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僧人看著眼前的道士,若有所思道:
“方寸山,齊無惑……”
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道士,旋即便忽然撫掌而笑,道:“原來是你,緣來是你,佛爺我等你很久了!”他踏前半步,伸出手指著前面道人,呵斥道:“真武蕩魔,太上玄微,手染諸佛之血者,是伱否?”
“以己之力殺戮無數(shù)者,是你否?!”
“以及——”
這佛前金蟬眼睛澄澈從容,道:
“一己之力,造下了爛陀寺血債的,是你否?”
道人道:“爛陀寺之事,是上清洞玄道友所為,并非是貧道。”
佛前金蟬大笑起來,道:“你說是他,眾人也說是他,可這個【他】,為何不可以是【你】呢?旁人皆是著相了,我卻不同。”他伸出兩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
“佛爺我一雙招子,只觀本相,你瞞過別人,騙不過我。”
“不過,那幫死賊禿爛光頭什么的,死不死的和我無關(guān)。”
“佛爺也不在乎便是了。”
他散漫地聳了聳肩膀,道:“他們一身的血氣,滿臉的執(zhí)著,端坐著蓮臺,心里面卻盡數(shù)都是污泥,也就只是佛爺我不愿意出手,要不然的話,就該抽出降魔杵,和砸田間地鼠一樣,一杵一個的把那些和尚的腦瓜都破開。”
齊無惑道:“你想要殺他們?”
“不……你已經(jīng)動過手了。”
眼前這個金蟬和尚的身上,有一絲絲很淡的血腥氣。
金蟬笑著回答道:“我就是他們口中的妖獸,殺他們有錯嗎?”
“況且,遇到這樣的事情,佛爺是在救他們。”
齊無惑詢問道:“如何之救?”
金蟬道:“如此之事,只有兩種解決方法,一者則是坐視不管,任由他們?nèi)ズ鞣菫椋瑲⒙旧n生,但是殺戮蒼生,有礙修行,任由他們胡作非為下去的話,他們難免身墜無間煉獄;而第二種方法則是將其行為,告知于天下。”
“于是蒼生皆震怒,舉天下天上之力而圍殺這些走偏道路的僧人。”
“是以蒼生動殺戮心,行殺戮舉,是有礙心境清凈,有礙修行。”
“真武大帝覺得這樣該如何?”
“無論我是坐視不理,還是公布于天下,皆有生靈因此而生忿怒心,因此而生殺戮心,因此而生煩惱心,因此而身墜煉獄之中,何其苦也?”
齊無惑道:“該如何?”
俊朗的僧人露出潔白牙齒,笑道:“當(dāng)然只有貧僧自己殺了他們。”
“如此,那些邪僧不必再造殺孽;貧僧也不用告訴其余蒼生,讓蒼生動殺念,以至于身墜煉獄之間,只有我自己動殺機(jī),行殺戮,落無間煉獄,是所謂種種諸苦,皆在我身,真武大帝覺得如何?”
道人啞然:“……看似有道理,卻又邪性。”
金蟬大笑起來,道:“是如此啊。”
“所以這些所謂的一十七脈佛法,皆是錯漏百般的;佛爺我可以和他們一個一個地論法論佛,我可以證明他們的佛法都是虛無,也可以論證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佛,然后在下一刻告訴他們,所謂一十七脈佛法,只不過是當(dāng)年叩首于菩提樹前的乞兒臨死前的幻象罷了。”
“但是這些,皆如夢幻泡影,沒有任何的意義。”
這金蟬噙著微笑,詢問道:“真武大帝覺得,什么才是有意義的?”
齊無惑伸出手撫摸旁邊的墨色巨蛇,回答道:“看來,你覺得他們口中的佛法虛妄,卻沒有說【佛法】本身虛妄,看起來,你認(rèn)為你自己的法才是真實,其余皆虛。”
金蟬微笑坦然回答道:“是。”
“我所來此人間,并非是為傳諸一十七脈之法,而是傳授真正的正法佛法,真武大帝,前路寬廣,佛法無邊,可讓一讓否?以道法驅(qū)佛,卻是太過于霸道了。”
這佛前金蟬終于道出了他真正的目標(biāo)。
他并非是真正為了一十七脈佛法來的,卻也不是當(dāng)真棄佛于不顧的。
齊無惑道:“何為佛法?”
金蟬不由大笑:“哈哈,看起來,真武大帝,對我佛門正法也是有所研究的啊,今日來此,是為了考校考校佛爺我的根基底子嗎?哈哈哈,來來來,來來來!”
“真武大帝要攔路于【我】?”
“且先試試看看吧!”
