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脊這一側(cè)的森林昨天也下過雨,雨量不及山脊另一側(cè),但樹干與枝葉依然被浸潤得蒼翠盈人,普通的失火很難醞釀成大規(guī)模火災(zāi),但幾乎滿載航空燃油的油箱爆炸就另當別論。
2號直升機的爆炸位置是森林上方的低空,而不是在地面墜毀后才爆炸,對地面造成的破壞較小,但沖擊波的影響范圍卻很大。
高溫的火焰像是在樹冠上方煎了一個荷包蛋似的,引燃了大量枝葉,尤其是爆炸中心位置,直升機燃燒的主體殘骸墜落,還在燃燒的燃油如同灼熱的熔巖,流淌到哪里,哪里就熊熊燃燒。
1號直升機面對下面的火海實在是愛莫能助,只得返回先去接奧羅拉。
隆隆的螺旋槳聲漸漸消失。
“咳咳!”
一棵樹的樹根位置,爬起一個灰頭土臉的人,只有當她抹了一把臉時,臉上才稍微顯露出白皙的皮膚。
33號以前總是戴著忍者面罩,臉部皮膚不見陽光,還總是悶在面罩里,也是那種不正常的蒼白,這段時間她不用戴面罩了,臉色變成了白里透紅的健康顏色,可惜眨眼之間入了非洲籍。
爆炸發(fā)生時,33號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思考,本能地抱頭往地上一滾,正好旁邊有一個粗壯的大樹,虬結(jié)而發(fā)達的根系有部分露在了外面,她就擠進粗如手臂的根須之間,蜷縮起來,聽天由命。
爆炸的沖擊波過去之后,她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剛想爬起來,腦袋就咣地一聲磕到了什么東西,發(fā)出金屬的震顫聲。
她轉(zhuǎn)頭一看,不由地吸了口涼氣,因為那是直升機的一支尾部螺旋槳,被爆炸崩到了這里,像利劍般深深插入了樹干。
只差一點點。
如果這支螺旋槳再稍微飛得低一些,估計她就沒命了。
真是見鬼了,直升機好端端的怎么會突然爆炸?
在爆炸發(fā)生前,由于直升機已經(jīng)失控,在低空胡亂搖擺,她和凱瑟琳已經(jīng)提前退開,并且做好了直升機可能墜毀并爆炸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直升機在空中就炸了,像是誰在里面安了個炸彈并引爆了似的。
凱瑟琳在哪里?
樹木在燃燒,灼熱的煙塵裹挾著火星陣陣撲面而來,直升機墜落處的那片樹林已經(jīng)燒成了焦炭,鋼鐵都已經(jīng)燒紅軟化。
33號把外套的一個兜翻出來并用短刀割掉,把兜布用水打濕,蒙住口鼻,尋找凱瑟琳的蹤跡。
她看到凱瑟琳跳到空中,半路救下歐陽彩月以及那個小嬰兒,隨即被爆炸的沖擊波吹飛了,而且在爆炸的瞬間,凱瑟琳背轉(zhuǎn)了身體,用自己的身體替歐陽彩月和嬰兒承受了沖擊波。
因此,33號對凱瑟琳的狀況并不樂觀,但是挺佩服凱瑟琳的義無反顧。
她當時站得其實比凱瑟琳更近一些,不過她猶豫了,因為她并不認識歐陽彩月和嬰兒,而強敵近在咫尺,在那個瞬間她腦海里天人交戰(zhàn),她身上承受著宗主的重托,她還想回去吃文華阿姨的豆沙包,不想為救陌生人而冒險,她有權(quán)自私一些——事后證明她是正確的,因為直升機隨后就爆炸了,冒險救人的凱瑟琳情況不妙。
就在凱瑟琳在空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歐陽彩月和嬰兒的同時,迦梨則用副駕駛的身體擋住了她自己,迦梨離直升機更近,受到的沖擊也更大,即使有副駕駛的身體作為緩沖,應(yīng)該也受傷了,可惜吸血鬼化的迦梨擁有太強的恢復(fù)能力,只要沒當場被炸得四分五裂或者燒成焦炭,很大概率能夠復(fù)原。
33號不敢喊,只能往印象中凱瑟琳被吹飛的方向?qū)ひ挕?
