開始的時候掉一毛的,后來一百的也有。
當然,心理發育遲緩并不只表現在這一方面,上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看見同班同學找女孩子談戀愛,還感覺那孩子太早熟。殊不知非人家早熟,乃自己晚熟也!
現在的小孩子,成熟得早,小學的時候,就開始研究怎么談戀愛。班里有個叫胡麗的女孩子,常問我,老師,你知道咱們班×××喜歡××不?我笑笑說,不知道!可她偏不信,不厭其煩地說,你一定知道,給我們講講嘛?我說,你們的事,我哪會知道!后來她看我實在不肯講,就問,你喜歡S老師不?我說,喜歡啊,咱們班學生我都喜歡!每一次她都想從我這兒打探些班上誰喜歡誰的小道消息,每次卻都是盡興而來,失望而歸。
我對我的學生說我喜歡S沒過多久,就和S分手了。其實并不能稱那種分手為完全分手,從理論上講,我們永遠不可能結婚了,因為她忽然間多了個未婚夫。
記得當時,S對我說,結婚吧?
我聽了嚇一大跳,問她,結什么婚?S鄭重其事地說,我想結婚!我看她那樣子不像開玩笑,就問,和誰?怎么沒聽說過?S說,和你啊,還能和誰?
當時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么應付S,我不知道S為什么莫名其妙地想和我結婚,這是個很奇怪的問題。我從沒表示過要和她結婚,而且壓根就沒有想過將來要和她結婚,或者說,我這輩子結不結婚,還都說不準。所以,當時我跟S侃侃而談,講了許多不能早婚的道理,那可能是我這輩子所做的最精彩的一次演講。我對她說,別傻了,和我結婚你以后不后悔嗎?你再等等,看有沒有比我好的,實在碰不到了,再回來和我結婚,這樣也不遲啊!我唾沫星子費了不少,可S總聽不進去,她說,要不先訂婚?
以前,我從沒有把自己和結婚這樣的字眼聯系到一塊兒過,結婚這樣的字眼對我好像總是離得很遙遠。所以,那天我和S說了很多,說來說去,總之就一句話,她要和我訂婚,我沒同意。
遇見這樣的事,總是很麻煩。我實在搞不懂S為什么忽然之間犯起了結婚的癮,難道她不知道女孩子一旦結了婚就會迅速墮落。心靈上的墮落還不明顯,最快的是體形上的變化。我有很多小學女同學,現在不是胖得像豬,就是**被兒子女兒吃得晃悠晃悠地吊在胸前。我可不想把一個清純可愛活生生的女孩子糟蹋成那樣,我自幼心地善良,于心不忍。
S那段時間是鬼迷心竅,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非要和我訂婚,我說,你哪能那么放心就把自己輕易地就交給我了,不考慮考慮嗎?在我沒答應和她訂婚之后,S氣得半個月沒理我。后來忽然就笑嘻嘻地對我說,潤之,我訂婚了,恭喜我吧!當時我也笑瞇瞇的,說,恭喜你啊!
后來我仔細想了想,S和我談戀愛,只是為了和我訂婚,然后再結婚。因為當時學校里其他女教師都訂婚了,或者結過婚了,只有S還是孤單單的一個,顯得有點孤家寡人,于是就萌生了結婚的念頭。女孩子結婚的條件之一,就是找個男人,我是個男人,所以S來找我,但我沒同意。可這個世界并不只有我一個男人,所以S又找了另一個男人,另一個同意了。這件事就這么簡單。我想通以后,心里說,幸好當時我沒同意,如果真和這樣一個只想結婚而找男人的女孩子結了婚,以后還不知道過什么日子呢!
S訂婚以后,還照樣和我一起跑到荒郊野地里去鬼混。重要的關頭,S把得很緊。
S不但意志堅決,而且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能控制住自己,令自己神志清醒,不為我的謠言惑眾所迷惑。根據這種情況仔細分析起來,從一開始,S都是在玩弄我,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手段找一個能和自己結婚的男孩子。而我,直到現在想起來,卻還連一點兒被愚弄的感覺都沒有。
至于和S訂婚的是哪一號人物,我從沒見過,只是常聽學校的老師們提起,說是挺不錯的一個小伙子。但我所關心的并不是他的人品怎么樣,對S好不好,我只想知道他的塊頭是不是比我大,不是則已,如果是,那么以后我還是和S少來往。說不定哪一天我正跟S鬼混,剛好被他撞見,他肯定要站出來和我單挑,而我當然屬于理虧的那一方,心虛自然要挨揍,打我個鼻青臉腫四肢殘廢未嘗不可能。因非禮別人的未婚妻而被人痛揍這樣的事要是傳出去,自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所以我最好還是要盡快離開那里。
那天,S正想騎到我身上,我一把攔住了她,她奇怪地問,怎么了!我一本正經地告訴她,不行了,我不想在這兒了!
