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陽畢竟是當陽韓家的嫡子,韓家又是大閔皇帝敕封的皇商,原本并不會給一個江湖人士做徒弟的。只是韓老夫人入韓家家門多年未曾有子嗣,韓老太爺又是個花心的,光進門的姨太太就有四五房,加上外面養著的,好些個都有了兒子。待韓子陽出生的時候,這些庶子不少都已長大成人,兩個聰明的甚至被韓老太爺安排進了韓家管事。
彼時韓老太太的娘宋家家業已開始衰敗。失去了娘家的依靠,縱使韓宋氏手腕再硬,也不敢保障能把兒子護好。于是韓宋氏下了決心,先把韓子陽送上山去,尋一個世外高人照看,等自己在韓家站穩了,把那些膽敢玩幺蛾子的孽障都除掉,再將韓子陽接回來。
韓宋氏最終選了正在當陽游樂的無字詩,領著韓子陽上門拜師。
無字詩的名號在江湖上叫得夠響,仁義大俠,曾同幾個大門派一起去剿滅邪教青衣會,獨身沖入青衣會總壇,手刃壇主,聽聞他還與一向神秘的絕谷谷主是摯友。只是沒人知道他師從何處,姓甚名誰,家在何處。韓宋氏抱著還在襁褓里咿呀著的韓子陽去找無字詩時,心里頭還是萬分擔憂的,怕這人隱姓埋名是背著大仇大恨的,會連累了自己的兒子。待與無字詩聊了三兩時辰,不知二人談論了些什么,只道韓宋氏為這個男子所折服,放心地將自家的處境合盤托出,交付韓子陽于他了。
于是小子陽便跟著無字詩闖蕩大江南北,還未學會走路就看遍了山河大川,各色美景。
韓子陽五歲那年,正與師父在一座小城里住著,一只灰撲撲的鴿子一頭扎進了客棧的窗子里,給無字詩帶來了一封信。五歲的韓子陽已經見過那只鴿子許多回了,鴿子被簡單地喚作“阿灰”,頂通人性,是絕谷的主人蕭靜慈養來專門給無字詩送信的。阿灰咕咕地叫著,停在了無字詩攤開的掌心上,抬起一只腳來,露出腳上綁著的細小的竹筒,由著無字詩把竹筒拆下來。
無字詩將竹筒里的信抽出,掃了一眼之后,半蹲下身子對小子陽咧嘴笑了:“乖徒兒,咱們去絕谷看你未來的媳婦兒可好?”
韓子陽知道師父給自己定了一門親事,正是跟絕谷谷主蕭靜慈長徒的。韓宋氏找上無字詩時,便確認過了,韓家需得認可這門親事,他才能收韓子陽為徒。只是絕谷畢竟難進亦難出,韓子陽未曾見過蕭靜慈的長徒是什么樣子,不知長得好看不好看呢?五歲的韓子陽剛有了美的意識,比如說師父便是長得并不好看的,五官太過平常,細看總覺得哪里有些別扭,而師父平日里去找的那些姐姐都是個頂個的美人。
絕谷離當陽不過百里,韓子陽卻并不能歸家。從小離家的他對父母和家的概念極為淡漠,跟著無字詩趕在前往絕谷的路上,卻沒想過向師父提議回家看看,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離家有多近。只是誰料到他們未動去韓家的心思卻被韓家人盯上了。絕谷附近有韓家的大片莊園,管事的正是韓老太爺的一個庶子。這庶子聽聞無字詩就在附近,不日要前往絕谷了,便在去絕谷的路上挖了幾個陷阱,埋伏下親信,妄圖想要將無字詩懷里的韓子陽處死。
無字詩策馬前來,這路他走得回數多了,未曾想到竟然有人會想伏擊他們,也不多加設防,全速地打馬向崖邊沖去。馬蹄踩在陷阱上一腳踏空,受了驚的馬嘶鳴著摔了下去。無字詩心中一驚,連忙踩著馬背,抱住韓子陽跳起身來,將將在陷阱旁站住。正惋惜著跟了自己這么久的好馬,看樣子是摔了腿,不知道絕谷神醫是否能醫畜生。正盤算著怎樣把馬救出來呢,道路兩旁的林子里忽然殺出人來,蒙著臉,都舉著精鋼的刀劍,一聲不吭地就砍將過來。
無字詩大凜,才剛以為這陷阱是獵人捕獵慣用的,細想哪有獵人會把陷阱挖在路上,又正猜是剪徑的,看這只要人命的架勢,又否了自己。還在想是哪路的仇人尋仇來了呢,見對方下盤虛浮,拿劍的像是棒子一樣在揮,拿刀的雙手緊握,一副用不上力氣的樣子,一個個又只會砍,完全沒有章法套路,不免哈哈大笑起來:“我道是我無字詩什么時候惹了仇家呢,可見你們這般下爛的功夫,誰稀罕與你們結仇?”笑罷無字詩摟穩了韓子陽,向徒兒炫耀道,“阿旭,給你看看師父我是怎么赤手空拳收拾他們的。”
蒙面的人卻都不見慌張地樣子,一下一下用最質樸的攻擊方式,統統都對準了韓子陽。無字詩見他們的攻打,這才明白了眼前的都是些什么人,抱著韓子陽左閃右避,一邊往懸崖邊走著,一邊躲開了所有的攻擊。一直到都到懸崖邊上了,總算是有人歪打正著,差一點點就要砍掉韓子陽的小腦袋了,無字詩卻只是伸出雙指,夾住了襲來的大刀。
刀客連忙要往回抽刀,卻是完全拔不回來,倒吸一口氣盯著無字詩看,像是在質疑他明明只用了兩根手指,哪里來的這么大氣力。無字詩哂笑:“你到是這群人里唯一一個練過幾天的,反倒這么沒見識。我堂堂無字詩能同你們這些無名小輩相提并論么?”說罷兩指稍一用力,只聽“叮”的一聲,精鋼的好刀聞聲而段。無字詩將夾在兩指間的斷刃拋了出去,插在了蒙面人面前的地上,大笑三聲,仰頭倒下懸崖。
見無字詩與韓子陽就此消失在懸崖繚繞的云霧中,一群蒙面人愣怔了半刻,其中才有一人恍惚地疑問:“……他怎么跳崖了?不是說從這崖上跳下去便有去無回么?”
