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冬日剛過,春天乍到的院子,除了幾株早開的梅花即將敗了,也便只有兩三桃枝掛了骨朵,有鮮嫩的小草兒鉆出尖來,打眼一看可愛極了,看多了也膩味。韓家這院子,落在顧華念眼里,遠不比絕谷里的藥圃來的好看。好在韓子貢是個健談的,兩人聊聊天,倒也打發時間。
韓子貢這人有趣,能從大閔山河景色,聊到詩詞歌賦,只是對正經事兒一字不提,談起當陽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倒是說得天花亂墜。果然是扶不上墻的爛泥巴,只是倒是個博學的。
眼看又到了飯點,誰知道韓子陽卻遣了個小廝來,喚顧華念出去。小廝把顧華念領到了懷月樓,乃是當陽頂有名氣的酒館,于當陽城里挖了一彎湖,將樓建在了湖心,大門朝南,有長長的竹橋蜿蜒于水面之上。顧華念踩著依依呀呀的竹橋進了樓里,被小廝引到二樓雅間。進得雅間,只見韓子陽正笑容滿面地舉著杯酒,與周圍的華衣男女說說笑笑。
那樣的韓子陽是顧華念所不熟悉的。韓子陽是很少笑的,一旦笑起來,卻格外溫暖。眼前這個人的笑,卻只是留在皮面上,未曾到達心底里。
顧華念乍見韓子陽這個樣子,一時愣住了。直待韓子陽觥籌交錯間,瞥到了他站在門口,才在笑里添了絲暖意,喚道:“易之,昨兒你未曾見過幾個賓客,今天大家都是來見你這韓家平君的。”
原本張口便要喚阿旭,顧華念忽而意識到了,怕這是交際場面,有稱呼是不宜在大庭廣眾之下喚出口的,便叫了韓子陽的名,同樣是帶了副適合于外人的笑來,往韓子陽身邊走去:“子陽,這幾位是……?”
劉家,王家,還有韓宋氏娘家宋家,在坐的大多是當陽的商戶,韓家便是再厲害也不能把正個當陽的生意都吞了。只是若說當陽是好大一塊點心,省給這些人的卻只有些殘渣了,這些家族暗地里把韓家恨得咬牙切齒,面子上卻都恭恭敬敬的。韓子陽一一介紹過了,便開了席。
說是為了認識一下顧華念,席間商人們還都是圍著韓子陽的,聊了些生意上的事,顧華念倒是并不關心,只是給韓子陽這般一杯一杯地灌酒,害的顧華念著急了。暗下拽了幾下韓子陽的衣袖,甚至小聲在他耳邊喚他少喝點了,韓子陽卻假裝沒有察覺,仍是笑吟吟地,來者不拒。恨得顧華念差一點甩袖子走人,卻終究還是顧及著韓子陽的面子。
好在韓子陽酒量不錯,雖則走路晃了些,總算是意識還清醒。顧華念只能喚小廝叫頂轎子來,把韓子陽抬回了家。
整座當陽已然入眠了,只剩下歌紅舞綠還在嬉笑。韓顧二人回了屋子,兩個大丫鬟到沒睡,在等著主子回來,顧華念便把韓子陽交給了二人,自己去小廚房熬醒酒湯。
待捧著湯藥回來,韓子陽正依靠著床頭,雙手揉捏著太陽穴,緊緊擰著眉毛。顧華念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責怪著:“叫你喝這么多!”
“生意場上,總歸要應酬。”韓子陽怕是真喝多了,聲音都輕飄飄的。見顧華念端過醒酒湯來,雙手就要接過碗,結果卻抖得厲害,湯都灑出了些許。才熬的湯難免燙,濺出的湯汁灑在韓子陽手上,惹得他倒抽了一口氣。
“小心!”顧華念忙接回湯碗,惱于韓子陽也太不讓人省心,又剜了他一眼,卻怕再燙著,用湯勺小心翼翼地攪著醒酒湯,待涼了些許,才干脆送到韓子陽嘴邊,喂他喝下去,“應酬應酬,你別忘了,你現在身子上!……可還有另一個人!”顧華念怨著韓子陽也太不注意孩子,話到嘴邊卻頓了一下。
韓子陽這倒才憶起,自己肚子里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呢。總覺得如同一場夢一般,韓子陽苦笑道:“還未習慣。”
“等你習慣了,怕這孩子早沒了。”顧華念哼了一聲,“至少這十個月,少喝一些,能推的一定推掉。”
顧華念這般要求,韓子陽卻只能無奈地搖搖頭:“怕這十個月里少不了應酬啊。”
聽韓子陽這個說法,這十個月中怕是有什么要緊事兒要發生。顧華念好生奇怪,韓家到了現時的權勢了,閔朝建朝時又立了大功,還有什么可怕的,竟然推不掉?韓子陽自然是看得出顧華念的疑惑,便解釋了起來。
原來正是因為韓家太大,朝廷里早便不安了。天子多疑,在給了韓家“皇商”的封號之時,就已經開始琢磨著法子,削他們的力量了。
皇商皇商,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背后,卻是堆了大堆的金銀財寶。