去哪兒?S似乎感覺很突然,其實,連我自己都感覺突然。
不做教師了!我說。
你不是要我退婚吧?
不用了吧,那多麻煩!我對S說,我本來就不想做教師,也不想在這兒,真的不想!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跟S說了什么,反正自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過學校,只在家待在我的房間里,看已經看過三百八十遍的《張愛玲文集》。或是去鄰居家看一個將死的老頭寫毛筆字。也沒再見過S,有時候只是遠遠地看見她騎著自行車從我家后面的小路上飛馳而過,然后遠遠地消失。
關于我與S的事,我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點什么。開始的時候,我媽非要請人去S家提親,我對我媽說,我和她什么也沒有,我根本不可能和她結婚。后來S要和我訂婚我沒答應,一大部分是因為小學的時候老師教導我們說話要算數,既然我對我媽說過不可能與S結婚,就不能隨便答應和她訂婚,不然,哪一天我不小心得罪我媽,她就會拿出這一句話來證明我是個心口不一的人。我可不能學我爸,他曾無數次揚言要打斷我的腿,卻連一次都沒有實施過,在這一點上,我就很瞧不起他。
我媽問我,你不做教師,你想干啥?我回答說,啥也不想干!這時我媽就急了,她問我,天天在家吃飯、睡覺?我說,你別嫌我礙事,過幾天我就走!我媽吃驚地問,你去哪兒?我說,不知道,坐車的時候再說!
過了一段時間,S又像以前那樣讓她的學生給我送小紙條,內容也和從前一樣,讓我晚上八點去她家門口等她。我想了半天,沒去。原本我打算去的,可想來想去,想不出應該說什么話,還有一點,我怕S再像以前那樣沒有理由地騎在我身上,思來想去,就沒去。
現在想想,自己還真有點兒對不起S,和我談了近一年戀愛,什么也沒給她買過,更沒在她身上花過任何錢,有幾次我們接吻前吃的口香糖還都是她掏錢買的。在這期間,我從沒跟她說過一次像什么“愛”啊“喜歡”啊之類的話,至少在她面前這樣的字眼從沒在我嘴里吐出來過,雖然S曾N次要求我對她說帶有這樣字眼的話,卻都被我一一含糊過去了。
這讓我想起在一份報紙上讀過的一首詩,題目叫《緣起》,內容是:
我并不是立意要錯過,
可是,緣分總匆匆來
又匆匆
錯過了春暖花開的季節
又要錯過今朝
從握手到揮別
姿勢一樣的凄艷
心情也是
如果覺得有什么舍棄不下
就讓我們吐出胸中幽怨
留下煙嵐,留下祝福
各將成為陌路人
花開時想花落的遺憾
花落時又想花開的美好
日子正當少女
我還留著七情里的第一愿
等待也是一種癡情
赴無人的約會
讀著挺感動人的,我想或許自己也是出于此心理吧!人都有劣根性的一面,只考慮自己的意念,而從不愿顧及別人的感受。難怪有位女作家曾深刻地說:“人總是尋找所沒有的東西,說起來感情就是這么簡單!”難道我之所以離開S就是因為對擁有在手的東西而不懂得珍惜嗎?這也讓我理解為什么許多先人接二連三地警告后人,說什么“容易得到的就容易失去,只有經過千辛萬苦尋來的東西,才懂得去珍惜和擁有”。在現實當中,我體味到了一個有趣的定律,那就是:“生活所告訴我們的道理,往往要比書本上的深刻得多。”比如愛情這玩意,越是缺少,越是挑剔,與“饑不擇食”可以稱得上是并行的又一個準則了。
或許到50年以后,等S已經老了的時候,如果忽然回想起和我談戀愛的情景,她一定會說,唉,那一回和潤之這個混蛋戀愛真是找錯了人,把我的青春全白白浪費掉了!或許發出這樣的感慨根本等不了50年,她已經這樣感慨過了也是說不定的事。的確,和我這樣無趣的人談戀愛實在是無聊至極,什么都得不到,除了幾封花言巧語的情書。而S,卻連幾封情書甚至只字片言的紙條都沒得到過。
S離開了我,活得很快樂;我離開了S,也同樣活得很好,這說明我們兩個注定就走不到一塊去的,否則,我們彼此離開的時候,都應該感到痛苦才對。也許我們的關系真如S所說,我們不合適。這正如有位先哲所言的那樣:最好的不一定是最適合的,而最適合的卻又不一定是最好的。在婚姻上,我們需要的往往是最適合的,至于是不是最漂亮或最好的那倒要變得次要了!