金蟬忽而朝著前面踏出一步,于是河流逆轉(zhuǎn),此身僧袍翻卷,身如電出,眨眼之間,就已消失不見,道人輕踏腳下黑蛇,黑色似得玄妙之助,無聲嘶吼,鱗甲流動,于虛空之中電射而出,速度之快,竟然是絲毫不遜于那跟腳非凡之僧。
是行道之路。
拼的是對于道和佛法的領(lǐng)悟。
金蟬雙手合十,神色俊朗,眉宇之間卻多疏狂,朗聲道:
“哈哈哈,既然真武大帝如此有興趣,佛爺我就給你講述講述這佛法無量,好讓你知道為何此塵世需要佛法!”
“我佛佛法為正覺,為破虛妄,為苦修,苦心,苦行。”
“為明心見性……”
一路急行,這僧人的手段極高,尤其碎嘴,喋喋不休,卻又語句清晰,盡數(shù)道出佛法之奧妙真意,行過山時候,言說【一切有為法皆無常】,即一切因緣和合之物,可言之術(shù),可以接觸之萬物,并無定論,皆無常態(tài)。
談?wù)摕o邊無盡,妙法蓮花。
真武蕩魔道:“道可道,非恒道。”
一個說無常無定論,一個說可以說出的就不是永恒大道。
意即蒼生可言語交談之道,都不能稱之為【恒道】,其實都有變化,而這個變化卻也是沒有定論的,可雖然沒有定論,這所有的【無常】之道,卻又盡數(shù)囊括于那不可說,不可言,卻必然存在的【恒道】之下。
只是六個字,將這僧人的這一道佛法盡數(shù)囊括其中。
佛法無常,大道恒久。
金蟬的神色凝重了些,速度不變,遙遠(yuǎn)之處即是水,僧人轟然落于湖泊之上,水波漣漪不可落在身上,佛光燦爛恢弘,澄澈明靜,雙手合十,道:“【一切有漏皆苦】!”
“一切有情眾生,諸苦煩惱,皆是為毒,皆可為漏,皆可稱之為障。”
“如何破,如何解?”
金蟬道出了諸多修持之法。
道人回答道:“致虛極,守靜篤。”
六個字讓金蟬的神色一滯,他神色逐漸凝重,周身佛光比起方才來得更為激烈,化作流光掠過前方的道路,口中再度闡述出佛法之奧妙玄奧,但是那道人坐在了巨蛇之上,仍舊只是不緊不慢跟著,只是言簡意賅,竟有蔚然大觀,囊括佛法于六字之內(nèi)的恢弘。
自山而來,自水而去,剎那之間,行過荒原,高山,踏過了沙漠,雪山,說四諦,說八苦,說諸苦滅盡,說五蘊(yùn)諸相,金蟬的神色和態(tài)度從一開始的張狂和自然灑脫,逐漸凝重,逐漸繃緊。
他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言辭也越來越鋒利,神色卻是不復(fù)輕松。
最后他的諸多佛法,都被這道人破去了。
不管是金蟬說出了多少的妙法,舉出了多少的例子,那個道人卻只是輕描淡寫,言簡意賅,且每一次都只說出了六個字,似乎再多說出一個字都是他輸了似的,而這每次六個字,每次六個字,一次一次,竟仿佛形成了一片巍巍然大觀之氣象。
每次的回答都語氣平和。
每一次的回答,卻都似乎比起上一次,分量更為沉重,氣勢越發(fā)的恢弘。
在佛前聽佛法的金蟬心中泛起了漣漪無盡。
這就是,太上的弟子?!
道祖之弟子,就當(dāng)真如此可怖?!吾在佛前多少年,竟然說不過這一太上的弟子?! 傳說太上弟子悟性高絕,卻不如玉清弟子的基礎(chǔ)扎實。
不如上清弟子之恣意隨性,逍遙不羈。
只一太上弟子,就都說不過去,若是再遇到了其余的玉清弟子該如何?又遇到了上清弟子又如何?!
已經(jīng)辯贏了西天一十七脈佛中諸佛的金蟬一時間緘默許久。
最后他耗盡了佛法,卻也未曾讓那道人再多說什么。
若是這是在行道之路上,那么現(xiàn)在這道路上就已經(jīng)是走投無路,無處可走,是以駐足,雙手合十,回身喝問道:“汝斥我佛法,那么貧僧且問你一句,何為道?!!!”
這一聲暴喝,佛光流轉(zhuǎn),聲音回蕩左右,似乎可以讓天地巨震。
引得河水?dāng)嗔鳎荷交厥帲菽净蝿尤绮?
太上玄微想了想,伸出手指了指天空,指了指大地,又指著前方的金蟬,這一出世就恣意驕狂的僧人似乎明白了眼前這個道人的意思,也感覺到了這個形容里面的巨大氣魄,道:“你的意思是……萬物皆道?”
所以,佛本是道?
太上一脈,何其通透,卻又何其傲慢!