鑄錢、販鹽、販鐵、開礦,歷代王朝,哪一輩不把這四項緊緊攥在手里,便等于攥住了王朝的命脈,唯獨大閔王朝,倒是特立獨行,將開礦之權以橫斷大閔的常嶺為界,以南給了寶山方家,以北給了梁京康家;將販鹽鐵的權,一股腦兒給了當陽韓家,將這三家封為皇商,只留了鑄錢權下來。
只是這終究是因為大閔朝少有根基,缺才缺得厲害,才暫時下放這些權柄的。現時閔朝業已休養生息了二十年,民眾早便接受了改朝換代的事實,便是偶有起義,也容易鎮壓了,皇帝哪能容許幾個商人做大,便思量著把命脈重新攥到手里了。 щшш ◆тt kΛn ◆Сo
“皇帝要,你給便是了。這天下誰人能同他作對啊?”顧華念聽了韓子陽一番解釋,說道。他只當那皇帝覺得自己有能耐攥回權力了,若是及早退出也好,怕是退得晚了落不得一個好下場。
“若他只是要回去,那到好辦了。”一想起這個,韓子陽便頭疼起來,“陛下不久前才頒的旨意,設立內府衙門,今后每年十月,由內府衙門都頭同當陽所屬太安路總督一同監守,將鹽鐵礦分為四十八份,由各商家競奪,地點便定在當陽。”
競奪自然是要出價,價高者便得之。皇帝這一舉,一來把原本攥在韓方康三家的權慢慢分了出去,免得三家坐大,以后要收也容易;二來也是給了三家面子,論出錢,誰有他們闊氣?最終的大頭還是屬于三家;三來這競價得的錢,也被算作了皇帝額外的一筆收益。當陽的商戶急著來找韓子陽套近乎,自然也是想在這次競價中得一、兩份,分一杯羹。怕同韓家爭起來,把價哄抬得太高,看中了哪份,自然是要提前跟韓家通氣的。
“皇帝的權術玩的到極好。”聽完韓子陽一二三的分析,顧華念笑了起來。
于顧華念而言,皇帝不是什么值得敬畏的,也不過是個人罷了,這般的話落到旁人耳朵里卻是大不敬的。韓子陽雖則心底里對皇帝也少了幾分尊崇,還是提醒顧華念:“這種話也便只跟我說罷了,對陛下還是尊敬些好。”
“知道了!你當我是小孩子嗎?”被這般叮囑,顧華念笑出了聲兒。夫夫二人又聊了幾句,便睡下了。待到第二天韓子陽醒來,昨晚上喝了醒酒湯,倒是沒有宿酒頭疼。兩人向韓宋氏請了安,韓子陽便又忙他的生意去了。顧華念惦記著沈清蝶,路上倒恰好碰見了一個師叔,名為丁靜宣,從他那兒借了點銀子,要給沈清蝶買個正經的輪椅。
“易之倒是真‘嫁’到當陽了?我聽大師兄說,你上下絕谷都會胸悶不已,是怎么出來的?”丁靜宣一邊忙不迭地掏著銀子,一邊開著玩笑,卻又關切地問到。絕谷一向只有谷主才得收徒的,顧華念自小身子不好,又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幾個師叔師姑都是疼他不已的。
提到這兒顧華念紅了紅臉:“阿旭拿了捆粗麻繩,在谷上栓在一棵樹上,放到谷底,把我背上去的。”韓子陽雖則總板著臉,卻是個體貼的人。顧華念忙把這話頭扯開,“師叔倒是,怎么來當陽了?要在這里呆多久?”絕谷人一向以醫天下為重,顧華念成婚,倒是的確將請帖飛鴿傳書給了眾師叔,卻并沒指望他們真能趕來。
丁靜宣道:“我本在附近的一個村子,剛醫好了病人,當陽的知府來請,說是他母親生了怪病,請我去看看,怕是要在當陽呆一陣兒了。——不多說了,我這也無事,在附近開了個義醫攤子,你先去忙你那朋友,得了空,若是身體允許,便來幫忙吧。”
“哎!”顧華念應到。便先去探看沈清蝶了。
當陽知府的老母確實生了怪病,倒也難不倒丁靜宣。給開了藥之后,已然見好了。丁靜宣見無大礙,又怕老人身子弱,萬一反復來不及醫治,便先留下觀察兩日,趁著無事,在知府不遠擺了個攤子,專給窮人診治。
聞說有絕谷的醫生開義診了,家里生了病的都扶將著趕來了,小攤子前很快便排起了長隊,丁靜宣簡直是要被淹沒了一半。顧華念趕回來,廢了好大勁兒才找到師叔在哪里,忙去幫把手。
窮人家沒錢,生了病多是用拖的,拖久了不見好才忙去看醫生,若是擱在尋常醫生那里,多半都救不回來了。顧華念因為蕭靜慈的溺愛,便是學醫也只學感興趣的東西,實話說起來,在療毒上是一把好手,真要看病水準比絕谷里別人要差遠了些,好在來診的少有疑難雜癥。
開好了方子,遞給身后知州家借來的充當藥童的伶俐小廝,顧華念忙將起來,頭也不抬地喚道:“下一位!”只見一只白玉般的手伸了過來,顧華念將兩指放上去摸脈,還未等跳足五十下,卻驚了一跳:“這?!”
這般一聲驚嚇,顧華念抬眸盯著眼前之人。那人一張俊俏的臉慘白,淡得快沒了顏色的唇勾了凄慘一笑,道:“我便知自己是沒救了,是他總還懷著念想。這位大夫,給您添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