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咽從來不是一個封閉的島嶼,加斯洛徹底占有之前,這里曾是數位貴族共同擁有的領地。
但在女人充滿疑惑的話語中,整個島嶼已經封閉了數代人,魔神肆虐,天災毀滅的傳說讓每一個人從小開始便對島嶼之外充滿了恐懼。
“沒人挑戰過離開這里嗎?”路禹問。
女人遲疑了一會,嘴唇翕動:“自然是有的,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消失了,大祭司說他們愚蠢的行徑將會為島嶼招致滅頂之災,魔神畏懼于庇護我們的‘呢喃之神’方才不敢侵入這里。”
“大祭司?”
“哦,那是一位島上最為博學,能與神明溝通的偉大存在。”
路禹若有所思,他故意以一種崇拜的口吻開口說道:“真是令人贊嘆的智者,在淪陷的島嶼之外,我們已經許久未曾見過能與神明交流的人了,他一定是你們的救世者。”
奇異的,女人并沒有因為路禹的回答而感到自豪,而是流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失望神色。
這不對勁,在一個顯然有著原始崇拜的環境中,一位自稱擁有能溝通神明力量的賢者,顯然應當是某種狂熱宗教的首領,這里的人如若籠罩于“被拯救,被庇護”的自我感動之中,必然是會對路禹的恭維與贊美感到發自內心的舒適的,因為這是屬于他們的神。
“但他沒有把我爸爸還回來。”
趴在床上的男孩突然出聲說道。
“安!”女人先是呵斥了男孩,而后轉頭向路禹道歉,“孩子不懂事,請您見諒。”
路禹擺了擺手:“不不不,不要緊,只是我確實想知道,孩子所說的……”
他早已注意到這間房子里僅僅只有兩個人生活的痕跡,但女人卻拿出了一件男人的衣服給他擦拭身體,如果是自己丈夫的常服,女人絕不會這么做。
遲疑了一會,女人的視線越過路禹,看向窗外的風雨,聲音充滿了悲傷:“也是這么一個雨夜,前往臨近村莊的他突然消失了。我懇求大祭司的使者為我尋找他的蹤跡,作為呢喃之神最為虔誠的信徒,我渴望著這份愿望得以實現……但他沒有。”
路禹為女人留下了些許感傷的時間,這才問道:“這樣的天氣,并不常見,您的丈夫很可能……”
“我知道,但大祭司有著復活亡者的偉大力量,他總是回應信徒們的愿望,賜予他們奇跡……為什么唯獨不能滿足我呢?”
路禹悚然一驚,他不動聲色地追問:“復活亡者?”
因對丈夫的愛而對大祭司,乃至長久信仰有所動搖的女人像是突然回想起了什么,內心的怨氣逐漸收斂,轉而平靜地描述了起來。
大祭司將之稱之為呢喃之神的奇跡,島外世界雖以淪陷,魔神肆虐,但只要仍在島上,大家就會獲得永恒的生命——只要你足夠虔誠。
虔誠是一切奇跡的獲贈指標,女人親眼目睹了村鎮上早早夭折的孩子因為父母對呢喃之神與大祭司虔誠供奉而獲得了重生,那被小心收斂而起的枯骨在大祭司的手中如同傀儡般扭動著,血與肉以肉眼可見的方式重塑,那個早已熟睡的嬰孩便在父母的懷中大聲啼哭。
女人也親眼目睹了耄耋老者行將就木之際向著島嶼中心跪拜而去,他的心愿仿佛早已被聆聽,越靠近島嶼中心便越年輕,直至最后變成了一個青年,丟下拐杖,邁著有力的雙腿飛快的在曠野上奔跑。
諸如此類的奇跡不勝枚舉,女人始終認為,只要自己足夠虔誠,屬于她的奇跡便會到來,但……偏偏沒有。
路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不相信現在的魔力環境能夠誕生出死者蘇生這等恐怖的魔法,即便是死靈先驅莎拉也僅僅只能操縱亡靈。
呢喃之神?
他相信現在這個世界上定然誕生出了一些信仰神,但嗚咽島上的這一位神明是不是領先版本太多了?