金蟬本來覺得,自己之出身,自己之悟性,自己之才華,也已足夠支撐自己的傲慢,在諸佛之中,以他為最傲,出山數(shù)年,來到人間界也已經(jīng)有了兩年,這兩年間,亦所向無敵,未曾想到,今日卻見到比起自己更傲慢的家伙。
可他旋即便知道了。
什么叫做太上一脈的傲慢。
然后他看到道人收回手指,道:“不是。”
“萬物自然只是萬物,當(dāng)然不是道。”
“道,為萬物之母。”
是一切萬物萬類的源頭。
卻不是萬物本身。
道,亦是佛法之源頭。
金蟬的神色凝固。
齊無惑雖然窺見了眼前這個僧人和自己的未來之緣,卻未曾因此而對他惡言相向,只是溫和解釋,形容道:“道的話,如果是形容【道】的狀態(tài),那么,道該是天地之始,如果一定要給他冠之以名字的話,就是萬物之母。”
金蟬緘默無言,站在這里,臉上有些微嘆息復(fù)雜之色。
道人反而隨意詢問道:“所以,金蟬你修佛法是為了什么?”
金蟬道:“修行佛法,便是修行佛法,既可以修持自我,也可普渡蒼生。”
道人沉吟了下,于是遍歷數(shù)過了自己所見到的種種,也是金蟬知道的種種,有爛陀寺,有數(shù)年前的佛門一十七脈之手段,攙扶龍脈,讓天下遍地皆是寺廟,而后道:
“所以,說是普渡蒼生,可是無論是那些西天佛國的存在,還是說而今下山來入人間塵世的你,為的是蒼生,還是希望蒼生入佛門,壯大佛脈,讓佛門大興?”
“普渡蒼生,是你的目的,還是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手段?”
金蟬無言,一時間面色微白。
“貧僧……”
眼前這真武蕩魔大帝卻自笑起來道:“為何不自稱為佛爺了?”
“我更喜歡你方才桀驁不馴,獨自我性的模樣。”
金蟬嘆息無言。
齊無惑索性盤膝而坐下來,他詢問道:“而今佛法,以小乘佛法為修自身,所謂普渡蒼生的,其實是希望借助蒼生而普度自我,算不得小乘,只能夠渡【我】,以及【與我同修】,不過只是【中乘】。”
金蟬覺得這個道人在糊弄自己,可是下意識躬身道:“敢問大乘。”
道人笑著道:“我怎么知道?”
金蟬:“…………”
一時間心中起火,恨不得再度暴喝一聲佛爺,眼前的道人卻是道:
“我不知佛,只姑且言之,汝姑且聽之,若是修你之佛法,誰可成佛?”
金蟬道:“修小乘佛法者,最多只得羅漢,不可成佛。”
“大乘佛法則不然。”
齊無惑道:“修大乘佛法,說普度眾生,實則是傳法于外,修佛國于內(nèi),成佛的,是那些傳授下法脈的,不是嗎?要蒼生供養(yǎng)他們,要掠奪人間之氣運,以修持自我的那些。”
金蟬無言點頭。
道人道:“那若是反過來呢?”
反過來?!!
金蟬似乎明白了什么,緩緩抬起頭,看到眼前的道人微笑道:“只是傳法,而不受其供養(yǎng),只是傳授佛理,而不傳授所謂的規(guī)則皈依,舍棄所謂的教派之尊卑,而純粹留下當(dāng)年那菩提樹下僧人告訴你們的那些東西。”
“去蕪存菁。”
“佛傳授法給你們,你們再只將法傳授而出。”
“而受到你們傳授的弟子也會將純粹的法和理傳授出去。”
“如此,人人可為佛。”
轟!!!!
如同心神巨震,金蟬瞳孔收縮,似乎窺見了一種和這個時代佛法不同的方向,他下意識脫口而出:“不皈依佛,不拜佛的話,如何修行?!!遠(yuǎn)離佛的話,如何修行佛法?!”
“你是在行邪道!!”
道人詢問道:“佛法在何處?”
“在寺廟里面,還是在泥土塑造的形體上?”
金蟬道:“在我心中,片刻不可忘卻!”
他聲音頓住。
似乎已見到了答案。
眼前的道人伸出手指,指了指金蟬的心口,道:“佛法為佛,佛法在你的心中,佛不也是在這里嗎?你在何處,佛在何處,于是這六界環(huán)宇,無處不可見佛。”
“而心之所在,唯方寸之間。”
“方寸之間。”
“即是佛國!”
方寸之間,即是佛國……
金蟬怔怔失神,只覺得心中轟鳴,身軀顫栗,見那道人盤膝于此,無量高,無量廣,忽而剎那明悟什么,回憶這道人先前所言。
“方寸山……”
方寸,即佛國。
是方寸山下,是金蟬見我。
是金蟬見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