這般的話語剛飄忽而出,那人便被領頭的那個刀客狠狠敲了下腦袋:“笨!崖下是絕谷!你沒聽說過無字詩和絕谷這一代谷主有舊么?”
“……那、那我們回去交差?”又有人提議。
刀客沉默了半晌,答道:“我帶幾個人回去復命,李大,你帶人追下去!想必這就是入谷的路了,他敢這么跳,絕對不會死!”
被點名要追下去的幾個人瞄了一眼懸崖下,只見云霧不見谷底,一個個開始雙腿打顫,甚至還有人尿了褲子。那刀客卻不理會他們的猶豫,罵了聲“膽小鬼!一群廢物!”,干脆抬腿將他們踢了下去。
只聽幾聲慘叫迅速下沉,再沒了動靜。
韓子陽下墜的時候感覺風像刀子一樣地掛過全身。饒是打小便少年老成的他也忍不住尖叫了起來。無字詩聽到寶貝徒兒的尖叫卻笑出了聲,在凌冽的風中笑著:“乖徒兒,這才像個孩子么!”卻貼心地將韓子陽露在外面招風的肌膚都裹了起來,又在崖壁上踩了兩下,緩住了下落的速度。待到落地時,卻見落腳處橫七豎八地躺著三兩具摔死的尸首,見打扮正是來攔他們的蒙面人中的幾個。無字詩有些嫌棄地咧了咧嘴,又覺得自己做的不太妥當,畢竟死者為尊,這些人也終究是韓家不知道哪一位丟出來送死的,便只是捂好韓子陽的眼睛,不讓他看見這摔爛的尸首,匆忙向著絕谷閣進發。
幾百年前的老神醫進這絕谷建的也只是坐茅草小屋罷了,現時已經被改建成了偌大莊園,開辟了大塊的空地。有種糧食時蔬的,大多卻還是種的各種藥材。每一代的谷主都要收不少孤兒作徒弟,最頂尖的那一個留任谷主,比較拔尖的送出谷去醫治天下,其余不成器的便留在谷中侍弄藥圃農田。絕谷里有不少的藥材,可是世人想尋也尋不到的。
無字詩抱著韓子陽掠過大片的田地跑向谷中的那坐閣子,路過不少絕谷弟子,都十分熟稔地招呼著。愈離閣子進了,無字詩開始呼喊:“靜兒!靜兒!我來看我徒弟媳婦兒了!”
還未進閣,便見閣門忽而大開,一本厚厚的書夾著勁風襲向了無字詩,堪堪地敲中了他的腦袋。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怒斥:“無字詩!我警告你多少次了!不要叫我靜兒!”
韓子陽跟了無字詩整整五年了,這卻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師父被人打中,不由得好奇丟出這本書的人是何許人也。于是韓子陽擰過頭向閣中望去,只見一名青衣男子踱步而出,年紀與無字詩相仿,都在四十上下,一手捧著一根不知是什么的藥草,看上去另一手應該是拿著才剛的那本書了。大抵是因為剛剛無字詩喚他“靜兒”這般仿似女子的名字,絕谷谷主蕭靜慈眼角有青筋怒起,卻仍舊無損他的容貌。蕭靜慈可算是頂清秀的男子了。
無字詩那聲“靜兒”喚了多少年了,蕭靜慈也告誡了他無數次,只是他并沒有半分打算要改,蕭靜慈也無可奈何。立時無字詩就把話題轉了出去:“才剛有人偷襲,竟然傻到跟著我跳崖了,你派幾個人去收下尸吧。”每年都總有那么三兩人,或是想不開,或是意外,摔下了這懸崖,都是絕谷這些住在崖下的人,用一口薄棺葬了他們的。蕭靜慈擰著眉毛,吩咐了人去收尸,忽而大呼道:“你的手這是怎么了?”
若不是蕭靜慈這一聲大呼,無字詩還沒有注意到,才剛夾著刀刃的兩指間竟然發了黑。見這般樣子,無字詩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陰沉下臉色來:“可真夠狠的啊!為了要一個小娃娃的命,竟然在刀上淬毒?還是一觸即中的那種?”
“我給你看看去!”蕭靜慈說著拽了無字詩的手腕往閣里走。無字詩只好把韓子陽放在地上,跟著蕭靜慈匆忙進了閣。
這時韓子陽才得了自由,打量著周身。身后的幾塊地里種的不知道是什么,韓子陽即便是沒在家里當少爺仍舊是不分谷粟的主兒,瞅了兩眼便沒興趣了。而后仔細看著這閣子,大門的雕花異常樸素,只是幾株草的圖樣,閣子高三層,地方倒是夠大,瞅著大概能有三四十間屋子。大門的門楣上掛著匾牌,上書“百草閣”三個大字。只是韓子陽畢竟只有五歲,才剛開始識字,并不認識“草”與“閣”二字,便念道:“百……什么……什么……百……早?”