不過萬幸的是,還有一架直升機安全離開了,只要再堅持一會兒,應(yīng)該就會帶著援軍們到來,等人到齊了,大不了再跟迦梨決一死戰(zhàn)。
到處飄蕩著灰燼與火星,不斷有新的樹木被引燃,火場的范圍正在擴大,能見度差到了極點。
33號盡量伏低身體以躲避煙霧,眼睛被熏得淚眼朦朧,蒙著臉的濕布很快就被烤干了,她只得再把它蘸濕,現(xiàn)在她無比懷念忍者服的面罩,面罩不僅能保護眼睛,還能過濾空氣中的有毒粉塵和顆粒。
身邊不時躥過各種各樣的動物,有的身上著火,有的被燎禿了毛,它們?nèi)鐔始抑粯踊挪粨衤返靥用瑫簳r放棄了彼此獵食。
找了一會兒,她停下腳步,在樹枝噼里啪啦燃燒聲之間,她似乎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應(yīng)該就在這附近了。
她循著聲音繼續(xù)找過去,嬰兒的哭聲越來越近。
終于,她看到前面的地上似乎趴著人影,加快腳步?jīng)_至近前。
“誰?”
一個聲音悶悶地問道,并不是凱瑟琳的聲音。
凱瑟琳被壓在一棵燃燒的樹下,她的修女服也著火了,好幾處都被燒出了洞。
在凱瑟琳的身下,還壓著一個人,正是歐陽彩月。
歐陽彩月懷里抱著嬰兒,身體如同大蝦一樣彎成弓形,側(cè)躺在地,否則無論她是仰面躺著還是臉朝下趴著,都會壓到嬰兒。
凱瑟琳任修女服在燃燒卻一動不動,應(yīng)該是先受到?jīng)_擊波的沖擊,落地之后又被傾倒的樹干砸中而陷入了昏迷。
33號看清了情況,心里反倒松了口氣,因為凱瑟琳的狀況比她想象中要好一些。
凱瑟琳當時確實是轉(zhuǎn)過身體,替歐陽彩月和嬰兒擋住了沖擊波,不過凱瑟琳的背后背著十字劍,寬寬的劍身保護了她的脊椎與重要臟器。
除了十字劍之外,她還斜背著她們削出來的圓筒狀木桶,木桶里裝滿了雨水,桶口塞著木塊密封,防止寶貴的雨水濺出來。
傾倒的樹木壓在她的背上,把木桶壓裂了,里面的雨水浸濕了她后背的衣服和頭發(fā),因此她短時間內(nèi)免于被火焰燒傷。
33號不知道凱瑟琳是不是盤算好了這一切,才舍身去救人,或者僅僅是因為被神眷顧般的幸運,反正這已經(jīng)算是在救人前提下能得到的最好結(jié)果了。
她用山羊角把壓在凱瑟琳背上的樹干斬斷,再推到一邊,撲滅了凱瑟琳衣服上零星燃燒的火焰,把凱瑟琳翻過身來,也解放出被壓在最下面的歐陽彩月。
歐陽彩月的身上頂多有幾處擦傷和挫傷,嬰兒安然無恙。
“別哭了,得救了。”歐陽彩月從背包里掏出半瓶礦泉水,用瓶蓋喂給嬰兒。
嬰兒喝了幾口,停止了哭泣。
“能站起來嗎?”33號問道。
“還行。”歐陽彩月抱著嬰兒站起來,旋即被吹過來的一陣煙霧嗆得直咳嗽。
“敵人還在附近,先離開這里。”
33號解開凱瑟琳背上已經(jīng)沒用的破裂木桶,把凱瑟琳架在自己肩膀上走在前面。
走了幾步,歐陽彩月面露痛苦,她的左腳踝好像扭傷了,但她沒有吭聲,一瘸一拐地跟在33號身后。
火勢仍在擴大,她們不能停下腳步,否則即使沒落在敵人手里,也會被林火追上燒死。
她的腳踝越來越疼,似乎已經(jīng)腫了,而33號沒有余力再架著另一個人走。
“怎么不走了?”33號察覺到她停下來。
“我得休息一會兒,你先走吧。”歐陽彩月倚著一棵樹干休息,把裝在背包里的嬰兒遞過來,“順便把這個小家伙也帶走吧,這家伙簡直是天煞孤星,跟我八字犯克。”
“這孩子不是你的?”33號問道。
歐陽彩月眉毛一擰,怒容滿面,“你看我像是黃臉婆、孩子媽?如果這孩子是我生的,我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33號倒覺得很意外,因為她親眼目睹,在生死一線的危機關(guān)頭,歐陽彩月最優(yōu)先的還是保護這個嬰兒,因此她一直以為歐陽彩月是嬰兒的母親。
“再堅持一下吧,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33號勸道。
“我知道,你先走,我稍微歇一下就跟上來。”
歐陽彩月很累了,心力交瘁,她早就快堅持不住了,本以為得救了,卻再次陷入危機之中,活下來希望渺茫,扭傷的腳踝成了壓垮她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這樣算了吧,她只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讓疼痛和絕望都見鬼去。
也許她命中注定就要死在這片森林里吧,死在她親手造成的火災(zāi)之中,這就是所謂的“玩火者必自焚”?