路禹不再收斂自身的魔力,他赤裸裸地感應了眼前的女人與小孩,因為老師而系統學習過的人偶之術派上了些許用場,這兩人沒有人偶那般明顯的,所謂的“生命氣息阻滯感”,那是模仿生命的無魂之物至今未曾克服的缺陷,目前有希望突破這一步的人,路禹知曉兩位。
一位在賽爾卡洛,正在研究流光試煉游戲化,并以此播撒信仰。
一位是只大胸長耳朵的兔子。
“女士,天會亮的,不要放棄你的信仰。”路禹繼續代入,安慰了一句。
女人的笑容很麻木,看得出,她似乎對自己能被垂青已經不抱任何希望。
路禹站起來,推開門。
“客人,您這是?”
“謝謝您的招待,我休息好了,想要去島嶼中心覲見偉大的大祭司,為我那些可憐的,遭遇浩劫的同伴求得一絲生機。”
“現在?”女人瞪大了眼睛,“這樣的天氣,您不妨先住下吧。”
女人的話沒有勸阻住路禹,門口忽然掀起一陣怪異的風,大雨拐了個彎潑灑而來,等女人睜開眼睛,他就像是一縷墨氣,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媽媽……哥哥他,是鬼魂嗎?”小男孩目睹了這一幕,叫著撲到了女人的懷抱之中。
女人的目光瞥向了路禹擦拭身體的衣服,伸手摸了摸,沒有任何水氣。
那杯斟滿的熱水,明明被喝了好幾口,卻仍是滿滿當當地擺在地面上。
“我在……做夢嗎?”
路禹走出幾步后想起了什么——他需要女人為自己指名島嶼中心,那名大祭司的所在方向。
他回過頭,那搖曳的螢石光源似被黑暗吞噬,不見蹤影。
一種怪異的感覺漫上心頭,駕馭著風魔法,他急速向前,黑暗之中,村鎮依舊矗立,門扉已然緊閉,但推開門,路禹卻看不到任何人。
屋內的擺設與先前所見的一切別無二致,唯獨缺少了人。
……
……
“您是我見到的第一位島外來客,這太神奇了,您和您的同伴是怎么在魔神統治、魔物橫行的外界活下來的?”璐璐對面的青年疑惑地問個不停。
假借喝水接杯子的空擋,璐璐觸碰了青年的手,然后輕點額頭進入聊天室,最后低頭瞄了一眼老師的遺物。
“果然……”她喃喃道。
“女士?”
發呆的璐璐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是抓住了青年的手,這讓對方滿臉通紅,璐璐也是不好意思地尬笑了起來。
“島上的村鎮很多嗎?”
“不少,均是圍繞著大祭司所居住的島嶼中央所建造,并且根據大祭司的指令,我們需要不定時地交換居所。”青年十分羞澀,誤以為璐璐對自己有好感的他話多了起來,“不過我們之間的往來并不頻繁,島嶼很大,徒步跨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只有缺少了些什么,必須交易,我們才會出一趟遠門。”
“看來你們很厭惡晚上出門?”璐璐倚在門邊,觀察著村鎮的布局,若有所思地問。
“大祭司說過,夜晚是魔神邪祟最容易侵入島嶼的時刻,只要我們仍在家中就能得到他的庇護,因此唯有村落中最為勇敢的人方才會冒險走夜路。”
已經得到答案的璐璐聞言笑了:“你就不怕我是魔神邪祟嗎?”
青年羞赧地摸了摸頭:“不會的不會的,大祭司說過,魔神邪祟都是丑陋無比的怪物,璐璐女士這么美麗又這么可愛,怎么看也不符合大祭司的描述……無論如何,您來到了一片凈土,大祭司若是得知外界仍有幸存者,并且是能在末世掙扎生存的勇者定然會欣然接納你們……屆時,您不妨加入我們村落,別看我們這樣,這里可是有一個礦區呢。”
看著青年這半直球的表達愛慕的手段,璐璐忽然笑出了聲。
“真希望我們也能快一點到這一步啊……塞拉,還有路禹……”
實在不行,她親自去解開路禹心里的疙瘩,讓他能夠徹底放下心里的負擔?璐璐如此想著。
“您剛才說什么?”