不管怎樣,S再讓自己的學生給我送小紙條,讓我晚上去她家門口等她的時候,我就沒去過。我這樣做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個大騙子,豈止是像,簡直就是!因為我曾對S說,你退婚吧,咱們結婚。而S堅決地說,不可能了!我就說,沒有不可能的事,總有一天你會同意的。我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我對你是忠貞不貳的,我會一直等著你,而且一直加倍地愛你,讓你感動得一塌糊涂,然后同意和別人退婚,和我訂婚。
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事實是:當時我為了討S的歡心,說了一些旁門左道的哄女孩子用的甜言蜜語,在說的時候,不小心就說出了讓S給別人退婚和我訂婚之事。然而,如果S真的照我說的做了,我就會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怎么做了。事實證明,當時S沒被我的花言巧語所迷惑,意志堅決地說“不”,這一做法是無比英明的。
既然我曾說過對S表示執著忠心的話,就應該時刻準備著,在她高興的時候隨時跟她約會。可我卻沒那么做,我像我爸一樣做了一個說話不算數的人,我不但沒按照S所寫給我的八點鐘去她家門口等她,還常常斜著眼研究一些漂亮女孩子的屁股,這說明我對S根本就不可能像我所曾經表示過的那樣忠心執著。
因為沒再去過學校,我就沒再見過S。
開始的時候,我還去鄰居家看看Q先生寫字,后來Q先生犯了幾次心臟病,我就不敢再去了,怕一不小心說錯話,令Q先生氣急攻心犯心臟病。不去Q先生家,就只有待在家里,可在家的時候,我媽就沒完沒了地在我旁邊嘮叨,也令人受不了,這時候,就只有站在我家后面的小樹林里,對著一片墳墓發呆。
有時候,我盯著一個小墳堆出神,那些小墳堆,圓圓的身子,尖尖的頂,幾何老師教我們稱那種形狀為圓錐形。幾何老師剛開始教我們認識圓錐形的時候,就讓我們舉幾個現實生活中的物體,當時我就大聲對幾何老師說,我家后面的墳堆是圓錐形。但有時候,我不把它們看成是幾個圓錐形的小土堆,而把它們看作是金字塔,雄偉而壯觀。當我實在不能把它們和雄偉壯觀這樣的詞語連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想象著它們會產生一些令人感到新奇的事,想來想去,有時候就會惚恍看到有一兩個木乃伊形狀的人從里面爬出來,他們在我面前游來蕩去,似舞似癲!
我所講的這些,全是事實,誰也不能胡亂說我是憑空捏造,前前后后,我一共看著那幾個木乃伊形狀的小人慢慢悠悠地爬了七七四十九個來回。最后一次他們爬出來的時候,我氣憤地對他們說,別出來啦,晃來晃去的煩不煩人呀!他們仿佛聽懂了我的話,轉身就爬回了墳墓,自此便再也沒出來過。
墳堆里的那些人沒再爬出來過,在那地方站著仿佛就失去了意思,而Q先生家又不敢去,S也沒再讓學生給我送小紙條,所以唯一能讓我容身的地方,就是我的小房間。但我媽的嘮叨實在厲害,我把門從里面鎖了,她就在門外說個不停,讓我一刻不得安寧。這時,我就用手堵著耳朵看已翻了無數篇的《張愛玲文集》,直看得頭昏眼花。
本來我想等到暑假去學校領了畢業證,然后到外面找個工作,后來想想,算啦,要個高中畢業證也沒大用,就沒等到暑假,剛過了年沒多久,就提著個小破包去車站找車去坐了。
那天,剛巧在車站碰見S,我問,去干嗎?
她回答說,考試!然后問我,你呢?
我回答說,不考試!然后我們就各自找了輛車上去了。
我和S的事,只能說這么多,也只有這么多了。如果非要再找些話說,那么她后來打過電話給我,也不知她從哪里找來的號碼。她對我說,潤之,我要結婚了,你來吧?
我說,是嗎?要結婚了,挺好,我不來!
其余的,我再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