33號皺眉,她不知道歐陽彩月的腳踝扭傷了,她也根本不認識歐陽彩月,她們倆萍水相逢,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似乎沒有必要浪費口舌——她看得出來,歐陽彩月是個成年人,而成年人就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好吧,那你不要耽擱太久。”
她說出最后一句仁至義盡的忠告。
“我知道了。”歐陽彩月點頭。
33號接過裝著嬰兒的背包,轉(zhuǎn)身繼續(xù)前進。
歐陽彩月長舒一口氣,沿著樹干癱軟地坐下,心里一派輕松。
終于結(jié)束了,她的接力賽,她的長跑,終于到這里結(jié)束了……
這本來應(yīng)該是她們兩人的訣別,然而33號剛走出幾步,嬰兒突然哇哇大哭,向身后的歐陽彩月伸出短小的胳膊,屈指做出抓握的動作。
都說當雛鳥第一次睜開眼睛時,會把它看到的第一個會動的生物當作自己的母親,那么當這個嬰兒被關(guān)在機艙殘骸的廁所里,在黑暗中度過了兩三天后,當廁所門被打開,從光明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人,歐陽彩月,是不是也會被當成代替母親的存在?
歐陽彩月抱著嬰兒一路逃亡,嬰兒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熟悉了她的氣味、呼吸和聲音,對她產(chǎn)生了類似母親的依賴感,和她分開時,當然會用哭聲表示抗拒。
33號手足無措,這么小的身體里,怎么能發(fā)出這么嘹亮的哭聲?簡直像是在對敵人宣告她們的位置似的。
她沒有照顧過嬰兒,抱都沒抱過,不知道怎么哄嬰兒別哭,總不能把嬰兒的嘴捂住吧?但如果嬰兒繼續(xù)這么哭,今天她們誰也走不了。
33號轉(zhuǎn)身,想向歐陽彩月求助,卻發(fā)現(xiàn)后者竟然也在默默流淚。
沒錯,一向獨來獨往、利益至上、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歐陽彩月在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僅僅因為看到嬰兒向她伸出的手,突然就淚流滿面。
她落滿煙灰的臉上,被淚水沖出了兩條泥濘的河溝。
她不想讓33號看到自己哭,胡亂抹了一把臉,結(jié)果抹成了大花臉,眼淚卻像開了閘的洪水似的,完全沒有停止的意思,連鼻腔都堵塞了,一把抹下去,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她這一輩子沒有這么狼狽過。
“別看我!”她發(fā)狠地說道。
33號還在看著她,沒有嘲笑她,伸出胳膊,把裝在背包里的嬰兒又遞到她面前。
嬰兒的手觸及到歐陽彩月的手,小小的手掌僅能握住后者的一根手指頭,卻握住不放,而且不再哭了。
歐陽彩月哭得更厲害了,她沒有哭出聲,淚水嘩嘩往外流。
她緊咬下唇,心里想著——真是奇怪,為什么嬰兒想哭就哭,想停就停,大人哭起來卻這么沒出息呢?
“你已經(jīng)休息完‘一會兒’了,該繼續(xù)走了。”33號說道。
幾秒后。
歐陽彩月使勁用袖子抹了抹臉,抹掉鼻涕和眼淚,接過裝著嬰兒的背包。
“站著走路嗆得要死,火災(zāi)中還是匍匐前進比較好。”
她說道,把背包背在后背,真的四肢著地,屈起胳膊肘和膝蓋,在地上爬行。
“你不走么?還是說你也要休息一會兒?”
她爬著超過33號,見33號站著沒動,回頭問道。
“暫時不需要,將來有的是時間休息。”33號架著凱瑟琳轉(zhuǎn)身,繼續(xù)前行。
真丟人,要是早想到可以爬就好了……歐陽彩月為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而懊悔不迭。
她的身體里再次充滿了力量,意志也前所未有的堅決——她才不要死在這片森林里,死在自己放的火里,她還有很多存款沒有花光,就這么交給銀行太浪費了。
她要活著離開這片森林,就算是爬,也要活著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