“不,沒有……”沉默了一會,璐璐抿了一口熱茶,將青年好心披在自己身上的毛巾取下,“你們的大祭司,未必會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
她抬起頭,凝視青年的眼睛,用柔和的聲音低聲喃喃:“睡吧,去睡吧,回到你原本的位置,進入屬于你的夢鄉。”
青年微微一愣,雙目呆滯,宛如人偶走到了床邊,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璐璐貼心地為青年關好了大門,迎著大雨飄向半空,俯瞰著黑暗中整個村落模糊的輪廓,將收集到的又一塊拼圖做了最后的驗證。
鈍痛襲來,璐璐默念薩耶爾的精神魔法,緩解著這份無形的侵蝕。
她抬頭望向遠方的雨幕,一顆光球被隨手扔向半空,暴雨之中,城堡走廊上的透鏡再度浮現,雨水被吸引,被凝聚,卻并未構成水元素生命,而是突兀地化為一只足有三四層樓高的巨型千足蟲。
“我確實很害怕千足蟲,但我害怕的是小的,巨大的家伙在我眼中只是……魔法的實驗對象!”
璐璐渾身火光閃耀,不斷潑灑而下的雨水蒸發為水氣。
巨大的火環隨著璐璐內斂魔力逐漸壓縮為實體,懸浮于空中的她猶如從天而降的隕石,千足蟲來不及反應,耀眼的火光便洞穿了它的軀體。
這一次,它不再虛無,破體而出的璐璐感受著繚繞于身體周遭的魔力,卻沒有得手的喜悅之色,默默注視著那些扭曲的透鏡消失,她深呼吸一口氣,用最快的速度向前而行。
璐璐確信,這會是有史以來他們對付過最恐怖的家伙。
她必須告訴塞拉和路禹真相,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戰勝“祂”。
……
……
靜謐花園徹底殺瘋了,被喇叭花吞噬分解的黑泥不知凡幾,源源不斷從雨水中沖出,阻攔路禹前進步伐的怪物們在路禹最后一只召喚傾盡底力的攻勢下,再度敗退。
頭疼無比的路禹一只手捂著額頭,一只手摸著已經僅剩下兩三株的喇叭花苗,忍不住親了它一口。
“干得好。”他毫不吝嗇自己的贊美,“吐出來,分解的都吐出來,別吃。”
靜謐花園早已知曉這些黑泥無法消化,但似乎就是想聽自己的主絮叨,它刻意等路禹說完這才完成這最后一步。
被噴得到處都是的黑泥隨著雨水沒入黑暗,路禹知道它們還會回來。
黑泥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魔力干涸的空虛感再次漫上身體,本就頭疼不已的路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但直覺告訴自己,答案已經離自己很近了。
遠方高大堅固的城堡顯露出了冷硬的線條,不知何時,它出現在了路禹的視野之中,就像是感知到了路禹內心對于休息的急切而浮現的一般。
路禹嘴角上揚,怡然不懼地挺身向前,靜謐花園則是緊張地警惕四周,做著主最后一位保鏢該做的工作。
感知掃過,城堡空無一人,路禹大大咧咧地從大門而入,穿過大雨瓢潑的前院,直達主堡。
城堡內燈火通明,房間的桌面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美食珍饈,一種發自內心的渴望于路禹體內滋生,仿佛在催促著他去大快朵頤。
路禹走上前,一把掀翻桌子,然后打了個響指,將之付之一炬。
一個溫暖的壁爐出現在了走廊盡頭的小屋內,一把椅子正對著它,似乎在招呼著濕漉漉的路禹享受片刻溫暖。
路禹把椅子砸了個粉碎,然后通通丟進壁爐中焚燒殆盡。
“你還打算為我表演些什么?”
無人回應路禹的話語,城堡內寂靜無聲。
“難道是我不夠虔誠,被你戲耍得不夠久,因此你不愿意現身嗎?”路禹以戲謔地口吻說,“大祭司大人?”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走廊扭曲畸變,空間蕩起陣陣漣漪。
一張路禹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出現在了那里——真的只是一張臉,他就像是浮雕。
“召喚師路禹閣下,你的把戲,讓人驚嘆。”
“請允許堪堪蘇醒的我向你表達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